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学术界出现了一本影响颇大的书,即赵汀阳所著的《没有世界观的世界》。“没有世界观”的基本原由,是世界上的人们既无“楼观”“道观”,也无“玄都观”决定下的“世界观”了!“世界”的概念,来自于佛学,失去“观”,现代众生就将借来的“世界观”还回去了。现代众生满眼都是“三楼”——楼房、楼盘、楼市;如果希望寻回自己丢失的“世界观”,最好的办法——还是回到终南山下的“楼观”。
华夏九州有众多的道观,只有一个楼观:即秦岭终南山下的楼观台。楼观台是老子著书立说、传道讲经之地,有“天下第一福地”“洞天之冠”的美誉。楼观台是中国天下道观的玄都,古迹群落,从东往西分布有:楼观台、西楼观、宗圣宫和大秦寺塔四大系列。
最早的楼观,是周朝函谷关的关伊确立的。“据道藏和碑文记载:西周尹喜在神就乡闻仙里研究天文星象学,草创楼观。周康王拜伊喜为大夫。周昭王二十三年,伊喜见紫气东来,到函谷关迎接老子到楼观台,拜老子为师。”(王安泉《周至风华》)《史记·老子传》记载:“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伊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庄子·天下篇》曰:“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伊,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关伊,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从《史记》“至关,关令伊喜”可知,伊喜的身份是“关令”(交通部长)。据道藏和碑文记载,伊喜的身份是国家天文台长,“在神就乡闻仙里研究天文星象学”。为观天文奥秘,“关令”伊喜“草创楼观”。中国第一个楼观,由伊喜创建,是国家天文台的重点实验室吧。国家天文台长、交通部长,并且身为周大夫——如此高干,如此高级别,才有楼观啊!现在学界,连个院士未混上,也不向老子请教,别说世界观,就是楼观,“众里寻他千百度”,仍然是“没有世界观的世界”吧。在《庄子·天下篇》,关伊、老聃相提并论,同为“古之博大真人”。《史记》《列仙传》具体言述了关伊、老聃的关系与差异:①论政治社会地位,关伊“高于”老聃。关伊为周大夫、国家天文台长、交通部长,有权力,有经费。老聃为“守藏史”,国家图书馆长而已。②论修道方法,关伊是结楼望气观星,老子为“自隐无名为务”。对比一下吧,关伊的研究方法,是结楼望气观星,是楼观和外观;老子“自隐无名为务”的研究方法,就是道观和内观!③论两人的授受关系与相识过程,关伊是亦徒亦友,老子是亦师亦友。《论语》言:“同学为朋,同志为友。”关伊、老聃是真诚的同志与朋友。关伊是周大夫,恳请老聃“著书”,伟大的《道德经》就出现了。比较言之,关伊“结楼”,是楼的主人;老聃寓楼,是楼的客人。关伊的“结楼”之观,是望气观星,是外观;老聃的寓楼之观,是自隐修德,是内观。就历史与文明的意义看,老聃早已反客为主,成为楼观与道的主人与化身,关伊则成了陪衬性的历史人物。前往陕西周至县楼观台,碑石庭院,随处是老聃的踪影与气息。对比之下,当年身为国家天文台长、交通部长的周大夫关伊,在秦岭终南山反倒是“自隐无名”了。
现代郭店楚简《老子》的出土与出版,堪称《老子》版本史上的辉煌一页!郭店楚简的出土与出版,确证了至少在战国时代,人们已经开始了对《老子》进行研究。至少在战国时代,《老子》与老子就以一种深沉奇特的方式,塑制华夏中国的文明与历史了。《老子》第一章绽出了他的寓道之观: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又名,万物之母。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在第一章中,老子就给我们传授了两种“观法”:“无欲之观”与“有欲之观”,前者可得“妙”,后者可得“徼”。请不要误解,更不要贬损“得徼之观”:其一,没有这种“观”,便没有物质的文明世界与文明的物质世界;其二,这一“观”(“得徼”)与那一“观”(“得妙”)“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可以互动转换,也够深(“玄”)的!保持两种观的比例、平衡与转换,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凭借这两种“观”的比例平衡,寓楼而观的老子既观到了“天地之始”亦观到了“万物之母”。还有比之更伟大深沉的“观”吗?“天地之始”,简单看即指“天地的开始”——意味着“天地有开始”。同样的意思,第四章如是说:“道冲,而用之或似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象帝之先”与“万物之宗”都在讲同一个意思:“天地之始。”这是老子的基本发现,也是老子的伟大发现。作为基本发现,躲也无法躲,《老子》一书到处弥漫,随处可见:
