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川沟道窄小,水草欣荣,回环通幽,又丹崖拥裹,连接葱茏林障,人烟稀落,恍如世外。最是春明时节,山桃花、杏花、杜梨花粉白了山岭,亮艳艳地灿烂。灌木丛里的龙柏梢、大马茹、酸枣刺竞相伸展了玲珑的花骨朵儿,摇妍着山的彩色。走在沟道里,溪水边的草地上缤纷一片、花意昂然,指甲盖大小的碎花,或银、或黄、或蓝、或红,妖妖娆娆,烂烂漫漫,极是赏心,惊叹之余驻足留连,不由感慨红尘的龌龊、生活的琐碎烦恼,渴想流年纯净、自主生命的美好。
离开鹞子川就真的进入了林区,到处都是密实的树木,绿汪汪地葱茂,鸟雀穿梭,气象一新。马家河村是进入白沙川的第一个村庄,依北山崖根凿土窑而居,硷畔用石头砌起,院子和菜园子使木栅栏围聚。在村子稍北的沟坡上,有三窟,乡民曰千佛洞,明代万历年间佛窟建成,正室是主佛大像,侧室是无量祖师和圣母娘娘,环四壁泥塑了无数神态各异的小佛像和彩绘;千佛洞释道合一,少见。窟外建两层木式飞阁。背墙上靛蘸色佛字虽经风见雨,色泽依然鲜艳。与千佛洞隔沟相望的对面土岗上,曾有两座砖塔,八边形,五层,大约七米高,砖身雕有鸟兽花草、牛羊骏马。一座塔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倒塌,另一座在九十年代散落成一堆瓦砾。
虎年农时正月,和树蓬、光廷怀了兴趣专程到此造访,让我对白沙川有了新的认识。过去不曾细读碑文,当认真看过十一块斑驳的碑石,立时大吃一惊,竟然有我曾祖父在千佛洞重修时五百文的捐资。过去知道白沙川在清朝年间是陕甘边通往四方的繁荣的商贸集散场,想不到在碑文上得到了新的印证,道光年间有外来经商的不少朝邑(今大荔)人和山西人给庙观赞助,还有很多的武生、贡生、附生的捐贡。碑文意赅,呼唤信仰,“被其泽而不思泽之所由,被其恩而不思恩之所由。”尤其是,在此经营的十五家字号商铺,慷慨解囊,兴盛千佛洞香火。
千佛洞和砖塔是村庄的标志,见证了佛教的红盛和古驮道上人群的稠密,在木鱼声里,商贾旅人就此歇脚,沐浴整衣,进佛堂上香祈祷,祝福未来平顺。因此,在村人心里,与佛窟厮守,有种来自上天的关照和精神的依偎,活得饱满而圣洁。
走过马家河村,不远就是杨庄科,相当白沙川来说是最大的村予,羊圈和牲口圈与人居的土窑洞参差相错,路上多有粪蛋散发的乡村味儿,河边多见牛马觅食,畦畔上喇叭花攀上栅栏,鸡鸭结群,鸟雀窥食。夏天里,女人们就在溪水中捶洗,草地上就晾晒开一长溜的彩色衣物,柔婉脆亮的笑声密了又稀、稀了又密……
杨庄科村外,曾有一座弓隆的古石桥,村人和牛羊天天过往。桥的石条缝里茁壮了许多碗口粗的柏树,脊背上的石头让脚步磨光了所有的棱角,桥有些岁数了,它的年龄有几百年呢?无人说得清楚。当然,石头知道这里走过了哪些长途跋涉的商队,走过哪些战火中仓惶流离的难民,走过哪些喜气洋洋的婚娶队伍,走过哪些高举屠刀的匪寇和强盗。现在,古桥倒塌了,留两个秃秃的桥墩,那些圆而不楞的石条跌散在沟底,一时间,我感觉连接过去的信息通道就此断开了,一种古时的概念就是消失了,面对残迹,我心里很空,古商道真的找不到影子了。
这条路是神奇的,我二十年前走进这里,看到四山梢林如织,村庄被树木围裹,感觉步入了桃园之境,甚是流连。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有一位护林员醉酒赶路,见太阳西斜,双腿实在发软,看到路边有几孔放木料和饲草的窑洞,拐进去准备小憩一会,却躺在草堆上酣睡过去,夜半被怪异之响惊醒,耳畔一片杂乱的马蹄声、外乡人的欢笑声、间而男女的小调声,立时护林员炸了头皮,心里大骇,坐起观看,黑魅魅的大路上没有人影,天上的星斗悄然眨眼,夏天里凉爽的山风在吹拂。再听,还是一片隐约的马队声响。于是记起这条古道的历史,方释然,敢情是山川的磁场播放了过去热闹的景象,又听,大地安谧无声,于是这位胆大的护林员躺倒,继续再睡。
再向后沟走十里路,就是白沙川庄子,也就十多户人家,传奇颇多,谜团颇多。
