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是人神杂居的地方,家乡亦不例外。
有村庄就有庙,有庙的地方必定有村庄。家乡人习惯于去庙观祈求,诉说自己的苦难和委屈,虔诚地焚香叩拜,寄托情感和向往,而且把庙会当作经济贸易、亲戚往来、丰富生活的盛会。陕北说书是最常有的一种助兴方式,怀中的三弦亮格锛锛地弹起来、小腿上的沙板噪起来、张开吼嗓有说有唱地开了场:
弹起个三弦定起个音,
各位那乡亲啊请坐稳,
大戏开场锣鼓啊啊响
先说个一小段大家听……
说书曲目以歌颂忠良英雄为多,也有穷秀才苦读,考中状元的故事,唱本几乎都是教人学好向善、自强自立、正派人做的内容,尤其唱腔激越、踢朗、婉转,动情处会让人落泪;欢乐时能让人开怀。有时下乡,遇到庙会说书,我都会站下来聆听片刻,寻找童年的记忆,浮躁的心能得到平静,重新审视自己,惟有感激和珍惜。我的朋友曾说过的一句话:为了人生的胜利,必须团结一切小人,朝着你的目标奋斗。起先惊讶,是否学好向善也是一件难事?又想此话有道理。小人无耻,得罪了就是你的障碍;君子永远是君子,不会妨害你的前行。一个狡诈而没有诚信的人,可能会得到一些好处,以为自己智商过人,其实他总在得到中失去,失去更多的友情和机会。
乡村里,龙王庙居多,印证着百姓对风调雨顺的渴求。有的小庙是风雨腐蚀过的一孔小土窑洞,里面仅放置一个牌位而已;有的小庙是一座即将散架的木屋,有的小庙是红石窑窟。而富裕些的村庄就把庙建得很有气势,雕梁画栋、飞檐耸峙,里面供奉了佛、道、儒各路彩绘金身的神。
家乡最大的庙宇,是马头山道观,曾经整个山梁一线布满了大小不一的屋厦。县志记载:“真武庙在县南九十里马头山,山高谷邃,松柏郁森,古木苍藤,杳无人迹。”山之东坡老林里,还有被当地人传说下来的称为“姑姑庵”的旧址;山之西根下亦有庙窟,神像俱毁,但残碑上有天寿寺的字迹,旁边有隐蔽的地下石窟,内有两具腐朽的棺材,发黄发黑的骸骨凌乱于地。
明朝洪武五年,皇帝为社稷平安、福佑百姓,敕令在此修建庙宇,以后历朝历代相继增修。然而同治六年,回民义军到此,将其全部焚毁,七百年香火就此终结,留下一堆堆的瓦砾。那长长的山梁上,由南而北,残留着硕大的石条、精致的雕刻、彩色的琉璃,无言地述说着曾经的辉煌;一处又一处的遗迹传递着它的宏大;一面又一面的断碑记录着过去的荣光。遥想当年,这里晨钟暮鼓、山民云集、香火缭绕。
早些年,仓沟人狩猎,向马头山上追堵野猪,至半山腰,忽然发现小石庵内坐有一人,大惊。再看,是神像,想到神像腹内可能会有财富,使斧头砍了,胸口开洞,白骨可见,顿时惧怕,仓皇离去,还不知是人?还是神像?近几年马头山道场的事又被重提,考古专家确认,是国内文史资料有记载、却无法证实的道士真身彩塑羽化像,极为罕见。
那位道士孤独地盘坐在小小的石庵里,面对西天和苍山,似在永远地守侯着这片圣土。他有过遗憾吗?他经历过爱情吗?他滋生过还俗的愿望吗?无论如何去猜测,这位高人为了所追求的信仰,淡泊地生活在这里,又清贫地圆寂在这里,坐成了一种精神和境界:那就是甘于寂寞、安贫乐道、物我相忘,将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的献给了马头山的宗教,楷模着清心寡欲。
这也是一种活法和结果。
假如厌恶世间,没必要投身寺院;假如无法逃避,也不必要在香火里得到安宁;假如绝望,也不需要在这里获得新生。世界茫茫,心有多大,天地就有多大,世界需要搏杀,需要优胜劣汰,不应该是懦弱,如果就此向命运投降,也太脆弱了。有时,我对羽化的道士又心生敬仰,试想十多年或几十年在这里过清贫的日子,也不容易,不说需抵挡外来的诱惑,但就青灯寒暑就足以让人发疯。也许他心中有自己的梦想,有自己的快乐,有自己强大的精神支柱:是不是他把人们的精神需要当做自己追求的目标,教化一切人正视苦难、弃恶向善?
