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事变回忆
谢华
近来有几处朋友来信,要我写点“西安事变”的回忆文章。事隔四十多年了,回忆确实有困难,而且我所接触的,主要是群众而不是官方,从史实意义上来说,它只是粗略的外貌而已,望与我同辈又是同事的同志加以补充。
(一)陕西一般情况
一九三六年的二月间,接到西安同志的来电,要我“赶快回家,主持家务”(隐语),并寄来路费三十元。我当时在上海,已得到党中央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决议文件,“决议”提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其中有“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枪出枪”的号召。我正准备西上开展西北抗日工作,接到此电,立即乘火车到了西安。
当时在西安的同志有徐彬如、李木庵、童陆生和在杨虎城绥靖公署当参谋处长的王根僧、宪兵营营长金闽生以及《西北文化日报》社社长宋绮云等,他们是党在西北方面的骨干;还有不少的同情者,都是愿为党效力工作的。
我到西安以后,住在挂中医招牌的李正之家中,此人是我前不久在上海才认识的朋友,为人很热忱。我住在李正之家里,简直和在自己家里一样,不仅得到他的掩护,而且在生活上也照顾得很周到。
当时,陕西除驻有杨虎城的西北军外,还有张学良的东北军,它是一九三四年调来西北的,势力比杨大,随时有吞并杨部的可能,张、杨之间是有猜忌的。张的部队来到西北后,被红军打败了几次:第一次是甘泉的劳山战役,一一○师全部被歼,师长何立中被击毙。第二次是甘泉的榆林桥战役,一○七师的一个团被消灭,团长高福源被俘。第三次是鄜县的直罗镇战役,一○九师全部被歼,师长牛元峰被击毙。这三次战役几乎把张学良的精锐部队搞掉一半,张开始感到“剿共”是没有出路的;同时他同东北的进步人士杜重远等有所接触,受到他们的影响,渐渐同我们挂上了钩,以图自存;并向杨虎城表示他决不干预西北的行政,以此杨对张的戒备就放松了,处得很好。
杨部军官中的进步人士比较多,如南汉宸、杜斌丞、王太吉、张汉民、赵寿山、孔从周等都是倾向革命的,还有一些文职人员是大革命时期的共产党员。虽然杨的警备旅在陕南被我军消灭了,杨并没有因此对我存有敌意,他始终是以应付态度同我作战,所以,西北战局大概是在一九三五年以后,就已经处在缓和的局面中。
我同杨虎城的政务秘书王菊人在—九三二年就有了接触。一九三二年秋,中央派我来西北负责军运。那时杨部的宪兵营(又叫学兵营)付营长童陆生是大革命时期的党员,营长金闽生在他的影响下,追求进步,后来也是党员,宪兵营便成了军运工作的中心,其中党员较多。王菊人是由金闽生给我介绍认识的,王对杨部的思想状况,几乎毫无隐讳地都能向我谈。他说杨在大革命失败时曾说过,“好共产党员,别处不能立足,都到我这里来,托洛茨基分子不要”。共产党员受到杨掩护的确实不少。那时我在西安整整做了一年工作,因陕西国民党省党部被CC分子夺去了,专做破坏革命的勾当,我就离开西安仍返上海。第二次我去宁夏花马池,是经过杨部掩护过去的。这次,是我第三次来西安,对西安比较熟悉。此时,我向王菊人转达了党的十二月决议的精神。他说:“杨先生的枪是不会真向内开的,请放心,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把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扩大到全国范围去,才不致孤掌难鸣。”我说:“抗日救国,是全国人民的要求,怎能说是孤掌?”我们谈得很好,他愿向杨虎城转达我的一些看法。从此,他就作为杨的代表,经常和我共同研究。我提议要杨的部队在前方与红军建立关系,争取政治上的主动。大概在这年五月间,党中央派梁明德同志出来,是经过杨的部队的路线过来的。从此,党中央与地方的联系开始恢复,宪兵营设了一个秘密招待所。
