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罗镇战役暨109师重建的若干问题
刘东社
一、东进方略的确定
自1935年东北军西进陕甘后,张学良最初“剿共”颇为卖力。然10月1日劳山一战,号称精锐的第110师全军覆没。10月下旬的榆林桥之役,高福源指挥的4个营又告被歼。连战迭败,使张学良痛心不已,并“意识到红军是有一套的”①,故对“剿共”战事渐趋谨慎。
可在另一方面,早在1935年9月28日,红15军团第84师便包围了甘泉县城,切断了鄜(县)肤(施)交通线,使坐困洛川的第67军军长王以哲叫苦连天。为解甘泉之围,王曾令何立中、刘翰东先后出阵,由此而有劳山、榆林桥两败。劳山战役后,围攻甘泉之徐海东、刘志丹部一度撤走,至10月20日又复围之,并四面猛攻。在整个10月份,张学良、王以哲对甘泉受围大为焦心,却苦无良策。10月20日,蒋介石、张学良之“号午”行陕参一电令;“第五十七军以主力控置于宜川、洛川附近地区,以一部推进延川、甘谷驿之线,左与六十七军切取连络”,以防毛泽东、彭德怀之陕甘支队“南窜”;而57军(欠117师,109师归其指挥)主力应推进到黑水寺、合水、庆阳、阜新一带,“保持重点于右翼”。企图让67军、57军、骑兵军与杨虎城之第38军(孙蔚如部)及在甘、宁境内的第35师、第37军协同,将红军压迫合围于黄河两岸地区,并进而“聚歼之”②。28日,蒋、张“俭午”行陕参二电称:“甘泉仍被匪大部包围。肤、甘、鄜交通完全被匪遮断”。为达到先“扫清鄜县、甘泉一带之匪,恢复交通,尔后再大举围剿而聚歼之”的目的,该电令第57军代军长董英斌指挥111师、109师、106师,“速向鄜县推进,以主力向北清剿,打通肤、鄜间交通线,以一部在太白镇(不含)、黑水寺、羊泉镇之线,扼要筑碉,防匪南窜”。③。
可见,到10月下旬,第57军应东进鄜县,以解甘泉之围,恢复鄜、肤交通的主要任务,已基本确定。不过,鉴于国民党四届六中全会和五全大会即将召开,张学良又准备在10月29日赴南京开会,故在动身前,张于26日电告王、董两军长:“两路进剿部队停止前进,就地集结整训;不得随意向红军作战”。④张并驾机飞到庆阳,当面告诫董英斌:“你这个梯队的组织和任务从前虽有规定,但目前形势变化,须暂缓前进。部队何时开动,待听我的命令”⑤。
不料,张飞南京后,57军很快全军东进。结果,打先锋的第109师在直罗镇遇伏被歼。现在,关于57军东进的决策问题,在回忆材料和史学论著中,都有一些悖离事实真相的记载,试胪列如下:1.申伯纯称:张在南京得知直罗镇败讯后,“又气又急。气的是董英斌违背他的嘱咐,晏道刚擅自作主,致使部队轻率前进,惨遭覆灭……”⑥2.沈叔明、王肇治等声称:“参谋长晏道刚和参谋处长徐方没有通过张学良,竟下令五十七军全部东开,解甘泉之围”。⑦3.何柱国回忆说:张闻讯“大为震怒:前已有令在开会期间不许行动,因何违令?……查得牛师失败原因,乃董军因缺粮而请示总部今后行动方针,总部的指示仅说明该军迟早是要东进的。董军长误解电意,又因鄜州(今富县)粮食较丰,遂贸然令牛师东进。张将军对参谋长晏道刚、军长董英斌大加斥责。”⑧受这些回忆材料的影响,不少关于西安事变的史书及张学良的传记,都基本承袭了上述说法,如武育文等所著之《张学良将军传略》即谓;晏道刚与董英斌擅自制定“东进”方案,导致牛师败绩。⑨但上述说法,若征诸史实,显属虚妄。
