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鹞子川小记

    
    从沟口瓜园向西,到后沟的白沙川村子,一条蜿蜒三十里的河谷,是一条风光迤逦的天造长廊。两山赤岩高挺,崖畔杂树丛生,溪流清澈伏行,牛羊星散觅食,村落栅栏环列,窑院柴禾高隆。走在这条沟里,多有山重水复和柳暗花明的感觉,河道深深、古径幽幽、崖窑处处、群鸟啾啾。
    人们习惯将河谷宽展处的前沟称呼为鹞子川,把安谧恬静的后沟叫为白沙川。
    鹞子川最前面的瓜园村,面对永宁山,近洛河。当年台地上种了西瓜香瓜、菜蔬时鲜,供给县衙民团和附近住户,于是人来人往,多了热闹。从永宁山寨可俯瞰鹞子川,人人马马一清二楚,想吃瓜了,朝着瓜园哇哇贼几声,戴草帽的瓜农就会出来,涉河,送上来各色瓜果。有时没柴烧了,也向瓜园村喊几声,壮汉就会背上来几大捆干柴。常常夜半,几个男人酒兴大起,站在永宁山的窑洞外,冲着黑魅魅的瓜园村吼喊一阵子,就会有人即刻杀鸡煺毛,挑了灯笼送上寨子。当然,瓜园来了土匪,几声叫喊,寨上民团便知,鸣枪示警,急忙民团进村驱赶。
    深秋和隆冬季节,瓜园宽展的平地就成了民团练兵的好地方。那年,“硬肚”聚众起义,衙门忙于练兵,正出操,梢林里溜来几个土匪,把团丁架在一边的几枝枪搂跑了,团丁发现大喊,土匪跑进密林,胆大的团丁放脚就追,翻过山峁,土匪隐藏路畔树后,待团丁跑过,跳在小路上,拉响枪栓,喊:“举手,不许动!”团丁愣了,“借你们几条枪用用,再追就打死你们!”
    “硬肚”猖狂,衙门感到耻辱,又有运粮队将要遭袭的确切消息。县长狠下心,下令二十几名警察前去镇压。听到要和“硬肚”打仗,警察先就没有士气。民间传闻“硬肚”吞符念咒,练就刀枪不入之躯,此去打仗犹如鸡蛋碰石头。县长毛躁,黑了脸,把警察训斥一番,对“硬肚”刀枪不入的说法很感荒诞:都是凡胎,血肉之躯,有何可怕?如若此番镇压失败,岂能守住永宁山寨?
    县长皱眉苦思,派警察连夜去附近村子抓几个“硬肚”回来,以试真假。一连几天,没有得手。恰巧遇到七月十五节,几个“硬肚”小伙惦记家里,偷偷回廖家沟门看妻儿,让警长抓了个正着,拉回了永宁山一顿牛鞭抽打,几个“硬肚”皮破肉绽,浑身是血。县长哈哈大笑,传警察观看。
    “看看,全是骗人的把戏。吞符念咒能刀枪不入?还制造洋枪洋炮干什么?既然吞符念咒能超作用,岂不早就改朝换代了吗?”
    警察士气大振,集合去东岭围剿。“硬肚”人多势众,一个个手持红缨枪,身穿红裹肚,喝了“神符”水,高举画龙绘虎的方形旗帜,在锣鼓助阵下呼喊声震天荡地,向警察勇敢地冲锋而来。一排枪响过,“硬肚”倒下一片;又一排枪响过,“硬肚”又倒下一片。这些忠厚老实的庄稼人,虽没有见过世面,但亲眼看到枪的威力,才知道刀枪不入是假的。于是,后退,一哄而散。
    民国十六年秋,保安县长贺耀斌在全国风起云涌的大革命形势下,无奈于国事,惆怅于动荡,痛苦于兵匪,蜗居在永宁山寨,似乎将此地当作了福地洞天,意外地有了雅兴,要在永宁山,南侧的石崖上题字。贺县长带着政府小写(相当现在的文书)惠恒谦走进了鹞子川,到了惠家,扫净院落,将事先准备的白麻纸铺开,又将几斗糜子倾倒在白纸上。贺县长一边拿酒壶咂酒,一边绕着铺了糜子的白纸转圈,走走停停,非常入神,突然大喊:拿笤帚来!
