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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新竹访晤张学良

岳星明


  我的师部驻新竹市后,得台湾警备总司令的通知,才知道从贵州息烽移台被蒋介石软禁的张学良住在划定给我的“绥靖”区范围内的高山族井上温泉。警备总司令部仅通知我这一情况,并没有给我对张学良的任何任务。以张住我负责的区内,觉得是件大事,总想去访晤了解一番。因初到新竹,事务较忙,就不得不搁置下来。
  我初步了解到,张学良住在台湾,除极少数有关方面外,其他人是不知道的。警备总司令部对我的通知,也极其简单。但因“绥靖”任务,交通监察,尤其进入高山族地区,更要严格诘问;监视看管张的人员,为免经常盘诘,必须向我联系;再因张的住区内,食物和生活用品,大部必须在台北,部分在新竹采购,而且必须通过新竹市运进去,无其他道路可通,这就必须使我知道才容易办事;张住在我“绥靖”区内,我当然,多少有点责任。由于这些原因,逐步才能了解到以下情形:(1)井上温泉距新竹市东北约八十余公里,在高山族腹地。这个温泉是在日本统治台湾时期,因该温泉不同于一般硫磺泉,属于锌氧性质,据说食此泉水可治疗甲状腺等毛病,为供日本皇家使用。在温泉附近,修建了几间精舍,张学良即被禁在那里。(2)负责监管张学良的湖南人刘某,系军统局专员,在新竹几次应酬场合,据刘专员告诉我,他从息烽起就“照料”张学良,到现在已经近十年了(当时是1947年)。刘专员的妻子和两个小孩也住在井上温泉。这样陪同受禁,与外世隔绝,失掉自由,小孩失学,有时刘也流露无可奈何的哀怨之情。(3)负责监视张学良的武力为宪兵一个连,这个连大约每半年左右调换一次,由其他宪兵连轮替。(4)井上温泉因在人迹不多的苦寒的高山地区,所以一切食物、疏菜和所有日用杂品,均须在台北、新竹备办。暑天大约三四天车运一次,冬天一周或半月车运一次。从上面了解到的这些情形,我遥想到当年一时豪杰和风流人物的“张少帅”这样多年以来悠悠地渡着孤寂的生活,和人世隔绝的不自由的处境也常引起我的好奇与同情,更想去访晤他了。
  我想访晤张学良,曾向刘专员谈过,刘推辞说问问张和在食用等作一番准备后,再陪我去访晤。实际上他不是问张而是向他的上司请示罢了,说准备不过是等待指示而已。我因公去台北,在警备总司令部会见了陆大同期同学贵州人傅砚农,当时他任总司令部高级参谋。偶谈及张学良,傅告诉我他在息烽就见过张学良几次,是熟识的。对刘专员也是熟人,将来一同前去。他说他见到刘专员时也催催他。我回新竹不久,刘专员特到师部见我,说他就去台北,回来可一同去看张学良。我想大概是指示回来了。我告诉刘,要他在台北顺便通知傅砚农,最好一道回来同去,刘答应照办。
  约在1947年5月下旬的一个清早,我、刘专员和傅同坐师部的一辆小吉普车,我带的九个卫士坐刘专员运东西的一辆中吉普车,由新竹向东北出发(由此有单行公路直通井上温泉)。车行约一小时,车被横木阻拦突然停止,刘专员告诉我,过此是高山族地区,旅人在此设有关卡,任何人是不能进去的,等向管卡的人打过招呼再走。刘专员用高山族语说明后,车再开行。车愈前走,山势愈形复杂,有时车在悬崖半空中飞驶,旁临深溪,颇感危险。公路两旁多长荆棘,遍地虽尽呈葱绿,但成材林木很少。车行约三个小时,才到达井上温泉。当我们进入高山族地区后,车行二个多小时途程中,仅看到三四个高山族男人和一个女人,未见到小孩。男人着汗浸而又破又烂缝补过的白色和蓝色中式汗衫,长不及膝的破短裤,头顶留有一撮短发,头上缠着不大的头帕巾,都是赤足,腰间都插有尖刀或日本战刀或长刀,有的还背着弓弩,箭装在箭囊中悬挂在腰际。男人中我们看见两人,其中一人是以蓝色纹面,一人以蓝红色纹面,俨为戏剧中的人。所看见的那女人,头带着帽子,当额处有珠一颗装饰着,穿的是皮肘到膝的颇为宽敞的衣服,袖大约尺余,并在袖口及沿着上胸上背以及大襟都镶有一寸多宽的花边,另穿裤臂有尺余大,长达脚面在裤脚口上镶缝着花边的裤子。包扎很少的脚,穿着弓鞋,并有布裹足。这完全是清朝时代的装束。又公路两旁,住屋极少,偶尔看见一二间,仅为树枝支撑既无横梁又无门窗的极简单的茅棚而已。从这些可以看出高山族在日本统治者长期剥削压榨下其贫穷、落后和困苦的程度。与台北、新竹等城市相比,凡以前属日本的机关,无不极尽巍峨宏伟,所谓官舍也极为华美。更看到日本军国主义统治殖民地和对少数民族残酷政策的一斑了。