站在马头山上环望,群山起伏,绿色奔涌。听鸟儿无休无止地鸣唱,感到马头山的韵味是深长的,鸟儿给马头山写满了灵性的诗句,优美而生动。一声声啼唤就是一句句善待生命的语言,一串串鸣啾就是一次次对生命的礼赞。在马头山上,任何人的心里都会生出翅膀,做最浪漫最美好的遐想。
我曾在马头山上的简易房里夜宿,风涛鼓心,又听得鹿鸣,林莽和谐了物种共存。马头山因为战乱,盛名四方的香火熄灭了,之后全国哥老会代表大会在树木苍苍的道观废墟上召开,再次声誉远播。
哥老会是很神秘的一个江湖组织,在民间有强大的势力。早先由明朝不得志的阁老们立起,以“兴汉灭清、打富济贫”为口号,秘密结社,在陕西、甘肃、宁夏、青海、贵州、内蒙、江西、湖南、湖北等九省形成了不可忽视的规模,渗透进了社会的各个领域,号称“上至午朝门,下至草窑门”,他们之间讲哥们义气、皆真诚互助、能豪爽济困,是一条强大的暗流,晃荡着社会的航船。
哥老会内部有着一定的高低等级,划分比较亲切,分为“五辈”,一辈比一辈地位高,每一辈就是一个堂口,西北堂最大,其次是二杆旗、三元堂、四喜堂、五福堂。哥老会成员之间以堂口相问,尊卑一论就知。哥老会在各地有自己独立的码头,谁急公好义有威望、家境扎实有钱粮、社会活动有势力,谁就受拜坐龙头大爷头把交椅,以领袖的身份号令哥们。龙头大爷之下是行义大爷、陪堂大爷、礼堂大爷、知堂大爷、坐堂大爷等;再下就是小头目,有当家、管事、执法等;再之下是小兄小弟,凡事跑腿、帮杂、出力;最下的就是没能力、没心眼、没光景的老实人。
哥老会内部,以“光棍”代称,会规严明,有十条十款纪律,履行“孝悌忠信礼仪廉耻”,入会时当众发誓,不奸淫抢劫、不偷盗欺骗,不以下犯上等等。比如:头等光棍越了教,自己挖坑自己跳,就是自己去挖活埋自己的坑。二等光棍越了教,三刀六窟窿自己讨,就是要凌迟处死的。三等光棍越了教,四十红棍定不饶,要被打得皮破肉开,死不了也得躺几月。而且,对上不认兄、下不认弟,以及伤害自己哥们的,必严厉惩处。但,教规准许哥老会弟兄抢皇粮税银,准许劫贪官打恶霸。
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国家屡遭外强欺辱,各地军阀纷纷为王称霸,陕甘地区就是一个乱世。老百姓既要在接连不断的天灾中讨生计,又承受官府的重税、兵痞的掳掠、土匪的绑票,民众苦不堪言,处在水深火热之中。那时候,哥老会强势凸起,有军人、官员、庄稼汉、商人、团丁、也有土匪,形成了同会不同道。同时,老百姓为了安宁和自保,都愿意加人哥老会,期望得到庇佑,化解灾难。仿佛哥老会就是一棵浓荫大树,普通人站在树下好乘凉。鼎盛时陕甘边的哥老会成员有三万多人,四面八方有朋友,东西南北皆兄弟。
哥老会中有一些土匪,或迫于求生、或官府通缉、或心有仇恨、或家破人亡的人,钻进子午岭林区落草为寇,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掳掠绑票,打家劫舍,老百姓心里共愤却又忍气吞声。他们之间讲义气,肝胆相照,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基本认可于哥老会的盟誓之约。
民国十八年之前,我的家族逐步走上坡路,羊子几群,牛马几圈,食盐和生活用品以羊绒交换,或变卖牲畜购置。有年初夏,来了一个陇东的羊皮贩子,收购了很多的皮货,要去黄陵店头交易,欲雇精壮男人赶脚驮运,家族正好也需要到那里置办物品,却担心路遇土匪。
这个长头发的羊皮贩子说:不怕的,有我呢。
你能对付了土匪?
嗨,土匪里有很多哥老会的人,别担心。
三伯父吆上牲口,跟上这个见多识广的人上路了。沿古道,过好汉崾崄,一路人稀林密,准备到八卦寺歇脚,而此处也是土匪经常越货的地方。果然,两山夹峙的小路前,横放了两根白椽,无疑是土匪设置的路标。恐怖气氛倏然而生,三爷爷吓出了冷汗。
羊皮贩子示意停下十几匹驮了货物的牲口,环望一番,大声说:朋友啊,请回个声,小弟向你借路了!