村口有两柱高六米的石旗杆,顶部石柱上浮雕了栩栩如生的游龙,阴刻了对联:双斗单龙视野立千载而不朽,眉蚕眼凤忠义昭千古已长存。之下是雕刻有精美花卉图案的方体石斗。旗杆旁就是关帝庙,见证了白沙川的兴衰沧桑。在石旗杆北侧的红石山根下,依山凿挖了五个石窟,窟内造像有佛、道,窟外残碑上写“白沙川龙远寺观音禅院碑记”文字。这里的石窟不大,和千佛寺一样,思维和精神却大,在佛、道各自为尊,互不相容的古代,能把古中国的两大宗教建在一处,尊为一家,不能不说是主事者的思想解放、观念新替、心怀广阔。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历史深处的白沙川,当时流动人口的纷杂,以及商贸业的兴盛,还有人们对待世界的态度。在缺少安全感的古道上,要维持白沙川的枢纽地位,实现利益共享,就需要用开放的观念去亲和四面八方的人们,以相互包容的宗教去团结大众。
关帝庙前有六块乾隆至同治年的碑石,或立,或躺,记述了关帝庙的荣衰,也提及了白沙川的风雨。至少,在清朝的百年之间,这里做为商贸古镇,商铺密集,兴旺发达。商家虎踞龙盘,智慧前瞻,立庙崇尚关老爷获得庇佑,又用忠义昭示自己的诚信经营,还以义气凝聚同仁互助之心,倡导商贸在追求道义的路上长盛不衰。看看“义塚碑”上各种捐资的字号就让人振奋,有钱庄、当铺、商号、馆舍、客店等二十九家外来商社,多数是同州、朝邑、韩城、山西等地的商家,想必在此做生意的字号远远多于这个数字。远离乡梓,扎根立业,客观地面对后事,“经商之人,身居异乡,一丝大故,终不能卒归卜穴”,于是,他们联合起来,集资购置了“贾、王姓氏西山地一段七垧,立为义地,倘若后有死者,庶可葬焉”,这块义塚地,就在村庄脑畔山上,被当地人称为乱坟弯,埋有几十座坟丘。
外地的商家聚集这里,形成了贸易的大码头,名副其实的商贸重镇。关中和山西的布匹棉花、农耕器具、生活用品等源源不断的驮运到这里。盐池和塞上的皮革、食盐、银器等经商队运抵此处,相互诚信交易,再发往南北各地。白沙川做为辐辏之地,商队北上经金汤镇、安边、荞洼梁,达盐池、榆林、鄂尔多斯;南下过子午岭,经富县油房头、黄陵店头、铜川,至关中大地;东向,过永宁山、甘泉石门、万花山、延安府、过黄河、到山西;西去,顺沟翻山至甘肃合水、庆阳府。
从马家河到白沙川,以及白沙川西沟岔、南沟岔的村庄里,骡马店、客栈、饭馆比连,脚夫、商人、保镖出入频繁,一片红火。当年商队的马帮和驼铃,一路叮当,从四面八方汇聚到白沙川,又从这里分散,去往各地。贸易量很大,多是银票交易,支付现洋者不多,尽管不多,还是出现了“一天一驮银,三天一起镖”的盛况。想那时,街道上驮队如链,人欢马嘶,熙攘拥挤;各字号大开门面,高挑旗帜,喜迎巨贾出入,南腔北调儒雅而谈,买卖成交,更有仁义,不忘在街道边香火弥漫的财神庙里捐一把纹银,祈祝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而各色布衣脚夫,看过热闹,给妻儿购了礼物和家用之晶,说笑着走出街道,择地方风味饭馆入座,豪饮海吃,忘了乏困,直至夜深,借着长长的街道两边的灯火,唱着忽高忽低的小曲去投宿。前几年,此地出土了造型优雅的陶火锅,还挖出了精致的生铁火锅,想不到啊,商业融汇和引领了新的文化潮流。
传说,某年农历五月十三,恰是关老爷磨刀下雨的日子,白沙川正唱戏起庙会,晴朗朗的天飘了几片白云,突然就下了一阵雨,发了大水,湮上了石旗杆。商铺被大水漫了,各色商品在沟道里直滚,水头一涨再涨,眼见要湮了戏台,戏子慌了,惊恐中跪地祷告,忙把头上的乌纱帽扔入水中,水哗啦就落了一截,再扔,水再落。反复几次,大水奇怪地像大火一样熄灭下去,稀泥里尽是物品,街道上散了一层白生生的绣花针,扎得人们不敢赤脚行走。
有商号和商人,自然就会有提供服务的店铺了。诞生了求医治病的大生堂、奢侈消费的三成玉、内容暧昧的清香馆等等。即是今天,看看村庄之西长长的台地和山坡上,条石高砌,瓦砾成堆,有一排排废窑洞,仿佛黑窟窿眼睛,一直对望着溪水北面的人家。那些窑洞废了,当铺的宽大的十几级石台阶还在,石墙和兽头还在。小溪西的一大片积满瓦砾的缓坡,被勤殷人家看中,觉着整捋后可做菜园子,就在闲时搬石平土的过程中,奇迹发生了,在石头下刨出了放元宝的瓦罐。又有人在土堆里挖出了扣在碗里的金条。再密实的墙也透风,村人渐渐知道此事,惊叹白沙川是个金贵的好地方。那些金银,是何朝何代人所藏?又为何就会遗忘在此呢?
