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军“讨伐西安”杂记
陆印泉 李修业
一九三六年,西安事发生前,我们参加过庆祝蒋介石五十寿辰大会;事变发生后,又随“讨逆军”进攻西安。现将我们亲历见闻,拉杂记述于后。
一 事变前的见闻
一九三六年我们两人都在陆军交辎学校工作。所谓“交辎”,即交通兵和辎重兵的简称。陆印泉于一九三六年夏天,自南京中央大学毕业后,经国民党中央党部军队党务处指派,担任陆军交辎学校特别党部少校干事;李修业当时担任该校少校教官。交辎学校地点在南京丁家桥,即今南京铁道医学院校址。交辎学校后来改名为陆军机械化学校,校长由蒋介石兼任,实际上由中将教育长徐庭瑶负责。该校特别党部特派员也由徐庭瑶兼任。书记长为幸华铁,他是黄埔军校三期毕业生。
同年十月间,蒋介石曾经来校一次。校长室设在一幢两层楼房的二楼,面积将近一百平方米,经常空关着。校长前面有秘书室和警卫室,国民党特别党部就设在那里办公。一天徐教育长对全校官兵宣布,校长蒋介石要到学校来检阅,校方要我们先把学校内外环境卫生彻底打扫,务求清洁整齐,除因公、病假外,一律不准请假外出。当时,蒋介石提倡“新生活运动”,十分重视清洁,他平日常戴白手套,每到一处要抹抹桌椅,察看上面有没有灰尘,蒋介石抵校后,召集全体官员进行训话。校方原派陆印泉担任记录,后因蒋带有速记人员,叫校方不要记了。蒋介石讲话的题目是《复兴民族与抵御外侮》,这是一个书面稿,由随员代读。读毕后,蒋把其中的内容加以发挥,不外是“攘外必先安内”那一套陈词滥调。
蒋介石在来校后的一两天,就离京赴西安,后去洛阳度过了他的五十寿辰,名曰“避寿”,实际是部署“剿共”的军事计划。当时,“中华复兴社”也在南京中央军校大礼堂举行祝寿大会。陆印泉是陆军交辎学校中复兴社组织的小组长,组员都是从各军队调来受训的学员。参加庆祝大会的都是小组长从各以上的各级人员,约有两三百人。礼堂内没有座位,大家站着。大会由复兴社总书记邓文仪主持,並讲了话,他把蒋介石吹捧一番,说蒋是民族的救星和国家的领袖。他讲完话以后,走下台来,在一排站着的人员面前走了一圈。然后高呼口号:“庆祝领袖寿辰”,“蒋委员长万岁”等等。
二 事变后的南京
同年十二月十二日,南京《大夏晚报》首先报导了西安事变的消息,说张学良在西安率部“叛变”,劫持”蒋委员长,刊出了张学良与杨虎城一起企图推翻南京政府,蒋委员长“现生死不明”等的震惊新闻。当时,南京与西安间的电讯已经不通,西安的实际情况如何,大家都不得而知,人心惶惶,日夜不安。但社会秩序良好,店家照样营业,工人照样开工,机关照样上班,只是满街满巷都在纷纷谈论蒋介石的问题。
当天,全校官兵和各队学员齐集大操场,听徐教育长训话。他环视官兵员工等的面部表情后问道:“你们一定是很悲痛的,我也同样很难受。不过,此刻还没有消息。希望大家不要听信谣言,也不乱传谣言,所有人员不准外出。作好战斗准备,待命出发。李修业想了解真相,到校部去找训育处处长打听消息。回答是他也不知道,说昨天他还看到报上有“委座”还在西安行辕与王以哲军长、缪徽流师长等谈“剿匪”大计,以及接见陈继承、蒋作宾、陈调元等的消息,哪知今天中央报纸以头号大字标题登出了《张学良率部叛变,国府下令褫职严办》的新闻。
由于时局紧张万分,军政机关乱成一团。当晚十一时,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会、中央政治委员会举行紧急联席会议,由丁惟汾主持,会上主张武力解决与和平营救的两种意见争吵激烈,结果以何应钦为首主张武力解决的意见战了上风,作出了几项应急决议:
(1)行政院院长由孔祥熙代理(按:行政院院长原为汪精卫);
(2)组织军事委员会常务委员会,推选何应钦、程潜、李烈钧、朱培德、唐生智、陈绍宽等为常务委员;
(3)由冯玉祥召集何应钦、程潜、李烈钧、朱培德、唐生智、陈绍宽等,开临时军委会紧急会议;
(4)关于指挥调动军队,归军队常务委员、军政部部长何应钦负责;
(5)由国府通令全国:张学良于十二日通电叛国,殊堪痛恨……劫持统帅冒犯长官;褫夺张学良本兼各职,交军事委员会严办;所属军队归军事委员会直接指挥……
十二月十三日《中央日报》以特大号字标题报导,国民政府发表将张学良交军事委员会严办的命令,以造成讨逆声势。全国将领纷纷通电“讨逆”,其中有胡宗南、黄杰、李默庵等数十余人(黄埔学生);另有阎锡山、徐永昌、宋哲元、余汉谋、韩复榘、何键、何成濬、李宗仁、白崇禧等请求中央立即出兵,讨伐“叛逆”。一时谣言四起,人心惶惶。有的说,西安城墙的四周插遍红旗,张学良已经被共产党所赤化,又有人说,蒋介石的性命堪虞,不可能再回本了;也有人说;从前蒋介石出巡,每次都有宋美龄陪同,这次因为她在上海养病,没有同往,就出了这场乱子。
何应钦力主出兵讨伐,深夜又召开了军委紧急会议,讨论“讨逆”事宜。宋美龄力主和平解决西安问题,一再去找何应钦,叫他对西安不要用兵。由于复兴社中有些人是主张用武力解决西安问题的,宋美龄还把复兴社的几个头目,如贺衷寒、邓文仪等召去,把他们痛骂了一顿,说:“你们都是委座的学生,却不顾委座的安危,怎么配得上称为是委座的学生呢!”
复兴社是黄埔系的外围组织,由蒋介石任社长。西安事变后,陆印泉接到上接通知,说蒋介石不在南京期间,改推何应钦为社长。陆接到通知后,随即召开小组会议宣布,大家对此表示一致拥护。因为复兴社内规定,凡是上级决定,必须绝对服从,不得有任何异议。
国府于十二月十六日正式委派何应钦为“讨逆军总司令”于右任为西北宣抚使,分别宣誓就职,部署“讨逆”事宜。接着十七日于右任即电张学良,要他保证“蒋委员长安全”,並希迅速护送回京,戴罪立功。何应钦迫不急待的通电就职,並对张学良发布“讨伐令”。指出:“政府为整饬纪纲起见,不得不明令讨伐,着由讨逆军总司令何应钦,迅速指挥国军,扫荡叛逆,以靖凶氛,而维国本。”随即成立“讨逆军”东、西两个集团军,並任命刘峙为“讨逆军”东路集团军总司令,顾祝同为“讨逆军”西路集团军总司令。他们各在防地就职,限期所属各军作好战斗准备,待命出发。
大概在十二月十七日下午,徐庭瑶参加了何应钦在军政部举行的就职仪式后,回校部即召集全校少校以上军官训话,说奉何总司令命令,任命本校一批军官兼任“讨逆军”东路集团军前敌总指挥部的官员,成立由陆军交辎学校和陆军通信兵学校的一部分官员组成总指挥部(大约不满一百人),任命萧教育处长为总部参谋长,特别党部书记长幸华铁为总部政训处处长,训育处长钱绍如为总部参谋处长。总务处、兵站和其他人员另令指派。要我们以营救“委座”安全脱险回京为天职,凡被指派各员,要绝对服从命令,说现在是效忠“领袖”的紧急时刻,大家要连夜立即作好准备,待命出发。
所有参加前敌总指挥部工作的人员,一律官升一圾,如幸华铁原为上校,升为少将;陆印泉原为少校,每月薪水七十元,升为中校,薪水改为一百元。陆印泉、戴惟蕃、张宜之为总部政训处处员。李修业被指派为总部参谋处中校联络参谋。命李修业第二天一大早出发,先到潼关去打前站。