转弯处闪出五六个持枪的人,衣衫不整,须发凌乱,脸颜脏黑,枪口对准来者,威严地说:站住!此山我为王,放下买路钱,有了买路钱,性命能保全!
羊皮贩子左腿跨出,扎出一个很到位的弓步,左胳膊伸直,握拳,大拇指上翘,而右手插在左腋下。这个动作是哥老会的肢体暗号。他大声说了哥老会的暗语:站住站住就站住,丢下歪子把话表,走了梁山过瓦岗,今朝又站李逵乡,金鸡飞过凤凰山,李逵跳过金沙滩,拜过香堂来到此,今天遇到亲弟兄!
土匪一愣,为首的站出来,左手屈食指,合掌,微微还礼。用暗语说:立此周公架此拐子,识口识伊才是道理。何方弟兄跳龙门,哪路好汉过瓦岗?
羊皮贩子回答:车子好比一盘龙,摇摇摆摆在空中,五花鱼子穿堂过,睁眼不伤自己人。小弟属五亭子岭张大爷码头,坐位三元堂。
土匪哈哈而笑:原来是弟兄啊。亲热地走上前攀谈。
羊皮贩子问:哥们最近吃饭香吗?
土匪答:饥一顿饱一顿,活一天算一天。
羊皮贩子笑,说:有福同享,有酒同喝。转身摘下马背上两个锡酒壶拿给对方,又掏一把银元塞进他们衣兜,说:谢谢哥们关照,发财了我们吃肉喝酒。
就此别过,继续赶路。
走进桥山,离店头不远了,紧绷的心情才松弛下来,在一个村庄的骡马店里,三伯父放心而眠。睡至半夜,他们被激烈的砸门声惊醒,一片杂乱的喝骂,疑惑间店掌柜提着马灯,带了一群国民党兵涌进房里。这间房是大通铺,只睡了四个人,在士兵的急眉急脸的斥责中,慌忙穿衣下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踱步进来,小眼睛聚出寒光看了一遍,询问旅客来自哪里?去往哪里?之后,将羊皮贩子和三伯父带到另一间房子审问:想到这里探什么情报?是“共匪”刘志丹派来的吧?实话说了,你们无事,不说实话,上刑!
羊皮贩子哆嗦了一下,拉开弓步,给军官丢了一个“歪子”,回答:我们是小买卖人,不知道什么情报不情报。
你还横啊?
羊皮贩子急忙说了一串话:高山流水哗啦啦,十二流落在外乡,行走南北靠弟兄,十指连心不说谎。
军官愣了,定定地看着羊皮贩子,说:冒充光棍世上有,找不上弟兄砍人头!
羊皮贩子说:欺骗兄弟罪不饶,自己挖坑自己跳!
原来这个军官也是哥老会的,听这么一说,脸色缓和了,问了一些码头上的事,拍拍屁股走了,回头说:哥们多保重,多担待。
刘志丹在陕甘边进行武装斗争初期,提出了“红色、灰色、白色”三种发展革命武装的形式,其中的灰色就是争取哥老会参加革命、收编土匪武装,改造山大王。结合地域实际,刘志丹经马海旺介绍与陕甘边的哥老会大爷们交朋友、拜弟兄,开展了对哥老会成员的团结和争取工作,不仅得到了情报,还得到了物资和枪支。他以鲜明的统战思想,使一大批哥老会成员加入到红色革命的阵营中,武装力量不断壮大。
党中央和中华苏维埃中央政府奠都志丹后,立即开始团结和争取哥老会,继而改造哥老会,以壮大抗日救国力量,推动统一战线工作,于是向全国哥老会发出宣言,指出:“哥老会历来是代表民族志士及广大农民与劳苦群众的组织,始终受军阀官僚的压迫,被目为‘下等人’、诬为‘盗匪’,而不能公开存在。哥老会所遭受统治阶级的待遇,同我们所遭受的待遇,实是大同小异!我们要在共同抗日的要求下联合起来,结成亲密的兄弟团结,共抱义气,共赴国难,这是你们神圣的义务,也是全国人民的神圣义务!”