首先,直罗镇之败与晏道刚毫无干系。考“西北剿总”成立时,初以钱大钧为参谋长,但钱“坚辞”而“久不到差”。张学良乃“向蒋介石保举晏道刚、林蔚、贺国光三人,请择一任参谋长”。⑩延至1936年1月11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方正式任命晏为参谋长(11),此前该职一直由谢珂暂代。该年1月26日,张学良飞南京谒蒋,“请示剿匪机宜”,至2月15日返回西安时,晏方同机到西安上任。2月17日,张在西北总部第12次总理纪念周上,曾向总部人员介绍了晏氏(12)。可见,晏就职时,直罗镇战役结束已近3个月,说晏“擅自作主”、张对之“大加斥责”云云,纯系无中生有。若非回忆者成见所致,便是记忆有误的产物。
其次,徐方无权擅自下令。徐方时任“剿总”参谋处处长,以他的身份,自然无权向各军直接下达军事命令,至为明显。说他不经张同意,竟自行令57军东开,于情理、于指挥体制均不合,实不值一辨。
最后,笔者认为,东进方略与命令均应出自张学良。如前所述,1935年10月,57军东进的方略与部署已基本确定。张赴南京开会期间,曾在11月5日与蒋合署“微未”参一电,仍告诫部下:“陕北匪化甚深,尤以自毛、彭、刘、徐合股后为患尤甚,兹此六中全会、五全大会之期,恐将别有企图,我方均应特别注意,严密防堵,确切联系,勿为匪乘……在我增援部队未到前,务望各严饬所属一体慎重为要。”(13)种种迹象表明,此电曾被中共获知,故毛泽东在11日致林、聂、徐、程等电中,大体转述了张电内容后,判断红军“短时间内尚无机动可能”。(14)5日当天,张学良在致67军、57军电令中,也提到已令吴克仁117师向鄜县推进,与刘翰东之107师“协力肃清鄜附近股匪,相机与董军向羊泉转进”,以便“董军打通太白、羊泉间连络”。(15)两天后,张仍电令“董军、吴师行动宜特别慎重。仰饬所属在现地扼要防堵,俟援军到达,再一举肃清羊泉附近股匪”。(16)显然,此时57军打通太(白)羊(泉)线之任务并未改变,但张仍持稳重态度。
延至11月18日,蒋、张“巧亥”电命令王以哲、牛元峰等,认为“羊泉、张村驿、直罗一带赤匪日渐猖獗,直接威胁我六十七军左侧背,甘泉亦被匪围,给养几至断炊,肤、洛交通亦被阻绝,危险堪虞”,遂决定东北军“先以有力部队肃清羊泉、直罗之线股匪,及确保洛、耀间交通后,再北进解甘泉之围,打通肤、鄜间交通”。为此,电令第38军、第117师、第106师予以配合。而57军之109师和111师,“应多带给养,经太白、芦苞岭、子午岭、行屋台、四道河、双柳村、七里铺、龙坊之道或其附近道路东进,到达龙坊店后,指挥吴师先肃清葫芦河以南地区散匪,确保各要点后,再行肃清羊泉、直罗以南股匪”。(17)事实昭然,57军之东进作战,纯系上峰命令,董英斌等只是受其成命而已。必须指出的是,上引电令多次以蒋、张名义发出,却未必是蒋个人也在插手军事指挥,盖当时蒋、张为“西北剿总”之正副司令,两人联署只是通常的惯例罢了。准此,直罗镇之败,代军长董英斌及师长牛元峰均应承担一定的责任,张学良为此怒责董氏并撤其军长之职(18),不能说毫无道理;但主要责任,还是应由张自己来负。至于后来的回忆材料及史学论著,将战败的过错完全推到董英斌、牛元峰(甚至拉出毫无关联之晏道刚)身上,却把张洗脱得一干二净,显然有为贤者讳之嫌,实不足为训。