(二)组织救亡团体
我写了一个简单的工作报告,由梁明德同志带回中央,不久就接到周恩来付主席的指示,对开展杨部上层工作一事给予嘉奖,并要我建立地方党。原陕西地下党在一九三三年因杜蘅叛变,全部组织都破坏了(那时地下党与军运是两个系统,不发生联系,军运工作未受牵连),中央要我把它重建起来,并指示今后要着重开展群众方面的抗日救国活动。我们便成立了“西北特别支部”(简称“西北特支”),徐彬如,李木庵和我三人为支部委员,我担任支部书记。“西北特支”成立后,即开始从学生着手,组织和领导西北的群众救亡活动。
那时,西安没有大学,高中就是最高学府。西安高中的学生代表李连璧、曹冠群(女),西安师范的学生代表宋××三个青年,参加了我们的活动,先后成立该两校的救国会;不久,二中、女师、女中、一中和民立中学以及公立、私立学校都相继成立了救国会。东北军家属成立了“东北救亡总会”;各校教职员也成立了“教职员联合救国会”。西安外的三原三中(校长冯一航,进步人士;教员魏恩明是党员)和女中、汉南的××中学、甘肃兰州的××中学(名字忘记了),都组织起来了。为统一行动起见,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成立了“西北各界救国联合会”,简称“西救”。
西安的学生很积极,他们在署假期间都不愿回家,城市各界的活动几乎全靠他们,也有到郊外农村去做宣传工作的。此时我们也忙得不可开交,整天都在同各界人士商谈如何组织的问题。大概在七、八两个月期间,组织起来的除上面所说的学生外,还有华丰面粉厂和大华纱厂的工人救国会(当时西安只有这两个现代工厂,规模并不太大),以《西北文化日报》为主的印刷工人救国会;近郊农民如三桥、灞桥,北面到渭河边,南边到王曲,都有了组织。这都是很短时期的工作成绩。它们都有自己的宣传队,分散在城乡各地做抗日救国宣传工作。东北军和西北军对这些群众活动,从不曾有什么干涉,而且暗中支持,可以说当时西安社会的抗日气氛是相当浓厚的。
(三)抄毁省党部
八月间出了一件惊人的快事,是东北军张学良干的。东北军有两个青年干部住在东大街的一家旅馆里,他们是救亡运动的活动分子,被国民党省党部特务队侦悉劫持走了,并守住空房等候来访者。不久另一个青年宋×进来,又被他们用手枪威胁挟走。刚出旅社大门,遇到杨虎城的宪兵巡逻队,宋急中生智,大喊:“绑票,救命,救命。”宪兵上前干涉,群众也围聚拢来了。特务们便说:“我们是奉省党部‘行动队’命令前来逮捕的,请不要干预。”杨的宪兵都是学生出身,其中有不少是共产党员,有意营救被劫者,便说:“什么‘行动队’,乱捕人,他犯了什么罪?”特务们吱吱唔唔地答不出来。又问宋:“你是干什么的?”宋答:“我是东北人,现在东北军工作,找朋友谈打回老家的问题。”大家听了气愤地说:“这是抗日,有什么罪呢?岂有此理!”群众越聚越多,宪兵向特务要逮捕证看。特务们说:“在省党部没带来。”群众又哄然大哗。宪兵恐在街上发生纠纷,便连特务和宋×一并押解到宪兵营去了。宪兵营有人认识宋,当即电告张部。张部马上派人前来把宋领去了。但事情并未结束,因为已被捕去的两个青年是东北救亡总会的成员,了解东北军与红军一些联系的情况,尚押在省党部没召回来,恐明晨会被用飞机押送南京。这样,对张学良是不利的。