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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山战役

周祖尧


  1935年八九月间,东北军第六十七军军长王以哲,率领所部,由陕南山阳、商县、蓝田等地,转进到陕北洛川及其附近地区。这个部队,当时自认为装备好,训练有术,人强马壮,为一般部队所不能比拟的精良部队。彼时虽然有杨虎城的警一旅、警二旅和肖之楚部队等先后被红军所消灭,但是他们认为被灭的部队,都是属于杂牌子地方部队,训练无术,装备差的结果。他们把红军看成是“乌合之众”,背土枪、持长矛,穿草鞋的流窜农民,看不到是政治上有一定觉悟,有相当认识的革命武装,是劳动人民的战斗力量。错误地认为战斗力不强,不敢和他们对战,见他们就跑的一般游击队,严重的存在着骄傲自满的情绪。师长以上的人员,虽然知道红军游击战术很高,不可忽视。但是,对团长以下的士官一些错误思想,无法扭转,形成上下不一致。官兵之间,也存在着比较突出的矛盾。
  同年9月间,王以哲把他的一○七师刘翰东部,一一七师吴克仁部和一二九师周福成部的一个团,留在洛川和鄜县一带,准备把碉堡修建起来,保持所谓西(安)鄜(县)公路的交通安全。逐步向北推进,把延安(当时叫肤施)以南公路打通,保持和鄜县的联络。自认为这是稳扎稳打,万无一失的好办法。王以哲亲自率领一一○师何立中部和一二九师周福成部(欠一个团)解除延安的围困,沿着鄜(县)甘(泉)公路北进,很顺利地到达了延安。路经甘泉时,又把一二九师的刘效先营(大概是六八五团第一营)留驻城内,担任鄜县至延安间的联络。王以哲率部到延安后,驻了十余日,红军并未向他们进攻,王以哲也误认为当时在陕北的红军人数少,训练无术,是“土共”(陕北地方部队),不敢打他们,已经远逃了。一般官长每日吃酒、嫖娼、赌博,尽量玩闹,腐化堕落。这样,就更增加了他们的骄傲自满的情绪。
  陕北的9月天气,逐渐寒冷起来,部队尚无棉衣。延安又无这样多的军服,只好由西安北运。惟恐在中途被红军“劫”去,就由延安派一一○师六二九团第二营营长陈镇藩,率所部(欠步兵、机关枪各一个连,附该团一营步兵二个连,三营步兵一个连)共五个连,轻装到甘泉城接运棉服。另外还有一二九师参谋长张文清和两师的军需主任等人,随同陈营回洛川。不料到达甘泉城后,全部被红军围困起来。
  红军方面在陕北活动时,开始是刘志丹率领的红二十六军、红二十七军两个军,围困延安。后来徐海东领导的红二十五军,由豫皖鄂边区到陕南,经陇东也到达了陕北。合编成红十五军团,徐海东任军团长,刘志丹任副军团长,程子华任政治委员。两部合一,七千余人,人精马壮,战斗能力更为强大。全军指战员都希望打个漂亮仗,打响合编后的第一炮。此时红军当面的敌人分两部分,在北部米脂、榆林一带的是景岳秀和高桂滋等师,红军想吃掉这两个师,是比较容易的,把握大些。但当时是大军压境,即使是消灭掉这两个师,对敌人打击不重,不如先打在南边延安以南气焰较高的东北军。如果把东北军的主力王以哲部搞垮一两个师,就会使陕北的战局,发生重大的变化。这样就决定先打东北军,具体是围攻甘泉城,调延安的敌人出来增援,拦路打它的埋伏。布它一个口袋阵,吃掉它增援部队,比硬攻它的驻地城堡,是损失小,收获大,有把握。决定这样干了,以争取在陕北的主动。事情就这样开始了。
  同年9月28日,红军把甘泉围困起来了。驻在延安的王以哲感到鄜县至延安的交通中断,对他的部队有后顾之忧,倘若延安继续被围,有被各个击破的危险。他若是北去米脂、榆林与景岳秀、高桂滋两部会合,是越钻越深,后退退不出,前进进不得,孤军深入,有后顾之虞。这样做,是死路一条,确走不得。只有南返洛川,退出苏区,比较安全。但是,红军已围困甘泉,交通中断,想这样,必须再度打通鄜(县)延(安)间的交通,与西安联络方便,进可攻,退可守,立于不败之地。不得已时,放弃延安,全部南去。于是,首先派何立中的一一○师,转回甘泉城。建碉筑寨,改为驻剿,一俟交通恢复,他本人再率前进指挥部,返回鄜县或者洛川,自己认为是十分有把握的办法。