还有,老马说更有难以明白的事,早年,他看到对面高地上夜里冒蓝光,二尺高,窜来窜去,连日如此,不像鬼火。有人就说地下有银子。老马连挖三个傍晚,原来是一窖发霉的粮食,有黑豆有糜子,抓一把撒在空中,一扇蓝艳艳的光,十分靡丽。
许多年前,我曾和白沙川的几家猎户一起,进入村子对面的黄米屹崂打猎,看到过许多废弃几百年的村庄,窑洞塌陷了,塌陷处已经长出参天大树,有的村庄还遗留当年人家使用过的破缸、烂席、碾盘,窑壁上尚有模糊的繁体字。猎户老李说,附近还有上下三层几十孔的窑洞群,其中有些大窑洞,里面两侧开挖了上下两层的小窑洞,有门没窗户,摆设木床,那些残桌断椅的工艺细致,猜不透是旅店、还是春楼?老李用手指着山梁外的密林,告诉我一个叫做野猪坡的地方,曾躺一口大铁钟,钟内能坐三人,后来铁钟莫明其妙的失踪了。
当然,在白沙川村庄外,有很多古旧的庄子,坍塌了上百孔的土窑洞。二十世纪初年,商贸早已在“回乱”后消亡,当地人烟稀少,先后有十三个省的逃难者,进入这里农耕谋生。偶尔去山里打猎,发现偏远的废窑洞里,家具完好,锅碗瓢盆依然摆放齐整,猜想那时回人杀来,忙于逃生;或是已经罹难,绝了户头。就此慨叹唏嘘,选择用品,拾揽回家。
又一次,大雪飞舞,猎人没打住野猪,脚酸腿软,看到密林里有几孔废弃的窑洞,想去避避风,生火吃干粮。上去一看,门还完好,会有人住吗?推门进去,大家都惊呆了。当窑里摆着一副柏木棺材,炕上并排有几副大小白骨,而手指和手指压在一起。大约是老者死了,放在棺材里,准备埋葬,而其他家人也病人膏肓,没了力气,最后,一家人躺在炕上等死,手和手相握,传递了爱和牵挂,死了还是一家人,来世还要做父子。炕掌的壁台上褪色的木箱尚在,一双绣花鞋还有形有色,用手一捏竟然散成了一堆粉末。想起,“回乱”之后,疫情泛滥,死人太多,恐怕这家人也是传染了“清水羊干”瘟病,无助地去了九泉。
关于“回乱”,白沙川人能说出好多的故事。因为在同治六年到八年,官府在保安没有一兵一卒,回民杀掠过后,董福祥带大批恶匪地毯式的烧杀抢夺,更惨更毒。逃生者直接东奔,渡黄河,去了山西,回乱平息后,还家者稀少。
白沙川村庄前沟二里处,有个大拐弯,拐弯处有道渠,人们一直叫这个渠为烧料沟渠,现在就直接叫杀人弯了。同治六年,回民起义后,陇东日渐情急,突然看到有异乡人经白沙川仓皇而奔,问得杀戮的确切消息后,一些精明的商贾立感不妙,带了银票细软慌忙撤离,而本地乡民留恋故土,多是怀有侥幸,不料还在他们犹豫之时,回民义军旋风一般,杀伐到了这里,将村庄围住,吆赶着男女老幼,押往杀人弯,命令村民一拨一拨拉开距离走。起先,村民不知道回民义军正在杀人弯抡开大刀,疯狂砍杀人众,还以为是集体迁徙,或者验明男女拉壮丁,或者是搜查隐藏在此地的巨商。隔着密林,隐约听见绝望的嚎叫,才感觉气氛不对,人群大乱,有小孩子钻过回民义军胯下,扑到崖畔一看前沟,大嘁:河水变红了,河水变红了!人们明白这里在杀人!求生的本能让壮汉子愤怒反抗,环列在人群外的回民义军,用大刀长矛就地砍杀手无寸铁的群众,一时间哀哭号叫之声彻天响地,白沙川人的尸体横陈于大路,壅塞于河道。
山上放羊的老汉发现村里杀人,之后村庄一片火海,丢开羊群,跑了几架山通知其它放羊人,传话快跑、快躲、快告诉其他村庄!两天后,回民义军撤去,幸存者回村里寻找活人,村庄焚烧一空,只有几个浑身血水的孩子在哭,放羊老汉搂住孩子大放悲声。担心回军复来,便带了锅碗和能找到的一点粮食,钻了梢林。半个月后,在山里遇到劫后余生的人,知道一股几十人的土匪正在附近断水、烧火、破窨子,死伤甚多。家园已废,无家可归,就此磕头别过,择小路向山西逃命而去。