于是,当天晚上,张学良派刘多荃师把省党部包围起来。省党部拒不交人,彼此争吵起来。刘下令搜索,从暗室中把两人搜出后,刘责问省党部:你们竟敢捕“剿总”(张的司令部)的人,不经过“剿总”同意,实属目无法纪。省党部的人仍抗辩不休,激怒了刘多荃。刘估计省党部一定掌握了什么密件,下令抄毁,把省党部的档案文件尽行抄去。张学良立即电蒋,告以省党部不服从“剿总”命令,故稍给以惩罚,云云。从此,国民党陕西省党部的活动便停下来了,省党部书记,CC分子宋志先也溜走了。群众非常高兴,把抗日救亡的标语贴满了原省党部门口,甚至把门也封闭起来了。
(四)蒋介石布置大内战
此事发生后,蒋介石对张学良已极不信任了。十月间,蒋介石来到西安,张学良大胆地向蒋进行劝告,说:“东北军都不愿打内战了,华北已名存实亡,国难如此,请委员长考虑考虑。”蒋介石默不作答,认为张学良是受了共产党抗日宣传的迷惑,拟在最后一次“剿共”的布置中,把张学良连杨虎城一起解决。
十一月底十二月初,蒋介石率领他的大员陈诚、蒋鼎文、朱绍良、陈调元、蒋作宾、卫立煌、陈继承、钱大钧、万耀煌、邵元冲、蒋万里等十几个人,先后来到西安,布置“剿共”。这些大员们都住在西京招待所,蒋介石带着一团卫队住在临潼华清池。为避西安群众的耳目,他们天天到临潼开“剿共”军事会议。他们的军事计划是:东边有阎锡山,西边有二马(马鸿逵、马鸿宾)和朱绍良,北边是汤恩伯(汤部借绥远抗战之名,早已进入包头一线,但日军达到百灵庙时,汤部竟往南退),正面(南方)由张、杨部队打前线。蒋介石的中央军若干师压在张、杨军队的后面,如果张、杨能努力作战,战争的消耗都落在张、杨的头上;如不努力作战,那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惩罚他们了。蒋介石这种排除异己、一箭双雕的计划,当事人张、杨是看得清楚的。我得到这个情报后,便问王菊人:杨先生在这个压力下,将何以自处?王菊人说,杨虎城准备在适当时候和红军一道向东突出,到华北前线去抗日,陕西地盘不要了。但张学良还寄希望于最后劝告,听说他在临潼挨过蒋介石的多次训斥。
(五)反内战的大示威
蒋介石在加紧调兵遣将,新的内战迫在眉睫。这个恶耗,群众早就知道了,“西救”连日也正在研究对策。十二月九日是北平群众“一二·九”运动的周年纪念,“西救”选定此日举行群众示威游行,给蒋介石以回答。
当时恐怖的传闻很多,说蒋介石已知道群众要示威,准备武力镇压,以表示他的“剿共”决心。他认为最后消灭共产党在此一举,决不允许有任何干扰。所以有些人为避免意外,善意地不主张搞集会游行;还有些革命清谈家,平日议论风生,一到实际行动就畏缩不前了,附和前说,争论不休。到十二月八日,在徐彬如家里开会,我事先和学生代表李连璧商谈,稍稍泄漏点机密,并告知他:西安军民的思想是一致的,都不愿打内战,不要怕。目前的关键要靠群众以行动来作配合,才能表现反战力量,示威的意义非常重要。学生代表便在会上挺身而出,排除异议,才作出示威决定。
九日晨六时,学生都打着救国会的旗帜向南院门“剿总”门口集合了。杨虎城的宪兵以监视的形式跟在后面,实际是起保护作用。群众上了街,省警察厅还不知道,东北竟有小学出发晚一点,遭到警察的阻挠,打伤了一个十二岁的学生,顿时激起群众的愤怒,把那个开枪的警察抓住游行,其他警察都悄悄地溜回去了。
示威的群众向张学良递请愿书,请愿书提得很强硬,说:“东北已沦陷五、六年了,华北自‘何梅协定’后,已名存实亡,你们置国家民族的危亡于不顾,还要到西北来打内战,真是岂有此理!现在要求你们:
一、立即撤销“剿共”计划;
二、立即把陇海西线的军队撤到东线去;
