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军一○九师陕北被歼记
马锡钧
1935年11月,陕北鄜县(今富县)直罗镇战役,是红一军团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刚到陕北与红十五军团会师后,彻底粉碎蒋介石对陕北苏区第三次“围剿”的一个决定性的战役。东北军五十七军一○九师,是当时东北军的精锐部队,我是该师六二七团第二营营长,在战役当中,因本团团长自杀接任团长。我在受伤被俘后,蒙红军医疗,得庆生还。兹将亲身经历,叙述于下,借供史料参考。
1934年初,蒋介石对毛泽东“团结国内一切可能团结的力量,抵抗日本”的号召,无动于衷,指示张学良调东北军主力部队王以哲的六十七军、刘多荃的一○五师、何柱国的五十七军,到豫鄂边区,堵截红军北上抗日。五十七军一○九师师长牛元峰系保定军校第六期辎重科毕业,初在东北讲武堂四、五两期当辎重科教官,嗣由辎重营、团长升任辎重司令、辎重训练监,在任何战役中,并未独立作战。1934年9月,一○九师配备在湖北麻城县至河南光山县的公路附近,担任封锁红军的第一道封锁线。不久,徐海东军长率红二十五军,由皖西六安霍山西征,一○九师在麻城汤池一战,被歼四个连。第—道封锁线突破后,红军乘胜在大柳树将东北军一○七师两团歼灭,继又在光山县胡家寨,将东北军一一七师、一二○师击溃,俘五千余人,获重机枪一百余挺。因此,东北军厌内战、思家乡、惧怕红军的思想,逐步发展,士气低落。
1935年夏季,长征的红军距离陕北不远,蒋介石急调豫鄂边区的东北军,全部移防陕甘宁边区,发动对陕北苏区的三次“围剿”,蒋电催开拔,急于星火。不久,王以哲的一一○师、一二九师,侵占了延安、甘泉。是年9月,红二十五军转战豫鄂陕甘等地,与原在陕北刘志丹的红二十六军、二十七军会师,合编为红十五军团,由徐、刘分任正副军团长。月底,在延安至甘泉公路上劳山附近,诱一一○师进入口袋阵,全部歼灭,师长何立中及参谋长等均被击毙。一○七师亦被歼两个团。五十七军即由汉口乘火车赶运西安,下车后只休息两个小时,徒步经咸阳沿陕甘边区向延安、甘泉一带进发。
五十七军共辖三个师,在调往西安以前,军长何柱国调骑兵军军长,遗职以该军一一一师师长董英斌充任。所辖一○六师,师长沈克,原系石友三部投降东北军的。一○九师为该军的主力,在东北军中,素称精锐。当时东北军的编制,师以下不设旅,该师共辖三个团。每团附有迫击炮、重机枪等连,共三千余人。山炮、骑兵、辎重兵、工兵等,在作战时由东北军统一调拨。该师六二五团团长为马镇夷,六二六团团长为石世安,六二七团团长为郑树藩。我系六二七团第二营营长,与牛师长在东北讲武堂有师生之谊,相处很好,我已充此营营长八年,牛很信赖。
—○九师徒步行军二十天左右,到11月中旬抵陕北鄜县西南莲花扁,即探有红军在鄜县—带,当日前进至鄜县太白镇宿营。第二日,军部同一一一师亦到,一○六师在一○九师之右,相距约三十华里。当日军部下达命令谓:“直罗镇一带有红军主力刘志丹等部队扼守(番号不明),—○九师配属一一一师六三八团,负攻击任务,即前进相机进剿。”该师当日进至太白镇东北之黑水河,军部设于太白镇,一一一师所余的两个团,留为预备队并就近掩护军部。黑水河南距太白镇60华里,东北距直罗镇30华里。傍晚,师部下达战斗部署,谓:全师总攻击目标为直罗镇。以六二七团为中路,我率该团第二营为前卫营,从正面进攻。左翼为六二六团,攻击直罗镇偏西南的南山冲方面红军。右翼系一一一师六三八团,侧卫六二七团右翼,六二五团为师部预备队。全师大行李、卫生所等,全部集中黑水河。