谷神不死,是谓玄壮。玄壮之门,是谓天地之根。
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
夫物芸芸,各归其根。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名曰大。
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几乎有十章,老子向自己的朋友关伊,同时也是向自己的民族与人类,报告自己的基本发现与伟大发现:“天地有始”“万物有母”“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与《老子》同时期的希腊哲人们,同被雅斯贝尔斯称之为“轴心文明”的柏拉图、亚利斯多德,都没有这种基本发现与伟大发现。自从泰利士声言“万物源于水”以后,希腊哲人有言“万物源于数的”“源于火”和“源于原子”的,但基本上处于逻辑的建构与推论。泰利士以外观为主,基本上是天文学家。在希腊乃至欧洲哲学思想史上,似乎没有关伊与老子式互相协作完成体道的人文楼观。或者说,这样的方式在希腊思想史上是残缺的,因为苏格拉底在神庙抽到的签就是:“认识你自己。”
同样的道理,《老子》写道:“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不我知”,就是我们不认识自己——自我的那个“我”啊。《庄子》说得更直接:“今者吾丧我。”佛教《维摩诘经》,则是“我病了”。关伊楼观更多是对天相世界的“观”,老子道观首先是对自我生死的“观”。“道”就是寻找自我的“路”,是自我找到的“家”。道家以道为精神乐园,道教以道为灵魂归宿。两者均源自老子的楼观与道观。就关伊而言,身为周大夫,“结楼之观”是为观世道天相,尚属政治家的“业余科研”;就老子而言,既为守藏史,“寓楼之观”是因为朋友的恳请盛劝,应属历史家的“遗兴晚唱”。道教就不同啦!道教既不是政治家关伊式“业余科研”的楼观,也不仅是历史家老聃式“遗兴晚唱”的道观,而是终生职业、毕生事业。道教将楼观作为自己的“家”,将道观作为辉煌的玄都。玄都是道教的精神首都,是楼观的灵魂,道观的终极关怀和神圣事业。它的世间居所和象征,就是楼观台。正是这种玄都观,使道教抵达文明的终极世界,使天文性的楼观成为人文性的道观,使历史上的道观成为道的玄都世界。玄都观,诚然开花结果于道教,思想渊源仍然是《老子》:“道,可道,非常道;……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从道观迈向玄都观,也就一步之遥。
近年杨辽先生和终南樵夫,都对终南山玄都坛进行了研究。他们提供的重要消息有三个:其一,终南山玄都坛是汉武帝(杨辽认为)汉文帝(终南樵夫认为)修建的,已愈两千年时间。其二,终南山玄都坛与天师道(杨辽认为)、天文学(终南樵夫认为)有关。其三,终南山玄都坛修建在子午谷,与王莽的地理形上学有关,并且“与现代天文学上的子午线的平行达到了惊人的准确度”。从杜甫《玄都坛歌寄元逸人》看,汉代玄都坛在南北朝、隋唐时已不存在,杜甫称其为“太古玄都坛”。其实,它也只是汉代的玄都坛。在道教内部,玄都坛属于天师道建筑,与天文学有关。唐代道教以金仙道为主流,对玄都坛兴趣不大。天师道玄都坛与天文学有关,汉武帝出于太乙(太一)信仰,天师道又叫正一道,其历史渊源即伊喜的“草创楼观”。金仙道全真教以人文学为鹄的,其渊源即老子“修德观道”。当年伊喜向老子的问道,已经表明两种方法论——“楼观”(伊喜天文方向)和“道观”(老子人文方向)的短长了。历史也表明,官方投资的国家天文台玄都坛也已销声匿迹,变成乱石土丘;个人虔诚“修德观道”的楼观,在成为道观之后,乃是事实上真正的玄都观,尽管它的名称仍然叫做楼观台。
是啊,玄都观乃是楼观台的本体世界。如果其精神上不是玄都世界的话,我们与其朝拜秦岭山间的玄都楼观台,看海市蜃楼,不如去看现代城市的楼观台,看股市高楼。两者比较,去股市楼海中的“三楼”——楼房、楼盘、楼市看看,也许更能见识一下这个世界,尽管还是那个没有世界观的世界。
终南幽境·秦岭人文地理与宗教/高从宜,王小宁著.-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