    贺县长单腿跪地,握了尺余长的扫炕条帚,在糜子上扫,扫来扫去,众人方才明白,贺县长写字了。一会儿,糜子空白处显示出四个大字。贺县长哈哈朗笑,叫人取来朱砂颜料,蘸毛笔细细描摹,那四个字就成了形状。已微醉的贺县长双眼炯炯,亲手抖落糜子,展白纸叫众人看:“洛上奇峰”四个大字赫然醒目。
    越几天,工匠而来,架木梯于石壁,将白纸贴于其上,用钢錾凿痕,再细琢,石刻“洛上奇峰”就此完成,每字一平方米,遒劲有力,气韵饱满,屡屡被人瞩目。后来,贺耀斌调回榆林,为学堂编课本、启蒙童,在教育上颇有建树。不知什么原因解放后贺耀斌被公审镇压了。
    鹞子川村拉拉撒撒,几里长,背依北山,面对平展展的川地,有溪流浇灌,肥沃土地养育了这里勤劳人家。后来打起了水坝,野鸭子嘎嘎戏游,白苇丛立红狐偷饮。每到夏天中午,白云和山上的绿树映在水里,鸟儿在岸边的灌木上啼宛,许多甲鱼就会爬上坝梁,纹丝不动地晒背。村人不知甲鱼大补,无人理会,后来有了北京知青插队,才晓得甲鱼金贵,就捉了活的,放进清水锅里煮,水温高了,甲鱼吐尽了肚里的泥沙,便又换了清水撒了盐面,炖了吃。再后来,水边淤成了平地,种了茂密的庄稼,甲鱼晒背的情景看不到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来到了鹞子川蹲点。那时,鹞子川还有猎户,养着脑大、臀圆、眼亮的猎狗,以至路人惧怕而不敢行走。每到大雪落下,猎户出动,总会扛着野猪麋鹿而归,过年的肉食就算丰盛了。腊月里那些嫁女娶亲的人家,总是和猎户预约,购买这类野物,精炒细烹,做成宴席招待宾客,味香而不腻,多食而不厌,多受乡人喜爱。
    拐过坝梁,就算离开了鹞子川。望不到边的坝滩地上种满了玉米,玉米齐刷刷一人多高,挑出了漾漾的天花,杆上的小棒儿抽出红缨缨,丰收的气息溢满沟滩。远远就看到了一个极其原始的扎在山坡上的院落。这户人家没有院墙,只用于树枝栽成栅栏;房子的墙体是木板铆合起的,抹了黄泥,房顶上斜铺了薄油毡。窗口很小,用不规则的木棍插列。而木门翘曲,缝隙很大。晌午炊饭的浓烟,竟然从房子四下里冒出来。
    院里白狗发现来人,仰头汪汪两声,呼一下飙出栅栏,朝我们迅疾射来。支书哎呀一声说:“这是条猎狗,千万不能向后跑,稳住、稳住。”说话间,白影一闪,壮乎乎的白狗已扑到身前,獠牙呲开,跳跃而起,张嘴朝我的脸面咬来,顷刻,我闻到了狗嘴里哈出的腥臭味,本能地趔头一躲,白狗从我肩头飞过,刺梢似的尾巴抽在我脸上。回头再看,白狗发出凶恶的低吼,又纵身扑来,我抡了手中的棍子拼命抵挡,狗丝毫不惧。此时,我真的害怕了,这条恶狗将给我带来伤痕累累的后果。慌忙之中,支书大喊,摸起地上土块向白狗乱扔,土块打在狗头上,炸一团黄尘,不见狗的痛痒,狗的攻势更是凶猛,身子一旋,忽然像一扇门板立起来,把支书踏倒在地,支书呼救,我慌忙中举棍戳向狗嘴,那狗竟然咬住木棍,爪子一扫,利斧般把木棍给生生砍断了。这还了得?这是狼还是狗?支书从地上跳起来,圆睁了惊恐的眼睛,嘴里咿咿地吹气,急急说:“完了、完了,这个狗东西就把咱俩个挺到了……”
    就在危难时刻,院子里传来主人的一声厉喝,白狗立刻站定了,眼睛里发出寒光,盯住我俩不动。主人又一声叫,白狗呜咽着声音,跑回了栅栏院子。和狗的遭遇,让我非常胆怯,心跳难止,脸色极不好看。主人小跑过来,连声说:哎呀呀,这狗太护家了,一不小心就会咬人,幸亏你们没事。
    惊魂甫定,支书冲主人大骂:“日你先人,你喂得狗还是喂得豹子!搞得路断人行,婆姨娃娃们都不敢走这条路,绕道翻山走,你是听不见还是看不见?你的耳朵让驴毛塞住了?眼窝让鸡汤屎糊住了?”
    我恨恨地说:“到乡武装部要根枪,一定把要把这狗打死。”
    不敢,不敢,天神神,千万不敢打死呀。主人两手合在一起,朝着我们祷告说:这是猎狗啊,我费了几年功夫才训练好,值八百块钱呐。对不起啊,对不起,快回家里坐。
    这男人清瘦,眼睛有光,头发一边倒,脸上的胡子没刮净,衬衣领子油黑,却扣了纽子,看样子还利爽,凭刚才那几句话算是个精明人。衣裳上沾了柴草和灰土,胳肘、膝盖、屁股上摞了几大块不同颜色的补丁。他硬是把我俩向木屋拉。
    跟着主人提心吊胆的进了栅栏院子,那狗又站起来,呲开了牙,主人的手在空中按了一下,狗乖顺地卧了。屋里很简单,地上到处是草屑,还有几点鸡粪。炕上还好,铺了干净的床单,被子整齐地摞在炕角,早有几个汉子盘腿抽烟,炕中间铺了油布,摆了七八碟子菜。房里虽然乱,感觉却亮堂,琢磨不透什么原因,直到女主人转头说话时,才明白是女主人让这间破房有了生动。女人面色白洁如月,褪色的蓝色衣裳虽旧,在她身上却穿出了风韵,乌发齐整,抿嘴浅浅而笑,让人意外这荒僻之地竟然还有如此鲜亮的女人存在!
    猎狗让我俩受了惊吓,房里的人都听到了,就此嘻嘻哈哈说笑,指责主人制造恐怖,快把猎狗卖了,再不卖狗就没有朋友上门了。男主人抱歉地点头,说过几天甘肃平镇川的猎人就来拉狗,唉,养不得了,这狗后来老是真咬人,前后村的人都和我有仇了。
    众人对他一片赞成,拧开酒瓶热热闹闹地喝起来。
    这户人家曾住在山上村里,男人当过兵,想富,婆姨的慢性病拖累,总富不起来,干脆承包坝滩地种玉米,临时搭建了简陋的木房子。客人们一边谈世事、说庄农、论光景,一边猜拳行令,大杯豪饮。林区人善于家酿白酒,酒色泛黄,略带糠味,喝到口里辛火燎辣,醉了只腿软,不头疼,睡一觉醒来,仿佛洗了桑那浴一样的爽快。
    在我熟悉白沙川之后,真实的感到两地迥异。若论山水风光和品格底蕴,鹞子川比不上白沙川。

保安往事/崔子美 著.—中国文化出版社,20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