  我们到了井上温泉,由刘专员引见了张学良,张穿着咖啡色中式绸衣裤,白袜布鞋。我以前没有见过他,看去比较清瘦,面色不甚健康。张发际特高,发向后梳,头前顶已开顶见光,门齿不密,齿缝呈黑色。当时他不过四十七八岁,较年龄苍老得多。我们见面后,张介绍坐在他左边的一位中年妇女,才知道是当年名噪北京的赵四小姐,她着灰布旗袍,短发及颈,着布便鞋,丝毫未加修饰,当时她正在纳布鞋底。后据刘专员告诉我,自息烽以来,赵即伴随张学良,未有怨意。她渡此生活而甘之如饴,想象以前的闺秀名花,看看当时荆钗布裙的同一赵四小姐,实令人钦敬。同去的傅砚农在息烽就见过他们,所以见面后谈话较多,傅会作诗,以前和张、赵有过吟和。他们偶也谈到和唱过的诗中的一句两句,这样气氛也渐渐自然,陌生的我,也感到有话可谈了。我们谈时,刘专员始终在座,大家都很知趣,谈问的无非是有关张的日常生活情况。从张的谈话中知道他在读研明史,报纸是一二种当时国民党的报,要隔几天才能看到(由运食物车带去)。另外没有任何读物。明史是蒋介石指定他研究的,报纸也是指定的,当然不会给他设备收音机之类。那里无电路设备,晚上点的是煤油灯。他告诉我们,生活很有规律,入夜睡得很早。除读书练字外。打网球、洗温泉,附近里外散步,生活过得还好。其他由张说得较多,主要是谈他父亲张作霖与日本人折冲斗争的情形实况,记得对郭松龄倒戈,皇姑屯事件谈得较详,他的谈锋也健,余则一概没有涉及。我们和张晤面到午饭,就是如上谈的约二小时左右,同吃过年饭后,各自休整。
  午后我们没有打扰张学良,刘专员去布置他所谓“照料”的事,我同傅砚农则看看温泉附近情景。
  井上温泉在四周约二里多的山谷里,有宽约二十多米的小溪横流,温泉在溪流的北岸,为天坛式建筑。温泉左侧有一硬地网球场,场的左后即为张的住所。日本式建筑,三开间,前后不过住房六间,尚称精致。厨房在房后。屋的右后有一排平房,还有草房两大间,住的是监护张的宪兵连,张平时打网球就由宪兵陪他。屋后就是从低浅而渐高的重山了。溪流南岸空地幅员较北岸为狭,山势也较陡急,两岸山与山之间,架有横流而临空的板道索桥,长达百余公尺,我曾与傅试行通过,走了不到四分之一。因俯视十余米以下的深溪,不禁心悸而返。但看见高山族土人,背负柴草,过桥如履平地。在溪旁有柳成荫,房舍四周,也多灌木,山间野花不少,缤纷满目。谈到这温泉的自然环境,倒颇清幽,但联系社会环境则不啻鬼域愁城,我和傅两人交谈观感,实不胜为张哀叹啊!
  晚饭前,张学良陪我们去访的三人打了一场网球。我们球艺甚差,因无多谈之话,为了消磨时间,排遣无聊,对来访之客不得不奉陪一番。晚饭备有酒肴,同席为张、赵、傅和刘专员两夫妇及其六七岁的小孩。张、赵都豪于饮,我那时年壮,以能喝上几杯,傅、刘凑兴。张、赵喝得不少,席间他俩和傅又有新作吟唱,赵小姐也谙韵律,即席也赋得一首,惜已记忆不起了。晚上我们在温泉洗浴,泉水甚沸,确无硫磺气味。当晚就住在那里,在晚饭后没有与张谈晤。
  翌日早餐后,即和刘专员同返新竹。刘、傅去台北。临行时与张、赵告别。他俩有不胜依依之情。他们与我和傅并无深交,我是陌生的,但长年累月中偶得一二来访,确可慰藉他们的寂寞时光,不由得不流露其感慨之真情。
  这次以后直到我的部队于1948年初由台湾调苏北一段时期中,莫德惠曾三上温泉,来往必经新竹,我也必须尽东道主之谊,但仅此而已。没有询问和多谈到张学良。
  (1962午8月) * 作者曾任国民党军第二十一军副军长,1946年11月调任为该军一四六师师长。1947年台湾爆发“二·二八”事件时,二十一军开赴台湾进行镇压,岳也于该年3月下旬到达台湾,并被任命为新竹“绥靖区”指挥官。

文史资料存稿选编:西安事变/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