午夜即行早餐,晨4时各团全部出发,一路攻击前进,师部紧跟后面。在距直罗镇不远时,牛师长为了解前方实际情况,亲到前卫营探询消息。当面对我说:“这次我军战斗部署,由于参谋长王肇治平日对我不满,是有偏差的!你素称机警,有判断力,应当尽力协助你团的全面战斗事宜,要特别注意我这几句话。”王肇治系东北讲武堂第五期毕业,后又入日本步兵学校,原系一○九师参谋长,因要当六二七团团长,牛不同意,故对牛不满。嗣调一一一师参谋长,因军长董英斌原为该师师长,对牛常有浸润之谮。这次以一○九师为先头部队进攻红军,仅由一一一师拨出一个团协助,牛疑有牺牲其师的阴谋。内部矛盾,因此加深。是日(11月中旬)上午9时左右,在直罗镇附近,正面和右翼均开始接触,10时战斗激烈,正面我营四连连长毓麟阁、五连宋连长,相继阵亡。相持不久,红军即行撤退,正午占领直罗镇。左翼仍在激战中。午后2时,红军退却,六二六团完全占领南山冲高地。下午5时,天已黑了,侧卫右翼的一一一师六三八团团长于一凡,才率该团到达直罗镇,牛师长以该团侧卫右翼,一路并无红军阻挡,停留不进,别有用心。忆及与该师参谋长王肇治的不和,认为该团成事不足,坏事有余,当面严斥,令其速回原师建制。于团长不敢抗命,于第二日早退至黑水河驻防。
直罗镇众山环绕,层峦起伏,共有四五十户人家。偏西南面的南山冲,与偏西北面的北山冲较高,而且连绵不断,中间有一条小河向东南方向环流。一○九师攻入该镇后,十室九空,只余少数老弱。探问红军情况,均答称一概不知。墙壁上有用白土粉写的“枪口对外”、“帮助东北军打回老家去”、“建立苏维埃政府”等大字标语。是夜全师在直罗镇南北山地露营。牛师长鉴于陕北天寒,给养又无法补充,并预计一一一师要继续跟进,须为后来部队让出驻地,即令留在黑水河的该师所属大行李、卫生所及一切军用物资,连夜全部赶移直罗镇。官兵闻之,鉴于直罗镇地势,红军有诱敌深入,聚而歼之的可能。若大行李等均赶移来此,不利后退,倘被围攻,孤立无援,恐又蹈第一一○师覆辙,尤其重要的因官兵为红军优待和释放俘虏的宽大政策所感召,及帮助东北军打回老家去等一系列宣传教育,思家乡,不愿和红军打内战的思想,益形浓厚,但在专制独裁的领导制度下,有谁敢提出异议,而牛师长被小胜利冲昏头脑,又何能考虑及此。
一○九师进入直罗镇后,红军退到何处?以及附近有无红军?均探询不明。第二天拂晓,南山冲一带,忽有红军进攻。该处高峰达三华里,距离直罗镇约四华里,当中有一道小河。一会儿,闻有密集枪炮声。黎明,战况更加激烈,烟尘弥漫。红军以优势兵力,三面围攻,六二六团拼死抵抗。红军熟悉地形,又善于山地作战,士气旺盛。约一小时后,该团点、片阵地,相继被攻陷。当时我正在北山冲直罗镇隘口山上防守,以望远镜遥望该团被围攻,急找六二七团郑团长报告,郑负责防守北山冲一带,不敢擅离职守,即嘱我立即亲见牛师长马上派兵往援南山冲。我赶到直罗镇师部面报后,牛师长说:“沉住气!不要气馁。六二六团是一个战略团,我师的精锐,有独立作战经验和能力,哪能白给呢!”我跑回北山冲我营阵地,我营左翼第一营阵地,已开始被红军攻击。我正在派人到第一营联络和了解情况时,适牛师长到第一营阵地视察,被红军一阵密集枪弹将他同卫队连击退到山下。这时郑团长认为红军由其左翼包围上来,师长情况不明,立即率所属第一、二两营驰援南山冲被包围的六二六团。北山冲方面只有该团第三营留守。郑团长占领阵地后,六二六团已经大部被歼,只余该团第三营第十一连,尚在阵地固守。郑团长即率两营进入该连阵地,因阵地小容纳不下,又经拼死反攻,扩大阵地。红军乘其尚未攻占阵地机会,四面八方,从山下包围上来。在红军优势火力压制下,郑不但没有占领阵地,反而使得战斗力最坚强正在固守的第十一连,受到一进一出、动荡不安的影响,因而不守。该团石团长阵亡,营连长死伤过半,郑团长往援的两营,亦伤亡过半,建制毫无,残部在山上乱窜。郑团长当面要我接任其团长,说:“大势已去,不能成功,决心成仁。咱们是同学,同事多年啦,看在我将死的面上,替我分忧收拾残局吧!”说毕以手枪自杀毙命。我这时头腿各部,均已受轻伤,势逼处此,即接任团长职务,在一个山头上,集合残余部队,作最后的挣扎。傍晚南山冲阵地,在缴枪不杀声中全被红军攻占。