  同年10月1日的早晨,何立中率部(欠六二九团的一个连),由延安南下了。经过三十里铺,把李东坡的六三○团留驻该地。由于前月去延安时,经过这里,对地形有些认识。知道前面九里山附近,山高路隘,连绵达九华里。公路两边,绝壁陡峭,不易攀登,林木茂密,很难搜索,公路窄长,非经过这里不能到达甘泉城。这段地形与他们十分不利,又知道红军惯于打埋伏仗,这里是设伏的绝好地势,倘遇伏兵,就把留驻三十里铺的李东坡团调来援助,可解其危。在通过这里以前,何立中是小心翼翼的,先派遣六二八团裴焕彩部,从公路两侧爬山越岭详细搜索,占据高山。确知无红军埋伏之后,才由后边通过此山,迅速进出山口,深怕中了红军之计,被装进口袋。出了九里山口后,前边就是劳山,虽然起伏的山岭把公路夹在中间,两旁草木丛生,但是比起九里山的险要,就相差得多了。错误地认为红军设伏肯定在九里山,而不会到这里来。狡猾的何立中对他的范参谋长说:“龙潭虎穴已过,不会再中红军的‘口袋阵’了。”看看时间,才是午后1时将过。这里距甘泉城不过30华里,大、小劳山,两个村庄居民不多,房屋稀少,物资缺乏。就把原定在这里宿营,次日再进驻甘泉城的计划改变,继续向甘泉城进发,准备夜宿甘泉城了。遂下令把原来的一路纵队,嫌其长径过长,行动缓慢。改令四路纵队,缩短长径,迅速前进,争取到甘泉城安全休息,免吃红军的苦头,受其袭击。对公路两旁的山岭,也不派兵搜索了。只是在部队先头,派遣少数的前卫,在尖兵前边,是全师的设营队。稍加戒备,飞快地前进,以期尽早的到达宿营地——甘泉城。
  先头部队仍然是六二八团,团长裴焕彩长得很胖但胆子很小。他前面一些军官,骑在军马背上,兴高采烈,洋洋得意地想到甘泉城里玩玩。到达劳山村子的南侧公路上,发现了障碍物,欲进不得。接着后边的部队也赶上来了,欲退也退不回去,正踌躇间,想侦察个究竟,向左右山上搜索一下。陡然听到西山上“砰”的一声枪响,接着就是“轰”、“轰”的手榴弹、炮弹的爆炸声。稠密的枪声,约二华里长的行军长径上,全部响起来了,简直像把火药库点燃起来,听不出个数来。在枪炮声的同时,又夹杂着人们喊声——“杀啊!” “交枪不打!” “优待俘虏!”又有战马的嘶叫声,响成一片。一一○师这天的行军序列是六二八团为前卫,中间是何立中和他的师直属部,再后边是六二九团(欠五个连)。六二九团团长杨德新,绰号杨剥皮,是个十分顽固个性非常倔强的人。他给张学良当过高级副官,自认为是张学良的亲信。最后边是六二九团第一营(欠二个连),我是这个营的营长,刚由少校团附调营长13天。先头部队停止了,后面的部队也全部停下来。我急从马背上跳下来,用望远镜向前面望去,部队像黄蜂窝挨了一棒一样,人们不知向哪里跑才好,乱成一团。因为公路靠近西山,所以大部人马,就拥向西面山上。军官们对士兵在骂、在打,甚而用“枪毙”来威胁,叫士兵向山上冲而士兵也无哪个怕他们和理睬他们。彼时,我也不例外地喊,叫下级向西山上爬。但是,伏在那里的红军冲下来了,另一部由山凹里冲出来的红军,把我旁边的驮着机枪的马都牵走了,几乎把我活捉去。我们不得不向前跑,拥到了团部附近去。把六二九团的部队也拥得向前跑,直到师部附近。师部的一窝人,连同何立中在内,冲上了西边的小山上,想凭借小山和山坡上的村庄顽强抵抗。但是被后面高山上的红军一个冲锋,就给压到下边小山包上来,在那里又抵抗了一会。在先头的六二八团,想突围冲向前去,红军短枪团在前面把路拦断了,想冲也冲不出去,又被前面的红军堵了回来,也退到师部附近来。整个师的指挥系统全被打乱,混成一团。红军从四面八方冲上来了,一次又一次冲锋。我们从西山撤下来了,想抢公路东面小山,被东山上的红军,一阵手榴弹和步机枪的猛烈射击,又把我们从东边挡回来,真像海边的浪水,被岩石一挡又折回头去。这时,人更乱了,死伤遍野,担架横地,马惊了,驮子滚了,行李担子,行军锅灶,背包连同土工器具,弹药箱子,故障的机枪,无弹的步兵炮,到处都是,路被堵塞了。不愿战斗的士兵,把步、机枪开始抛掉,纷纷向红军投诚。大部还在激战中,枪、炮、手榴弹,仍然猛烈响着。