二、东进路线与战役进程
1935年冬的第57军,下辖第109、111、108、120、106师等5师兵力,共约4万余人。该军除临时配属的106师沈克部外,“均属张学良嫡系部队”,其火力配备,“并不弱于蒋介石的嫡系部队”。(19)。东进时且有6架飞机助战,可谓兵强马壮,装备精良。然直罗镇一战,竟根本不是红军之对手。检讨其惨败之因,固属良多,但东进路线选择之不当,显为其败因之一。
战前,57军各师主要驻防合水及太白镇一带。董英斌曾在太白镇召开军事会议,研究东进路线。与会者多主张走南道,即自太白镇南进再东行,经上畛子趋洛川后东北行,这样绕一个弧形,要多走200里路程,但可能较安全。前引张学良之“巧亥”电,也大致是令109师和111师走南道。可在会上,独109师师长牛元峰力主走北道,即从太白镇沿葫芦河东进。但该线“路窄而险”,行军不便,更兼途经之黑水寺、直罗镇、张村驿等地,红军甚为活跃,极可能遭致截击。按理,既有张之电令,众将又见解一致,走南道自属顺理成章。但因董属东北军中杂牌,牛氏受张知遇甚深,为张之宠将,董遂对牛之骄狂不敢箝制,竟“俯就牛的意见”(20)。
57军取北道东进后,11月21日,蒋、张在“马巳”电中,仅提醒董等:“东进道路应按匪情、地形妥为选择,逐日行动迳与孙、王军、吴师确取连系”。(21)。但在当天拂晓,109师已遭红军围攻,“马已”电已成马后炮。选择北道东进,虽为牛所主张,但决定者却是董英斌。张学良从南京归来,力责董氏者,盖亦为此。然在此前,张为何不设法对东进路线予以纠正?单从军事指挥角度言,张在此问题上是否也有应予检讨之处呢?
109师(临时附有11l师之632团)于11月20日下午进占直罗镇(22),当晚即被红军包围。关于此次战役的进程,杨中州称:“二十一日拂晓,中央红军自北而南,红十五军团自南而北,仅用了两个小时,一举把东北军一○九师全部歼灭……”(23)杨得志也回忆说,21日上午11时左右红军攻入镇内,“中午时分完全解决了战斗”。(24)徐海东回忆,21日晚牛元峰率残部突围,遭红军追击而“最后覆灭”。(25)沈叔明等也有类似的回忆,即认为牛等21日夜突围,翌日天明后战事便告结束。(26)但严格说来,上述说法均不准确,也都程度不等地背离了事实的真相。
首先,红军发动攻击的时间,一般回忆材料所记大致不差。20日下午4时,毛泽东、彭德怀曾电令林彪、聂荣臻:“一军团于明四时出发,主力进至袁家山、直罗镇以北地区,由北向南突击之”,同时红15军团“由药埠头以北地区由南向北突击”(27)。故拂晓发动攻击,应不成问题。其时牛元峰部队以直罗镇为核心,葫芦河北部署有两团及师直属队,另两团则在河南。打到中午11时左右,河北的红1军团之2师、4师等攻入镇内,敌在河北之两团与师直属队基本被歼。(28)此时,红15军团也“在南山把敌人的指挥系统打乱了”(29),河南两团亦大部被歼。牛元峰集合残部约一个多营,逃到镇东头一小寨里顽抗。因此处“地形复杂,易守不易攻”,为减少伤亡,周恩来遂指示:“敌人已经成了瓮中之鳖,不好攻暂且围着算了。寨子既没粮,又没水,他们总是要逃跑的,争取在运动中消灭他”。(30)可见,21日当天已将牛师大部歼灭。毛泽东在22日晨7时致叶剑英电中也说:“昨日被我消灭者是三个团及一师部”。(31)但若说仅经两小时激战,即全歼了109师,则显然不大准确。