三、立即与各党各派各军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
四、立即释放(在上海)被捕的爱国领袖;
五、动员全民抗日;
六、改组现政府,清除亲日派。
七、……”
张学良没有出面,由他的参谋长晏道刚代为接见。他敷敷衍衍说了一阵,群众很不满意。随后示威的群众来到省政府,省长邵力子摆出前辈的架子说:“抗日是国家的事,你们读书的好好读书,做工的好好做工,不要乱闹……”群众听了哗然大吼,向邵围过去。邵以为要打他,吓得冒着一身冷汗进去了。群众开始游行以后,两旁观众也参加了进来。那时西安人口不多,只有二十多万人,游行的队伍差不多达数万之众,很整齐地在街上游了一周,惊天动地的口号声,真是要把全国的人都喊醒来。最后到新城大坪向杨虎城请愿,杨也没有出面,由参谋长李兴中接见。李叠起桌子对群众说:“你们的意见就是我们的意见,我们一定转告委员长(蒋介石),一定有满意的回答,现在时候不早了,请你们回去休息吧!”群众认为这是没有诚意的漂亮话,这样请愿是得不到结果的,临时动议到临潼去。这时已是下午三、四点钟了,决定小学生和没有组织的群众不要去,其他队伍立即出发。开始是想乘火车去,火车司机一个都不见了,只好步行。
这一天群众都没有吃饭,一些买糕点吃食的店子自动拿出糕点,用几辆大卡车送来。这些店户对抗日活动如此支持,实在令人感动。
去临潼的主要是学生,将到灞桥时天已大黑了。张学良用电话告诉蒋介石,希望蒋好好接待。蒋勃然大怒说:“这是你对群众的放任,让他们闹到我跟前来,那是不允许的”,语气很恶劣。张学良恐发生事故,立即乘车赶到灞桥,向群众进行劝阻。一个学生大声说:“张先生,你的家乡东北已亡了五、六年了,你的祖宗坟墓还在那里,忘记了吗?现在,华北又特殊化了,眼看日寇就要全面进攻,国家的命运是你们拿枪的在掌握着,你们的枪还要打自己人,是何居心?我们要去同蒋介石算账。”他讲完了这几句话就哭起来了,引起了全场人跟着哭。张学良也激动得不能自制,放声大哭。他用沉痛的愤慨的语调说:“我的枪决不打自己人,你们的要求我保证一定实现,一个星期后有事实给你们看,请相信我吧!我没有忘记家乡,也没有忘记祖宗坟墓。”他又重复一句:“请相信我吧!”看来话虽不多,却是诚恳的,群众便折返西安。西安居民,家家挂起门灯迎接。
(六)临潼捉蒋
张学良把群众劝回来后,立即到新城大楼找杨虎城。他把在灞桥的动人情景告诉了杨,并说:“群众的要求我已作了保证,蒋很顽固,善言好语是没有用了,你看怎么办好呢?”杨虎城知道张学良是要拿行动给蒋介石看的,便紧紧握住张学良的手说:“付总司令,你要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一定跟你来。现在是下决心的时候了,请不要迟疑。”两个人的内心几乎一致,于是决定在十日就蒋介石原定要来西安时,把他扣留下。可是,由于爆发了群众示威,蒋介石有些害怕,这天没敢来西安。张、杨又重新布置,定于十二日清晨行动,西安城内由杨的军队负责逮捕那些人员,临潼捕蒋由张部负责。布置得很机密,局外人毫无所知。人民尚在静候张学良的回答,不料如此之快。
十二日清晨四、五点钟的时候,疏疏落落的枪声惊醒了市民的清梦。人们似乎并不惊慌,都在猜这是什么事故。有的猜是红军打来了;有的猜是张、杨发生冲突……
枪声停了,街上是平静的。天色渐明,宣传车上街散发传单,大叫:“蒋介石被抓住了!”“蒋介石被抓住了!”此时家家户户都开门出来抢阅传单。这个惊人的消息,真使人高兴极了。传单上印的是张、杨的通电,其中提出八项主张:
“一,改组南京政府,容纳各党派,共同负责救国;二,停止一切内战;三,立即释放上海被捕的爱国领袖;四,释放全国一切政治犯;五,开放民众爱国运动;六,保障人民集会、结社之政治自由;七,切实遵行孙总理遗嘱;八,立即召开救国会议。”群众看了传单,高兴得都鼓掌跳起来了,还有的拿着传单在街上边跑边喊,西安霎时变成一个狂欢世界。
蒋介石被捕时,是在华清池后山一个破窑洞里找到的。他听到前院激战的枪声,即起来越后墙往外逃,只穿一件睡衣,假牙也没戴上,连怕带冷,狼狈已极。住在西京招待所的大员陈诚,躲到地下室,用一个垃圾箱把自己罩住,是被搜索者一脚踢出来的。邵元冲拒捕被击毙,其余诸人都较安全。住在外面的如晏道刚、马志超(警察厅长)、曾扩情(行营政训处长),连邵力子等蒋系人员都一个不漏地落了网,真是快人的壮举。
(七)和平定策与放蒋
当天,张学良召开了一个重要会议,宣布此举是接受群众的要求,拯救国家危亡的大事。他从贴身衣袋中取出一张纸条说:“在东北不抵抗的罪责,究竟应当由谁来承担呢?我受了几年闷气,现在可以说话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纸条上的字,“沈阳军事行动,可作为地方事件,望力避冲突,以免事态扩大,一切对日交涉,听候中央处理可也。蒋中正。”张接着说,“这是九·一八时他给我的电报,他是中央负责人,我当然要服从他,但不抵抗的罪名却落到了我身上!现在要把这个罪名还给他了。请大家公断。”张望了会场一周,到会的有杨虎城、孙蔚如和东北军高级将领。大家愤慨地说:这件事,国人早已知道,不过未见电报原文。人们对你是能谅解的呵。现在我们要惩治他一下,以平民愤。大家议论开了,大概有三种惩治办法:(一)交人民公审,立即处决;(二)送交红军,他同共产党打了十年仗,残杀许多共产党人,深仇积怨,正好由红军去报复;(三)送苏联,交国际处理。这三种意见,以前两种为多。张学良沉默良久后说:此事关系国家前途太大,我们要听听红军的意见,大家以为如何?大家同意,即派飞机去延安接红军代表,并写了一封较详细的信,说明事变经过。
此时,南京得到张、杨通电,震动很大。宋美龄很着急,正拟派人采西安了解情况,设法救蒋。亲日派何应钦内心是不希望蒋介石生还的,主张大军讨伐,用以激怒西安军民,置蒋介石以死地,他就可以取而代之。听说,宋美龄与何应钦吵起来了,何面斥宋美龄,说:“你们女人知道什么呢?”他立即调动军队约十个师之众,开到陇海西线,压至潼关。大内战的紧张局势,每时每刻都在加剧,西安人心极为不安。
“西救”从这天起公开办公。它的组织扩大了,委员三十人,下设总务部、组织部、宣传部、联络部、青年部、妇女部、工人部、农民部、民众武装部等九个部。为动员全民抗日,它的工作几乎把社会的一切活动都包括进去了。我们没有经验,工作比较忙乱,但是人们却把它誉为“救国政权”。
十四日,宋美龄派一个外国顾问名端纳来到西安,并给蒋介石一信,其中有“南京方面戏中有戏”一语,是指何应钦借事变的机会在搞阴谋。
十五日,共产党的代表团来了,西安空气为之一振。代表团以周付主席为首,还有叶剑英、秦邦宪、罗瑞卿等同志。为了改变西北政治形势,组织了“西北抗日联军军事委员会”,由东北军、西北军和红军组成,结成了三位一体,取消“西北剿匪总司令部”及原国民党的一切军政机关。为防御南京的军事进犯,华、渭一线由东北军驻守,西安至咸阳一线由十七路军负责,红军进至耀县、三原作有力的后盾,并红七军和陕南人民抗日第一军进驻商雒和潼关侧翼。这样布置,南京方面就不敢轻进,但它仍在张牙舞爪,虚声恫吓。