  第一次我侥幸脱逃了,未当俘虏,又继续战斗着。部队走出九里山口时,就有一些着便衣的人们,背着些破烂毛皮、草席等物,跟在队伍的后边。队伍走,他们也走,队伍停,他们也停。我们误认为他们是怕红军拦阻随部队去甘泉城的老百姓。此时我们觉得这部分人怪讨厌的,把他们驱逐了,不久他们又跟上来,总是离我们不远,偎着队伍跟进。不料前边一开火,这些着便衣的人们,也掏出手枪,投起手榴弹来了。在我身边的一连连长于凤翥,急忙指挥他的第一连,疾跑想占领附近的房屋时,被后面着便衣的红军一枪就击毙了。他这个连立时跑散,已不成队伍。当我指挥附近的士兵,快些抢占公路西侧的山包时,从公路右侧的山沟里,又冲出一部红军。先头的人,扛着一面大红旗,边喊“交枪不打!”、“优待俘虏!”。边向前冲,很快冲到我的附近。另一部向山上冲的士兵被在山顶上的红军一阵炸弹和冲杀,又把他们压迫到西南的一片灌木丛中,我这样被打垮了。剩下我营部的几人和光杆营长的我,在向各方呆望想脱逃的办法时,一部着便衣的红军数十人,各持短枪向我冲来,又冲近我身边,张营附大喊一声:“快跑!”我回头一望,见他已被红军捉住了。我疾逃的同时把手枪向后扣了两响,跳过围墙,逃到村子里边,又侥幸摆脱了后边的红军,继续逃到山坡上的东北军部队的乱兵中来。这时候我见到何立中和范参谋长,他们是被山上的红军冲击下来的,连话都说不出地向山下跑,并且有人牵着胳臂搀扶着跑。在何、范的后边是裴焕彩、杨德新以及师部的一群参谋、副官、军需、军医和一些小喽啰们。这些人像败狗一样,一面回头看,一面不停地跑。杨德新对我说:“要死守在这里,若真守不住时,就奔甘泉城……”红军见东北军最后的据点也已动摇,又向下一冲,就整个地冲垮了。士兵们又向东山里逃遁,经过下边小河时,东山上的红军,又是一阵手榴弹和猛烈射击,同时也迎着冲杀过来,截住了他们的去路。这就更乱成一团,谁也顾不了谁,猬集一处。何立中颈部中了一弹躺在草丛中,范参谋长被击毙,裴焕彩被生擒,杨德新自杀了。其余的人死伤惨重,有约三四百人,都高举双手,丢下武器,当了俘虏。一一○师除六三○团在二十铺,六二九团的五个轻装连在甘泉城以外,其余约七千人马,全部被红军第十五军团歼灭了。时已黄昏,夜幕降临,红军继续在扫清战场,全部战斗不到6个小时。
  三天后,何立中被六二九团一营中尉副官郭绍宗搀扶到了甘泉城。10月7日早晨4时许,因伤重而毙命。
  笔者钻到灌木丛中隐藏起来成漏网之鱼,乘夜暗混乱,也钻进了甘泉城。
  在战斗期间,何立中想挽回战局,解除自己之危,曾电调留驻在三十里铺的六三○团疾驰劳山,前来救他。该团团长李东坡,素常就很滑头,接到电报后,李认为去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为自己免死,一再拖延出发的时间。到第二次电报催促时,李东坡知道何立中大势已去。挨到薄暮时,动了一下,实际也不想真去,又退回三十里铺。这个团侥幸未被歼灭,而苟延下去了。
  这一仗是红二十五军从豫皖鄂边区经过长征到达陕北与红二十六军、红二十七军三个军合编成第十五军团后第一次的胜仗。可谓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打响了第一炮。从此陕北的红军,就立于主动的地位,挫败了东北军的锐气。东北军自此以后,再不敢妄动了。
  (1962年2月)
  *作者时任国民党军第六二九团营长。

文史资料存稿选编:西安事变/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