其次,牛部主力被歼后,红军主力向西北黑水寺一带移动,展开打援,于23日又歼敌106师一个团。在此期间,牛元峰残部一直被困在寨内,并非如许多回忆材料所说的那样,牛残部在21日晚已突围。23日上午8时,毛泽东致电彭德怀、周恩来:“十五军团应以一部包围直罗镇,保证消灭此敌,而以主力于明(二十四)日一时出发,秘密离开现地……准备打击西面增援之敌”。(32)到24日下午2时,毛、林致聂荣臻电时已称:“直罗镇之敌已向北突围,正追堵中”。(33)。据此,则牛元峰残部之突围,应在23日夜或翌日午前。《红色中华》后来报导:牛元峰“率残部约七百余人退守直罗镇土寨,廿四晨我军乃继续向其猛攻,不过数小时,即将土寨打开,寨内白军全部缴枪”(34),其说大致可信。
最后,牛元峰残部向西北突围逃跑后,红15军团之第75师一路“跟踪追击”,结果“一气追了二十五里”(35),最终才将其全歼。很显然,直罗镇一役大致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时间应是21日至24日。所谓22日已结束战斗之说,自然与事实不符;至于“一举全歼”109师、“无一漏网”之类的用词,也值得斟酌。
三、牛元峰之结局
109师于直罗镇大部被歼,其师长牛元峰结局如何?总观各种回忆材料与史学论著,可得4种不同之说法。一是被击毙阵亡。申伯纯、应德田、聂荣臻、谢华、彭德怀均回忆牛氏“阵亡”或“被击毙”(36);罗瑞卿、王炳南、吕正操之《西安事变与周恩来同志》,亦认为牛氏阵亡。(37)二是自杀。赵希鼎谓“牛元峰拔枪自杀”(38)。沈叔明等回忆称:牛遭红军追击,最后身边“只剩沈叔明和一个随从副官”。牛乃拔出勃朗宁手枪,让副官将自己打死,副官“照牛元峰右后脑打进一颗子弹,从前面打出,面颊炸碎而死”(39)。这虽是假手副官,也属一种自杀行为。三是被俘。最早在1935年11月26日,张闻天致电毛泽东:“为了扩大我们抗日反蒋的影响与同盟者,此次所俘东北军军官中师长亦在内,应给以优待,晓以抗日反蒋大义后大部分释放……”(40)似乎牛氏当了俘虏。同一天,毛泽东致函董英斌称:“牛元峰固守直罗土寨三日,士兵恨之入骨,终不得不束手就缚”。(41)11月30日,毛在红一方面军营以上干部大会上作报告时,也明确宣布“活捉了牛师长”(42)。12月1日,《红色中华》刊载的《陕甘苏区的空前大胜利》一文中,也称据前方来电,“牛元峰也于带花后被俘”(43)。以后,王炳南、孙铭九、杨中州、徐海东均回忆(或认为)牛被活捉(44)。另外,肖锋的《长征日记》同样谓,“牛师长被活捉”(45)。四是语意含混的死亡。张学良在其《西安事变忏悔录》中写道:“本先一百十师曾遭覆灭,师长何立中阵亡,此次则一○九师又覆灭,师长牛元峰拒降而死”(46)。但牛氏如何拒降?又怎样而死?我们仍不得其详。因众说歧异,不少史书干脆予以回避,笼统地谓牛氏“丧命”了事。(47)
现在看来,牛氏死于直罗镇战役或该役结束后不久,当可无疑。但问题是,牛究竟是怎样死的?因资料不足,我们尚无法得出确切的结论,但仍可做出一个大致的推断。