随同李修业一同去的有一位黄副官和一位政工人员戴干事,我们于十八日上午七时许出发。在火车上,大家心神不定,随意谈天。黄副官说:“前两天何应钦未得冯副委员长的同意,就派了飞机去轰炸在渭南的张学良部队。宋美龄从上海赶回南京,深夜去见何应钦,眼泪汪汪地责问他:“谁派飞机去轰炸西安的?万一委员长有个长短,谁来负责?你居心何在?现在中央正极尽全力进行营救,而你却使用武力解决,这岂不是要置委员长于死地吗?子文和我专请端纳先生飞西安了解西安情况,然后我们再飞西安进行营救。请你立即停止再派飞机,更不要调动大军向西安进发,静待中央处理!”戴干事说:“看情况蒋委员长幸好没有被乱军打死,听说端纳自西安来电,已见到委座。不过,他杀过很多共产党人,血海深仇。现在“匪军”已进入西安,一定会把他推上断头台!”还有一位兵站人员(姓名已忘)说:“上海过去常常发生绑票事件,偶尔因条件不合或被暴露,发生撕票的事也不少。张学良现在已将蒋绑票了,说不定少爷脾气一来,会撕票的。”沿途我们看不出有动乱的现象,到洛阳车站时李修业买了一份十八日的报纸,大意是说蒋鼎文带有蒋介石的亲笔信,由西安飞到了洛阳,再转飞首都。蒋亲笔信原文为:“敬之吾兄:闻昨日空军在渭南轰炸,望即令停止。以近情观察,中正于本星期六(即十九日)前可以回京,故星期六日以前,万不可冲突,並即停止轰炸为要。中正手启。”
何应钦接到信代件后,饬令空军于十九日下午六时以前暂停轰炸,並通电说:“如张逆藉此希图缓兵,不于此期内送委座回京,则本人自当严历执行原定计划,彻底扫荡。”二十日,何应钦又令空军在陕西的渭南、华阴、三原等处张学良防地投弹。
三 到达潼关
遵照徐庭瑶的吩咐,李修业到达潼关后,去潼关县政府联系,请县长安排前敌总指挥部驻地,同时要他打电话给樊崧甫军长,说徐总指挥于日内即可来潼关部署“讨逆”事宜。
十二月十七日,陆印泉等参加前敌总指挥部的工作人员,在徐庭瑶的带领下,自南京出发。从南京到潼关,只有火车可通,铁路当局为我们挂了几节专车,车行极慢,在路上走了将近两天两夜。路过开封时,徐庭瑶又下车拜会了刘峙,请示进攻西安事宜。当时,刘峙是河南绥靖公署主任兼河南省政府主席,驻扎于开封,刘又是“讨逆军”东路集团军总司令。
十九日前敌总指挥部全体人员到达潼关。这时,监察院院长于右任也在那里,在火车的车厢内办公。徐庭瑶去拜会了他。潼关县政府已经为我们准备了房屋,前敌总指挥部很快就开始办公了,並以军长冯钦哉、樊崧甫为前敌副总指挥。
徐庭瑶到达潼关时,李修业把与樊军长联系的情况向他报告后,他要李马上接通樊军长的电话。徐庭瑶询问了渭南战况,铁路通到何地?是否需要坦克车助战?是否与郑洞国、桂永请、黄杰等部取得了联络?由于赤水激战后,铁路破坏更加严重,与前方电话线已被截断。徐要李修业马上带参谋二人、电台一部去华县方面去与樊军长取得联络,要他到了那里立即来电报告。据樊军长说,“逆军”渡过渭河之部队,已被全部击退返回原地;西路集团军总指挥顾祝同将于明日由洛飞宁夏布置“讨逆”;他所属胡宗南和关麟徵等部队先后已到过指定地带,但尚未与“逆军”接触。李修业把以上情况及时向徐庭瑶作了报告。
潼关是个穷地方,没有象样的房屋,至多是砖瓦平房,街上店铺很少。前敌总指挥部设在街之南,是一座地主士绅的住宅。政训处设在街之北,共有三间房子,一为处长室,一为饭厅一为办公室兼寝室。一到潼关,处长幸华铁立即叫陆印泉等分头出发,有的在街上张贴标语,有的到邮政局去检查从西安寄出了报纸和信件。