党中央以龙头大爷马海旺的名义,向全国各地山堂发出召开马头山堂会的邀请函,得到了哥老会上下山堂的热烈拥护和响应。为了把这次哥老会代表大会开好,马海旺从自己家里拿出两石多粮食作为代表伙食。在他的带动下,所有哥老会大爷都争着捐献粮饷。
一九三六年八月十九日至二十六日,全国各地哥老会山堂派出的代表共1000多人云集马头山,参加全国哥老会代表大会。这次代表大会由龚逢春、马锡伍、马海旺负责,参加大会的代表包括苏区党政军中参加过哥老会的干部、工人、农民和国民党东北军、西北军中的哥老会成员、以及各地选派来的哥老会大爷,一切食宿由龙头大爷马海旺和红旗管家白老王(白天才)安排接待。在马头山举行过开幕大会后,在周围的松树坪、榆树坪、柏树畔和山下的崖窑里食宿。
经过连日讨论,极力宣传共产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和抗日救亡主张,并在其他哥老会大爷的共同赞成下,成立了中华江湖抗日救国会和抗日救国军,马海旺被选为抗日救国会副主任,通过了会章和军章,订立了抗日救国的十大条规。会后,“四保”明确分工,各赴东西南北,与各地哥老会代表们积极落实大会精神,宣传共产党的统一战线和抗日救国政策,从而使陕甘宁边区的哥老会成员,个个成为抗日救国的有生力量。有的慷慨给红军捐赠粮款,有的投身到抗敌队伍上前线,有的利用关系收编绿林武装,有的到白区做地下工作。在红军西征,二、四方面军北上,和平解决西安事变,以及对国民党友军的抗日宣传上,哥老会都发挥了积极作用。
龙头大爷马海旺的家,就在马头山下的仓沟。
十九世纪末期,马海旺出生在贫苦农民家庭,少小时跟父亲逃荒离开横山县,来到这里,先给当地大户人家揽工,之后靠租种土地渐渐起家,有了自己的田产,成为有名望的农户。当时陕甘交界哥老会盛行,亲贫憎恶,保护群众。马海旺在加入哥老会组织不久,被推举为西壮堂(最大辈)大爷,号称马头山龙头大爷。马海旺积极拥护革命,刘志丹在石峁湾练兵时,所需粮饷大部分是马海旺提供的。先后受刘志丹委托三次去延安,利用哥老会关系为红军购买枪枝弹药。在陕甘边火热的红色革命形势下,他筹资办起了兵工厂,为刘志丹的队伍制造弹药、修理枪支。
一九四一年,国民党对边区政府实行了经济封锁政策。龙头大爷马海旺积极响应党中央发出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号召,积极生产,支援抗日。三年时间里,开垦荒地一百五十多垧,打粮一百二十多石,交公粮三万多斤。为了使周围群众人人有地种,户户有余粮,马海旺将自己的二百多垧荒地和十头耕牛无偿地送给缺地少牛的群众。马海旺的义举,受到了志丹县委、县人民政府的嘉奖,并向全县人民发出学习马海旺的号召。一九四三年秋天,他光荣地出席了陕甘宁边区政府召开的劳模大会,被评为陕甘宁边区“劳动英雄”,奖励了挽着一丈二尺红布的一头耕牛。大会还号召全区广大干部群众学习马海旺先生的革命精神和爱国主义思想,为抗日救国运动贡献力量。
一九四四年七月马海旺患病与世长辞。被政府安葬在溪水畔的山坡上。志丹县委、县人民政府举行了马海旺追悼大会。陕甘宁边区政府主席林伯渠亲笔为马海旺墓碑题词:将永远纪念马海旺先生。谢觉哉副参议长、高岗委员、刘景范厅长、曹力如专员以及各级党政机关送了挽联,志丹县党政机关及群众团体敬送了金匾。
马头山和“圣人条”连在一起。
有专家说“圣人条”就是古秦直道,进行过多次考察确认;又有专家说秦直道穿甘肃境北上,陕北发现的古道是秦驰道。就此争论不休,悬疑未了。光绪年间在任保安知县的侯鸣珂之子侯昌铭先生,在志书中写道:“南行为新家崾岘,为圣人道,赫连氏所开,以南入长安也。”
秦直道之迷,并不影响当代人的想象和推测。
秦始皇为显示秦的强大,乘坐华美的辒辌车,第五次沿直道出巡北方,想必一定在境内土门那座富丽堂皇的行宫里,以辽阔的胸怀与歌妓尽兴狂欢。此去,秦始皇意外暴崩于沙丘,近臣忧虑时局,密不发丧,“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从井陉,抵包头,然后从直道运回咸阳安葬。活着出去,死了回来,秦国政权在血腥中改变,就此开始了没落。
如果说,圣人条就是秦直道,那么蒙恬大将军在完成这条古代最先进的高速公里之后,已经和这条名垂千古的大道一起而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