首先,阵亡说似乎难以成立。申伯纯、应德田、谢华等,俱非该役之直接参与者,其回忆之可信度便很有限。彭德怀、聂荣臻倒是亲历其境,但因彭的《自述》系受审查时所写,当时“手头没有可供参考的资料”,故不少细节与史实颇有出入。(48)聂荣臻时任红1军团政委,22日后即率本部主力去对付106师了,解决牛元峰残部时他并不在镇内。且几十年后所写之回忆录,出现若干史事细节上记忆失误的可能性,恐也难以避免。尤其是,阵亡说与当时中共方面发布的战报明显不相吻合。且张学良对何立中与牛元峰两师长的结局,一称“阵亡”,一称“拒降而死”,其用词之差异,也透露出牛、何二人之死法肯定有所不同。凡此种种,足证阵亡说难以令人心服。
其次,自杀说疑点颇多。赵希鼎的“拔枪自杀”说,因未提出史料证据,可不予考虑。较有份量的当推沈叔明等人的回忆材料了。该役发生时,沈任109师参谋处长,与牛元峰朝夕相处,应该说对牛之结局知之较详了。但沈等回忆该役战况时,却说什么“据事后溃兵讲,战斗一开始”云云(49),可见其所述不少得自溃兵之口,未可全然视为亲眼所睹,此其一。沈文所述战役进程,与史实多有不符,令人感到难解,此其二。沈等谓,最后牛身边只剩沈与一副官,该副官是谁?材料中一直未提其姓名,且无其它方面之描述(如此人长相、身材、性格等),颇使人有无从对证之感。既然该副官打死了牛师长,那一种情境,想来不会在沈的脑海中没有任何残存印象吧?何以无片言只语述及?此其三。因这些疑窦环绕,又无其它过硬证据的支持,故笔者只好将自杀说亦排除在外。
最后,被俘的说法,主要出自中共方面,且时间较早,大致应视为可信。因为早在1935年11月22日晨7时,毛泽东曾电令叶剑英统一指挥“后方工作及东面对敌”之事,且专门提醒叶:“从俘虏中清查连以上官长,尤注意牛元峰”。(50)。结果战役刚一结束,毛便在致董英斌函中称牛氏“束手就缚”,而此信当时曾“普遍发表”(51)。11月30日,毛又在干部大会上宣布活捉了牛氏。这些,无论如何恐怕都不能视为毛信口而言吧?若无根据,毛又岂会一再在公众面前宣布假战果?而负责解决牛元峰残部的徐海东,其回忆与毛的说法又恰相吻合,也许更能引起人们的重视吧!
既然牛元峰被俘,那又是如何死的?综合各方材料,笔者以为,当不出伤重毙命与被红军处死两途。前引《红色中华》称牛氏“带花后被俘”,他到底是被红军击伤还是自杀未死(是否副官开枪时只将牛击成重伤?),现已难以弄清,但伤重毙命的可能性总归难以排除。考虑到牛元峰思想之僵硬反动(52),考虑到当时东北军中上级军官普遍对中共与红军知之甚少,又耻作俘虏的思想状态(53),也考虑到此前红军曾对个别顽固军官采取过从严处理的办法(54),说牛元峰受到红军的严处似乎也不无可能。然而,直罗镇战役后,中共对统战工作已日渐重视。凡被俘之敌军官,中共无不努力改造其思想,设法用之于对周围国民党军的统战工作中。这一点,只要读了11月26日张闻天致毛泽东电,便不难体会得到。既然张闻天电中,已明确要求优待直罗镇被俘之敌军官(包括师长在内),而毛泽东在12月1日复张闻天信中,也称“这里已经实行对俘虏官一律不杀、优待释放的政策”。(55)。那么,牛元峰被俘后即使态度恶劣,其被杀的可能性也已微乎其微。
总之,就现有资料来衡量,牛元峰的结局,较为合理的解释应该是:牛氏曾受伤被俘,旋因伤重无治而死。
四、109师的“撤号”与重建
目前,史学界有一种十分流行的说法,认为109师惨败于直罗镇后,蒋介石出于兼并杂牌军的险恶用心,乘机下令“把110师和109师的番号撤销”了。(56)那么,事实是否真的如此?