我们从西安寄出的《西京日报》得知,这次事变这不是什么劫持。而是张学良对蒋介石实行兵谏,要求他对日抗战。至此,我们才明白蒋介石在西安不会有什么危险,张学良更不会杀他。潼关没有地方报纸,消息不通。政训处就出版墙报,张贴于街关,读者颇众。陆印泉还奉命草拟了“蒋委员长是中华民族的救星”,“拥护领袖蒋委员长”、“坚决讨伐张学良”、“立即恭送蒋委员长安全回京”等等几条标语,经石印后,制成数万张小型传单,然后由士兵驾驶摩托卡车,陆坐在车边的座位上,送往华阴机场,由空军把传单投到西安上空。西安事变后,“讨逆军”曾次多次出动飞机,但仅在前线轰炸,而对于西安,则只是散出传单而已。
前敌总指挥部成立后,并未与张学良部队发生过重大战役,因为南京政府对于西安事变采取两手政策,一手是和,一手是战,以战促和。虽然遣兵调将,徐庭瑶命令冯钦哉部从东向西推进,顾祝同命令万耀煌部集中咸阳,准备向西安包围,但主要还是虚张声势,对张学良和杨虎城进行威胁。不过,双方小的接触还是有的,如陕西的赤水原为张学良的部队防地,驻有两营兵力,南京军队采取突然袭击,将其缴械,从而占领了赤水。又如渭南和华阴也是张学良部队防地,经过空中轰炸和陆地进攻,南京军队占领了渭南和华阴。由于没有大的战斗,双方都没有大的伤亡。
二十四日,西安事变和平解决。翌日,蒋介石夫妇由张学良陪同,从西安飞往洛阳。那天下午五时许,我们在潼关上空,见到巨型飞机一架,军用机四架在后护卫,自西向东飞去,知道蒋介石已经安然脱险。一场大的战祸避免了。
接着,蒋鼎文亲来前敌总指挥部,传达蒋介石的休战撤军命令。徐总指挥召集前敌总部在潼官员讲话:樊军长与张学良部缪澄流师长已在赤水会谈,决定双方同时撤军,不得再行冲突。我们待命复员,放假一日。
四 从潼关返回南京
十二月二十六日,蒋介石夫妇从洛阳飞抵南京。飞机在明故宫机场降落时,南京组织四十万民众欢迎,林森、何应钦等都到机场迎接。当时,林森任国民政府主常,所以蒋下机后,向林森深深地鞠了一躬。
蒋介石当时即赴中央军校官邸休息,並发表告海内外同胞书,其中说:“中正己于本日正午回京。两周以来,承各地同胞同志热烈垂注,无限感动。自惟未浃,教导未周,致国家有此非常之变乱,以增我同胞之忧,内省取责,负咎殊深,应对我中央及全国同胞引咎。”此后,蒋曾向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会提出“辞去本兼各职”之请求,可以想见,这当然不会得到“同意”的。
蒋介石回京后,全国各地都举行庆祝活动,潼关县也不例外。大概在二十七日或二十八日,潼关县在一块空地上临时搭了一座主席台,举行庆祝大会,参加的军民近千人。大会由县党部书记长主持,徐庭瑶讲了话。晚上,前敌总指挥部演戏庆祝,热闹非凡。
二十八日,南京政府下令撤销“讨逆军总司令部”。二十九日晚,徐庭瑶总指挥宣布,奉何应钦总司令命令:所有入陕部队,自即日起各回原地,归还原建制。我们原班人马搭军用专车回到南京,各自恢复了原来在陆军交辎学校和陆军交通兵学校的工作岗位,职务、军衔仍恢复原样。
我们回到南京后,徐庭瑶宣布:凡参加过“讨逆军”的官兵放假三日,将官各发五十元、校官各发三十元、尉官各发二十元,其余官兵各发十元、以资慰劳。另又各发“蒋委员长”铜质头像纪念章一枚,作为永久纪念。
一场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就此顺利地告一段落。要不是中共以民族生死存亡为重,采取了停止内战、团结抗日的英明政策,迅速地和坚决地,克服重重的困难,进行了多方面的斡旋,要不是张学良和杨虎城等将军,深明大义的浩然正气,蒋介石安然脱险是不可能的,而我国当时的局面也是不堪设想的。
江苏文史资料选辑:西安事变和抗日战争专辑(第二十一辑)/江苏省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