在这里,我顺便介绍一下“陕南人民抗日第一军”。它原系杨的警备旅被红军击溃的一部,约一营之众,流散在镇安、柞水一带,他们不愿回杨部,想自成为人民武装,与群众相处得很好,但在政治上总感觉有些茫然。其中有两个共产党员,一个名杨文贤,一个名杜瑜华,都是宪兵营出去的。杨文贤来西安宪兵营找党的领导,金闽生告知他,谢某已来西安,要他去找我。杨找到我以后,谈了这支武装的情况,我便给它以“陕南人民抗日第一军”的名义,以该部首领何振亚为军长,杨文贤为政治委员,杜瑜华为参谋长。告知他目前主要是准备抗日,为争取全民抗日,暂时停止没收地主土地。我把它的情况报告了中央,得到中央批准,这是当年六月间的事。大概是九月间,这支武装发展到一千多人。“双十二事变”时,秦邦宪、罗瑞卿同志到我的住处传达中央精神,我将该军交中央改编为八路军某部。
周付主席与张、杨商定军事部署以后,张、杨当即召集一个重要会议,请周付主席谈谈处理蒋介石问题的意见。周付主席作了全面分析,其中指出:张、杨两将军这次的非常举动,全国人民都很高兴。这次举动的目的是为挽救国家危亡,逼蒋介石把内战停下来,和我们一起走向抗日前线,这是全国一件大好事。自“九·一八”以来,蒋介石不听国人的呼吁,一心在打内战,尤其是在国难严重的今天,还要来西安布置大的内战。群众要求杀他,不算过分。但,杀了他,内战会停止下来吗?抗日的目的能达到吗?现在亲日派正唯恐我们不杀蒋,我们不能做有利于敌人的事呵!蒋介石现在已落在我们的手里,可能会听我们的意见,他抗日则生,不抗日则死,他自己会有选择的。我们把他扣起来,其目的已如前述,决不是对他要搞什么报复,我们共产党早在去年八月和十二月的宣言中,就提出:要求各党各派各军放弃旧仇宿怨,共同把一切力量——人力、财力、物力、军力用到抗日上来,这个救国方针不会有变更的。我们不能否认蒋拥有的各种力量比我们大,抗日是离不开他的,争取他能接受我们的意见,对抗日是有好处的。大家以为如何?周付主席讲完后,听众感到意外,十年的血海深仇都不计较了,这才是真正的爱国呵!我们还有什么话说。但有些人(包括杨虎城)总不大放心,把蒋放回去后,反了脸怎么办?应如何才有保证呢?周付主席说:保证?还是靠我们自己,只要我们三位一体能坚定团结,只要我们抗日救国的方针不动摇,全国军民都会拥护我们的,我们就不怕他反脸;他反了脸,就会孤立。这就是保证。周付主席的讲话,是从救国的大义着眼,绝无党派私见,说得入情入理,听众很佩服。在这次会议上作出了和平解决的决议,从而,蒋介石得到重生。
听说,在中共代表团到达西安之前,张、杨与蒋谈话,蒋仍以领袖自居,话总是谈不好。周付主席来后,他态度变了。周付主席同蒋介石见面时,第一句话就说:“我们是十年内战的对手,现在在这里见面,很好。”蒋很害怕,周付主席接着说:“我不是来算旧账的,请放心,我是同你来商谈今后救国大计的。”此时宋美龄、宋子文也在座,都表示感激,并重复周付主席的话,指着蒋说:“同你来商谈救国大计,你听清没有?”蒋介石点点头,不那么紧张了。张学良乘机插了一句:只要你抗日,我们仍拥护你作领袖。蒋介石开始稍带笑容说:我的腰骨痛,请宋子文为我代表一切与你们商谈,“我以人格来作保证。”谈判中心就转到二宋。经过几天的谈判,蒋介石大体在口头上都接受了我们的一些意见,但没有作任何文字签署。谈判算是初步获得胜利。
张学良恐夜长梦多,发生意外,拟早放蒋回南京,并拟亲送,为他撑撑面子。但在什么条件下放蒋,尚未商量好,这都是张一个人决定的,周付主席、杨虎城都不知道。在二十五日放蒋时,张学良在机场才宣布亲送,并说三天或五天就可返回西安。杨虎城惊得发呆,只好不作声。周付主席得讯后,立即赶赴机场去阻止,但飞机已起飞了。周付主席黯然说:“放他,已经是够幸运的了;亲送,实在没有必要,汉卿太感情用事,以感情代替政策,总是要吃亏的。”后来的事实确证明了这一点。
(八)蒋介石背信弃义