当红军集中主力包围南山冲时,北山冲方面系牵制性的攻击。及牛师长在北山冲左翼被击退山下后,牛误以为红军主力在西北方面,亲率六二五团增援北面。嗣南山冲守军五个营被歼,牛于夜间败退至直罗镇北隘口高地一带,旋被围攻,即率六二五团残部一营多人,连同六二七团第三营及卫队连残部,退至高地一带窑洞中。直罗镇内,师部各处在混乱中亦退集洞内,固守待援。因通讯设备破坏,在山头上高悬师、团、营、连军旗,天天打旗语求援,同时派师部副官长吕国宪化装潜出,向太白镇军部告急。第二天,汲水道被截断,恰巧下雪,用帐篷接雪为饮料,粮食净尽,杀军马为食。这时红军连续七八次送信劝降,牛说:“蒙张副司令知遇之恩,若兵败投降,有什么脸面再见。我决心一死以报知遇。”当众将劝降信撕毁。与此同时,往军部告急的吕国宪,因路径不熟,滚落山下,昏迷一昼夜才行苏醒,未能到达军部。前被斥退的六三八团,在黑水河闻牛败讯,反而南退,一一二师亦未派兵往援。右侧一○六师,在鄜县南被红军截击,师长沈克闻前方有红军,即在树林中吸足鸦片,说:“共产党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是自找倒霉,我给他点颜色看看。”一经交锋,一团被歼,沈率余部望风而逃,一退百余里。
牛师长在直罗镇北高地固守三日,望援无望,决意突围。第三日夜间,嘱士兵磨快刺刀,遇红军只拼刺刀,不准开枪,防红军闻枪声齐集。并说:“董军长派我打头阵,临难坐视不救,居心叵测。如能突围脱险见着张副司令,和董英斌是一场官司;若是突不出去,那就是董军长福星高照。”当时六二七团中校团附李德铣,与牛系保定军校同学,对牛说:“四面八方,都是红军,冲不出去呀!在这里等死吧!你就是找两个人架着我,我也饿得走不动了!”牛以其扰乱军心,立刻将其枪毙。
第四日拂晓前,将残部约一营,分为前后卫及侧卫,牛督兵向东南方面逃走,黎明冲出三十余华里,官兵所余无几,旋被红军围住,眼看就被活捉,牛自以手枪击中头部毙命。参谋长刘德裕、处长沈庆昭被俘,团长马镇夷、第三营营长鲍德仁,下落不明。
牛家庭系中等地主,平日喜欢读封建书籍。1934年夏秋间,在庐山第三期军官训练团受训时,该团教育长陈诚,特别拉拢他,曾秘密结为盟兄弟,受蒋介石“不成功必成仁”的毒化教育很深,以故至死不悟。
我在南山冲阵地接任团长后,收容残部在山头固守,傍晚左手食指被击掉,流血过多,昏迷于乱尸堆中。深夜苏醒后,因方向难辨,误逃至红军阵地被俘,蒙红军解衣推食,医疗护理。战役结束后,红军北撤休整,因我体力不支,无法随行,即予释放。嗣经黑水河到太白镇军部,董军长对我说:“一○九师全垮以后,军部才得到情报,派兵救援来不及了!”嗣又嘱我负责收容六二七团逃散官兵并办理善后,我以伤重婉辞。嗣后该军在西安设立临时收容站,一○九师只收容了官兵三百余人。
我到西安人医院治疗。愈后,从此结束了18年的军队生活。当时东北军的被俘官兵,感激红军优待俘虏政策的人,成千上万,不只我一个人哪!
(1964年10月)
*作者当时系东北军第一○九师第六二七团第二营营长。
文史资料存稿选编:西安事变/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