110师番号是否被撤(笔者认为确实被撤),因与本文无关,可暂置勿论。单就109师而言,败后撤号的说法,笔者认为,虽系事出有因,但却查无实证,只能说是以讹传讹。
首先,所有声称蒋撤销109师番号者,均未提供原始资料作依据。如李家珍称,蒋在五届一中全会后,“宣布撤销东北军109师110师番号”(57),却未注明其依据何在。象这样没有出处的人云亦云式的说法,如何能令人相信?至于张学良后来也说蒋撤了他两个师的番号,恐怕也不能信以为据。(58)
其次,大量资料可以证明,直罗镇惨败后,109师并非被取消了番号,反而是迅速重新组建了起来。据万毅回忆,“一九三六年一月,我又被调到被红军消灭而重新组建的五十七军一○九师六二七团任中校团长。就任前,张学良将军又单独召见了我,对我说;‘三个团长两个岁数大的,就你一个年轻的,你要好自为之’。接着他又说:‘你们尽快把兵招齐,训练四个月后我要用兵……”(59)可见,早在1936年1月,109师重建工作已大体就绪,3个团长都已任命,唯士兵尚未招齐,且有待训练。张政枋也回忆,劳山战役被俘的110师校尉官有70余人,他们获释后,从延安绕道韩城回西安受训,“一○九师大部被歼后,又补入该师当军官。”(60)应德田在提及1936年秋后东北军人事变动时,曾称:“一一五师师长贺奎调任一○九师师长,任刘启文为一一五师师长。”(61)该年9月28日,朱德、张国焘署名的“中革军委会通庄静会战役计划”中,已明确写到:“一○九师于二十二号到兴平,向宝鸡前进中”。(62)至于109师在西安事变期间的活动,当时的报刊杂志一再提及,多不胜举。可见,109师番号被撤的说法,显然与事实不符。
最后,109师撤号之说,大约受抗战时该师番号一度消失之事的影响(63),敷衍而成。西安事变结束后,东北军于1937年3月东调豫皖苏,当年6月,经开封会议宣布整编。原105师刘多荃部编为第49军,刘任军长,下辖105师和109师,分别由高鹏云和赵毅任师长。卢沟桥事变后,第49军先调至沧州护路,在与日军矶谷廉介师团作战时伤亡惨重。10月后,49军再南下增援上海,109师于淞沪会战中损失殆尽。12月退至安徽南陵、泾县后,遂将两师合并为105师,暂归70军军长王东源指挥。后经刘多荃、赵毅多方活动,1938年2月方以预备第5师徒手兵补充入109师。徐州会战时,因该师4个团长(全为黄埔生)怯阵告假,致使部队无法出动。蒋介石为此迁怒于赵毅,将赵撤职,并换掉该师全部原东北军军官。后该师北上至开封,转归刘峙指挥,东北军系之109师遂告结束。
综上可知,109师番号被撤之说虽系事出有因,但却难以成立。不少史书声称,张学良由此对蒋落井下石的做法,如何如何的愤恨,又如何转而联共云云,恐多少有点无的放矢的味道,因为它忽略了其结论是建立在并不真实的前提条件之上的。由此,笔者不禁联想到,在西安事变的研究中,象此类连基本史实尚未搞清便展开推论的事情,究竟还有多少?
对此,我们不敢妄加猜测,只但愿它越少越好!