回民起义被平定之后的很多年,曾幸存的四个人,有两个人活着回到了白沙川,一个是已长大成人的脸上有疤的孩子,另一个是年过古稀的放羊老汉。孩子认老汉为父亲,老汉视孩子为亲生。后来的后来,这些就成为后人的口头传说。但是,关帝庙隔沟的台地上,曾立有一座大石围砌、立体见方、庞大高隆的“白骨塔”,塔已无存,而书写“白骨塔”的大碑石还在。同治八年,左宗棠率大军镇压回民起义,安定西部之后,楚军管带、仁胜左军中旗前哨、湖南长沙花翎守备廖洪亮,在此驻守,白沙川已无人烟,村前白骨遍地,惊心刺目;沟道虽历年洪水冲推,尸骸隐约可见,由不得哀叹:“此间用兵最久,受害最深,大兵之后,益以荒年,以故人存孑遗,尸骸枕籍,清粦白骨,收葬无人,心甚悯矣,因创修白骨大塔”,同治十三年时,廖洪亮领兵卒收拢白骨,安葬在白骨大塔里,纪念这些不知名字的百姓。
岁月的流迁,使子午岭的次生林遮天蔽日,狼虫横行,人迹稀落,白沙川逐渐变成了封闭偏远之地。上世纪初,北方几次旱灾,有几户难民流落此地,立脚谋生。解放初期,依然有逃荒者从河北、湖南、河南和东路一带辗转而来,进入陕甘边的莽莽老林,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庄里安家。他们无奈之中背井离乡,一路乞讨,选择了这里,一定有着悲伤的苦衷,心里深埋着难言之隐,在本地人厚道的接纳下,他们找到了适合自己生存的家园,开始了新的奋斗。
一年四季,林涛风吼中的白沙川静悄悄,寂寞着生活的单调,除过羊绒贩子、牛商和偶尔出现的乡村干部、亲戚,鲜有人来。本地人的豪爽、宽厚、质朴、善良、好客的性格得以保持,也影响和带动了外来户,形成了白沙川整体的风土品格。如有来客,视若亲朋,酒肉招待。若是过路人投宿,不查身份、不究因由,只问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就热情地邀至炕头和家人一起吃饭,反复添菜,关怀饥饱。夜里,择干净被褥让其安睡,男主人并枕陪伴。次日路人离开,主人会折一根木棍相赠,挡开村里的猎狗呵护到村外,一再详细指路,叮嘱安全。每每,让外来者感动不已,双眼潮湿,永远记住了白沙川。
白沙川人虽处僻壤,光景大都富裕。早先年,可以放牧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有羊群,多则大几百只,少则也有百余。晨昏之间,沟道里牛哞羊咩,如潮流动,散向四野。那时候,白沙川人养牛不在圈里,给牛打上记号,直接赶进稍林,不看不管,到腊月了,进梢林里寻找,原先的十几头牛,繁殖了牛犊,变成了二十几头。选强健的牛儿拉回家,饲养调教,用以春耕犁地。常常,牛儿在稍林里数年,逛野了,想卖,吆不出来,就带上猎狗杀于山里,将肉、皮一并交买主。
俗话说“好汉出门问酒,赖汉出门问狗”,过去到白沙川,好汉也成了赖汉,不得不问狗,否则,村里的猎狗群起攻之,必伤无疑。现在,白沙川的畜牧业盛况已成往事,亦没有了猎狗,在靠山吃山的药材获益之后,青壮年开始了外出务工,偏僻之地却甚是重视供养学生读大学。尽管白沙川的林莽失却了曾经的传奇,依然不愧是一方鸟兽栖息的圣地;尽管商品经济改变了许多人的行为,白沙川人依旧固执着纯朴的人生方式。
白沙川这个地方,让我真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