三天、五天过去了,张学良还不见回,而且还听到南京正在组织什么军事法庭要审判张学良。这样,就激起西安军民无比的愤怒。原来那些不主张放蒋的,都说放蒋是失策,对中共代表团也有烦言。同时,蒋介石在归途抵洛阳时,就要张学良打电报给杨虎城,将那些被捕的大员们全部放回,现在没有一个人可以留作人质,作为营救张学良的条件。蒋介石回到南京后,故意匿居奉化,军事仍由何应钦在摆布一切,对西安作威胁。
在这种情况下,西安已由优势转为劣势,对如何营救张学良的问题,确实没有什么有效办法;而且大军压境,逼人太甚。东北军有一部分少壮军人,认为这是不能容忍的,只有用战争来回答他,也只有用战争才能把张学良救回来。于是,在军队中散布主战空气。其实,这是很冒险的。这样做不仅不能把张学良救回来,而且会使事变的目的适得其反,以反内战竟演出一场大内战。中共代表团劝说他们不要凭一时感情冲动,丢掉反战原则。东北军的老派,如王以哲、何柱国、刘多荃等也认为以抓住蒋介石的诺言去进行斗争,较为有利。但少壮派激于义愤,毫不考虑战争的后果,竟在军官中发起什么主战的签名运动,闻参加签名的颇多。这样,苟有不慎,战争即可爆发。“西救”对此召开紧急会,大家认为对主战派固然要做说服工作,但蒋介石和我们达成的口头协定,从未宣布过,国人不知道内容,他食言自肥,受不到国人的谴责。
因此,决定于一月五日举行保卫和平大会,宣布六项协定如下:一,中央军撤至潼关以东,停止剿共政策;二,召开各党各派各军的救国会议,决定抗日救亡方针;三,联合红军抗日;四,释放一切政治犯,保障人民民主权利;五,改组南京政府,清除亲日派;六,与同情抗日的国家合作。大会还以杨虎城的名义发出通电,其中有:“张付总司令只知爱国,纯洁无他,苟可救亡,粉身何惜,现竟将他留京不返;蒋在陕时曾有‘有我在,决不再起内战’的诺言,今中央军队匪惟未遵诺言东撤,反而大量西进,计有十个师之众,布垒作阵,步步为营。对此,群情激愤,万众忧疑,虎城等欲求对外抗战而不能,亦唯有起而周旋,至死无悔……,谁肇内战之端,谁召亡国之祸,举世自有公评”,云云。这个电报确给蒋介石一个有力的回击,让他知道倘若挑起大内战是不能得到国人轻恕的。此后,蒋介石便要顾祝同在潼关就近商谈。和平有了转机,军事委员会派李志刚及前方将领开始与顾祝同商谈。
(九)主战派的暴行
可是,那些少壮派仍不顾一切,如张学良不回,绝不讲和,而且把目前的和平转机,看作是对张学良的出卖,因此对老派竟怀着杀机。当时,听说有个反动分子叫张慕陶,是替少壮派出谋划策的人物。张慕陶是大革命失败后被开除的叛党分子,这个人品质很坏,同托派,汉奸搞在一起,到处投政治之机,想混水摸鱼。他曾经在阎锡山那里鬼混,搞什么“社会新……”(名字我记不准确了),用以抵制共产主义思想。他是事变时来到西安的,开始是利用群众的心情,推波助澜,主张杀蒋;后来成为主战的策划者。有张慕陶混入,决不会干出好事的。
在前方与顾祝同谈判,快要达成协议了。大概是:(1)东北军撤出二华,移驻甘肃;(2)十七路军撤至渭河北岸和泾河一带,杨虎城出国考察,陕西省政府主席由孙蔚如充任;(3)红军退回陕北;(4)中央军大部东撤,顾祝同只带一个师进驻西安,西安行营主任由顾祝同兼。这个方案尚能保持东北军、十七路军和红军联成一片,已得到杨虎城的同意,快要全部调防了。那些少壮派仍然不理睬和议,并向军事委员会要求下作战的动员令,还威胁说:“如不下动员令,我们将要自动打起来!”二月二日,二十多个少壮派军人,先冲到军长王以哲家,时王尚卧病在床,他们竟开枪把王以哲打死;随后又冲到何柱国家,何去新城未归,他们又冲进新城。此时王被凶杀的消息已传开了,杨虎城便出来责问他们是受谁的煽动,胆敢如此非法?由于他们都是东北军军官,所以没有把他们逮捕起来,这些少壮派悻悻而去。