(本文原载《陕西教育学院学报》1999年第2期
①惠德安:《张学良将军轶事》,辽宁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86页。
②六十七军:《剿匪工作军事报告书》,1935年10月份。见毕万闻主编:《张学良文集》第2册,新华出版社1992年版,第918—919页。
③六十七军:《剿匪工作军事报告书》,1935年10月份,毕万闻,前引书,第921—922页。
④张友坤、钱进主编:《张学良年谱》(下),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第922页。
⑤张友坤、钱进,前引书,第950页。
⑥申伯纯:《争取张学良联合抗日的经过》,吴福章编:《西安事变亲历记》,中国文史出版社1986年版,第54—55页。不过,申在其《西安事变纪实》(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中,已删去了“晏道刚擅自作主”一句。但该书第12页谓:“西北剿总”代参谋长谢珂“不了解前方的实际情况”,“同意了董英斌早日开拔进驻鄜县的意见”;第16页仍称,“董英斌违背他的嘱咐,致使部队轻率前进,惨遭覆灭”。依然不尽符合事实,且前后多少有些自相矛盾。
⑦沈叔明等:《东北军一0九师直罗镇被歼记》,吴福章编:《西安事变亲历记》,第35页。
⑧何柱国:《西安事变前后的张学良》;晏道刚:《我在西安事变中的经历》。分见吴福章编:《西安事变亲历记》,第3页和第197页。
⑨武育文等著:《张学良将军传略》,辽宁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375页。
⑩何柱国:《西安事变前后的张学良》;晏道刚:《我在西安事变中的经历》。分见吴福章编,前引书,第3页和第197页。
(11)张友坤、钱进,前引书,第929页。
(12)《西京日报》1936年2月18日。
(13)六十七军:《剿匪工作军事报告书》,1935年11月份。毕万闻,前引书,第925—928页。
(14)张友坤、钱进,前引书,第929页。
(15)六十七军:《剿匪工作军事报告书》,1935年11月份。毕万闻,前引书第2册第925—928页。
(16)六十七军:《剿匪工作军事报告书》,1935年11月份。毕万闻,前引书,第925—928页。
(17)六十七军:《剿匪工作军事报告书》,1935年11月份。毕万闻,前引书第2册第925—928页。
(18)张之责董并撤其职,回忆材料中提及者甚多。时军中僚属亦怨董指挥无方,董连日忧思,竟致满头乌发变白。可参惠德安前引书,第111—112页。
(19)沈叔明等:《东北军一0九师直罗镇被歼记》,吴福章,前引书,第34页。
(20)沈叔明等:《东北军一0九师直罗镇被歼记》,吴福章,前引书,第36页。
(21)六十七军:《剿匪工作军事报告书》,1935年11月份。毕万闻,前引书,第925—928页。
(22)肖锋:《长征日记》,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37—138页。但肖锋记述该役发生的时间(11月18日),显然有误。
(23)杨中州:《西安事变》,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1页。
(24)《杨得志回忆录》,解放军出版社1993年,第202页。
(25)徐海东:《生平自述》,三联书店1982年版,第111—112页。
(26)沈叔明等:《东北军一○九师直罗镇被歼记》,吴福章,前引书,第39—40页。
(27)《毛泽东军事文集》第1卷,军事科学出版社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382页。
(28)《聂荣臻回忆录》(上),战士出版社1982年版,第303页。
(29)肖锋,前引书,第137—138页。
(30)徐海东,前引书,第111—112页。
(31)《毛泽东军事文集》第1卷,第386页。
(32)《毛泽东军事文集》第1卷,前引书,第390页。
(33)《毛泽东军事文集》第1卷,前引书,第392页。
(34)《陕甘苏区的空前大胜利》,《红色中华》1935年12月1日。
(35)徐海东,前引书,第111—112页。
(36)分见:前引申伯纯文,后来申在《西安事变纪实》中,第13页称“牛元峰自杀”,第16页却谓“牛元峰师长阵亡”,如此前矛后盾,至为可怪。应德田《回忆张学良将军与西安事变》,载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所编之《西安事变资料选编》第4集,第6页。前引《聂荣臻回忆录》(上)第300页。谢华:《西安事变回忆》,西北大学历史系等编《西安事变资料选辑》,第384页。《彭德怀自述》,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08页
(37)罗瑞卿、王炳南、吕正操:《西安事变与周恩来同志》,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第14页。
(38)赵希鼎:《西安事变的片断回忆》,《新史学通讯》1956年12月。
(39)沈叔明等:《东北军一○九师直罗镇被歼记》,吴福章,前引书,第40—41页。
(40)《洛甫致毛泽东电》1935年11月26日。引自杨奎松;《西安事变新探——张学良与中共关系之研究》,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5年版,第25页。
(41)《毛泽东致董英斌函》,1935年11月26日;《毛泽东年谱》(上),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490页。
(42)《毛泽东军事文集》第1卷,军事科学出版社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400页。
(43)《陕甘苏区的空前大胜利》,《红色中华》1935年12月1日。
(44)参见:王炳南《关于西安事变》与孙铭九《忆西安事变》两文,俱载西北大学历史系等编:《西安事变资料选辑》,第265页,第342页。前引杨中州书,第11页。《忆徐海东》,河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60页。
(45)肖峰,前引书,第137—138页。
(46)张学良:《西安事变忏悔录》,台北《传记文学》第39卷第6期,第12页。
(47)如宋黎主编之《张学良和他的将军们》即采用“丧命”的说法,见该书第19页,辽宁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48)前引《彭德怀自述》,见其《出版说明》之第2页。
(49)沈叔明等:《东北军一○九师直罗镇被歼记》,吴福章,前引书,第37—38页。
(50)《毛泽东军事文集》第1卷,第386页。
(51)《毛泽东军事文集》第1卷,第408页。
(52)前引沈叔明等文称:牛元峰当上109师师长后,曾“跑到庐山受训,装满一脑门子蒋介石‘先安内而后攘外’的反动思想”。
(53)其时,东北军中上级军官多对中共优待俘虏政策持怀疑态度,多以为被俘即意味着丧命。故在战场上或死硬抵抗,或势穷自杀,打得颇为凶悍。并非如某些回忆材料所夸张的那样,似乎东北军一与红军接触,即大片溃降。
(54)张政枋:《甘泉劳山战役始末记》,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西安事变资料选编》第2集,第188页。据张氏回忆,110师628团团长裴焕采及少校参谋佟国良被俘后,因“抗拒到底”而未获释放,结果按“从严处理”。
(55)《毛泽东军事文集》第1卷,第408页。
(56)前引宋黎主编之《张学良和他的将军们》,第98页,但该书第19页只称撤销了110师番号,却未提109师。另外,张德良、周毅主编的《东北军史》(辽宁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325页)亦未提109师番号被撤。
(57)李家珍:《论杨虎城与“三位一体”的“西北大联合”》,载《湖北大学学报》1994年第4期。史学界一般很少言及“撤销”109师番号的具体时间,李文虽给出了一个大致的时间,惜乎未注明出处,令人不知其依据何在。
(58)1991年,张学良在美国接受纽约《世界日报》记者魏碧洲采访时说过:“我有两个最好最精锐的师,统统打光了。我很痛心,除了个人拿出钱抚恤外,再报请中央依剿共阵亡抚恤,重编两师的部队。但中央未拨抚恤,两师番号也予撤消”。(见《世界日报》1991年5月4日“特稿”《张学良忆谈东北军两三事》。转见《参考消息》1991年5月11—13日第2版文)但张此说明显不确。早在50年代,张在其《西安事变忏悔录》中述及“恶缘种种”时,也只谓“请求抚恤、补充,皆无结果”,丝毫未提撤两师番号之事。张后来的说法,若非记忆有误,便是受了某些史家不确切的研究结论的影响所致。
(59)万毅:《言犹在耳》,见《在同张学良相处的日子里》,辽宁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74—75页。
(60)张政枋:《甘泉劳山战役始末记》,《西安事变资料选编》第2集,第188页。
(61)前引应德田文,见《西安事变资料选编》第4集,第18页。
(62)《中共军委会通庄静会战役计划》,1936年9月28日。见《三军大会师》(下),甘肃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627页。
(63)孟吉荣称:“抗日战争时期,第一○九师全部损失,番号取消”。但其说不尽准确。参见其《东北军被蒋介石分化瓦解的概况》,前引吴福章书,第525页。
西安事变与中国抗战/李云峰等著.-香港:香港银河出版社,199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