此时,前方东北军已按和平方案西撤,其先头部队到达西安,闻此恶耗,立即将这些凶徒逮捕起来,送交军事委员会严办,当即将打死王以哲的凶手于文俊(连长)枪毙了。从此,东北军既群龙无首,又老少不和,很快走向崩溃,“三位一体”也就解体了。
(十)和平得到挽救
自从张学良去南京不归后,一切工作都压在杨虎城身上,颇感沉重。杨虎城是很谨慎的,稍为重大的事件都要请周付主席作决定,尤其是和、战问题,争论得很激烈,杨虎城对蒋介石为人的认识比较清楚,对此次匆匆忙忙把蒋放回去,他内心很不以为然,蒋介石是在生死关头的时刻许下诺言,现在此关已过,连最容易立即履行的诺言——撤军都置之不顾了,杨虎城未尝不想同他决一胜负,以消除心中积愤,所以当主战派包围他时,他是同情的,但他不能不与周付主席一商。周付主席当即指出:如果打起来,当然我们党不能站在局外,那末,它同国共战争将混在一起,会越打越大,不能收场,不是与你们搞事变的宗旨相违背吗?而且无论胜败属谁,都是国力的消耗,对抗日是不利的。我们不能把破坏和平的罪责自己揽上身来;如果南京方面进迫不已,当然只有出于抵抗一途,那时破坏和平的罪责就不在我们一方了。总之,对内和平,对外抗战,这个原则我们不能动摇。杨虎城听到周付主席这些分析后,才下决心把主战派压下来,这个危机算是渡过了。可是谋杀王以哲一事,谁也不曾预料。王在东北军算是仅次于张学良的,东北军失去了一个张学良,又杀了一个王以哲,敌人所做不到的事,自己做出来了,算是什么义愤?听说主战派对中共代表团还要“兵谏”,果然,他们冲到周付主席的住处来了。周付主席以大无畏的精神,严厉斥责说:“你们要干什么?你们在破坏团结,分裂东北军,做蒋介石想做而做不到的事!你们知道不?你们以救张付总司令为名,实际是在害他……”他们自觉过于鲁莽,几无地自容,转而向周付主席认错。他们原有一个杀人名单,现在不敢再去行凶了。在这一个多月当中,如果不是周付主席坚持原则,给各方面做说服教育工作,事态的发展就不堪设想了。
(十一) “西救”暂停活动
二月二日那天是很紧张的,主和的人士人人自危;同时,南京的军队即将进驻西安,当然政治气候会要大变。许多活动分子都迁居到三原,连社会上那些青年和一些可爱的孩子们都跟着象逃难一样要去延安。
“西救”只留李木庵老人在西安,我和徐彬如同志也撤至三原,后来徐彬如同志在三原大病,我不久就去延安了。听说顾祝同来西安后,李木庵老人被传讯两次,追查“西救”是什么人组织的,有没有共产党人参加?“西救”的纲领是什么?你们不是有个武装部吗,武装有多少?……李答:我们都是爱国者,不分党派,共产党人可能有,只要他是爱国者,我们都欢迎。我们有纲领,就是抗日救国。武装,还没有搞起来。顾祝同又问这次事变,是谁发动的?李答:是群众发动的,群众要抗日,不要打内战,举行十二月九日的示威游行,张、杨两将军接受群众的要求,请蒋先生来西安商谈救国大计……顾祝同没有办法,只好用汽车把李木庵老人送回去。但后来又派人来搜查,把“西救”的文卷全部搜走,送往南京去审查,审查不出任何东西,只好算了。不久,李木庵老人回家准备把孩子送去延安,从此“西救”也就暂时停止了活动。
但是,经过我党团结广大人民进行坚决斗争,西安事变取得了基本胜利,它是中国革命史中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西安事变资料选辑/西北大学历史系中国现代史教研室,西安地质学院中共党史组,八路军西安办事处纪念馆合编.—内部出版,197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