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旧生愁伤心事·“二二八”前后
张之宇
春愁难遣强看山,往事心惊泪欲潜;四百万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湾。
——清·丘逢甲《春愁》(离台一年而作)
丘氏生于台湾苗栗。清廷割弃台湾,丘氏倡议台湾独立,抗日失败,返回大陆。他强自忍着山隔海阻,国仇家恨,刺骨锥心。回忆为割台湾事,四百万人同声一哭,心头淌血。与丘氏同有失土丧家之痛的张学良将军,则力主统一,却是自大陆来台湾。两位政治上响亮人物,爱国之心相同,足迹却各自西东。历史之捉弄英雄者,恒如此哉。
莅台初感
张学良将军于1946年(民国35年)10月15日由桐梓经重庆小停半月,于11月3日到达台湾新竹井上温泉。这时整个大陆,正陷在龙蛇斗争、干戈相向的大冲突中。张氏第一夜在台湾:
投宿于新竹市的招待所,在日本时代为新竹公共建筑物,是为招待贵宾用的公会堂。早晨起床甚早,巡视室内外及庭园,几乎使我泪下……
张氏看到占领者所建日本式建筑,与当地居民陋舍之悬殊,悲从中来:
这怎么会叫台湾的同胞安静下去,他们当年思念祖国之热诚,这叫他们多么失望,只有冷却下去他们的热血,或者燃起另一个火焰。谁来挽救这一个重大损失,真叫我有泪吞在肚子里……将军欷欺感慨之余,仓促中以铅笔写下了一首新诗:
台湾!台湾!
我信,我确信,你会自为的(地)长成,成为这中国大家庭中的一个好弟兄,也许是一个很得力的弟兄!
台湾!台湾!
我盼望你,我深切盼望你快快的(地)长成。你好比—些台湾的女性,来台湾的人们,有些败类,只贪图你的色和肉,看不见你的心灵。
台湾!台湾!
你值得留恋,你的遭遇相当的(地)可怜,当中国被异姓统制的时候,把你抛弃。
因而这不是你的过错——你有过些可歌可拉的表现——英雄(勇)的反抗。被奴役了五十一年,也有些认贼怍父。也有些忘了自己的祖宗,当你回家的时候,又赶上了暴雨风,所以弄的(得)你有点模糊不清。
日后,张将军虽曾在其他场合写过新诗,但此为第一首。毋庸讳言,张氏抵台后情绪低沉,粗犷谐谑的风致、旷达不羁的气魄似内掩,为应付环境,已磨去人性的棱角。
1947年这一年却没有元旦日感言,也没写下今后计划,这黯淡色彩使人触目成愁,正所谓“近来人事颇相乖。独坐何曾得好怀”。只记载了来访友人,名、号却一一不漏,或许别有用意在焉。
1月3日,张氏记:
柯参谋长为之偕一友人名蔡继琨来访,宿一宵返台北。
1月16日,张氏记曰:
葛秘书长赞候偕其次女葛允三来访,午餐后辞去。
二二八事变
2月28日,台湾事变发生。
3月1日,张氏记述曰:
刘乙光告知我,连日台北、竹东民众暴动。袭击衙署,专打外省人在台为官吏者。我到台湾第二日,已有此感觉,已见我所写的莅台初感,非是我事后有先见之明。当局如不善处,台湾问题,真不知道成什末(么)样子。
按“民之所重,饮食者也,侈乐者也,民之所愿也。足其所欲,赡其所愿,则能用之耳,今使衣皮而冠角,食野草,饮野水,孰能用之?”(《管子》)
张氏低徊,良有以也。
3月1日另一记则简述:“老刘说连日台北、新竹,台人暴动专打袭内地人。”不尽之忧虑,溢于言外。
3月5日,张将军记其事曰:
昨晚竹东来一卡车米、面,菜蔬不少。这是怎么一回事,起初一点不知道,后来刘队长告知了一些,但真情还不能知道,一夜十分紧张,我也未能好睡。
一边有些惊魂不定,一边不免会发生某种联想。
由于诉说无人,杯弓蛇影,乃愈见疑惑。在另纸上又写下:
连日沉闷,昨晚来了一辆卡车带来米面菜蔬。赵献瑞也来了,一刹工夫,寓中如临大敌,我的窗前门外,全部卫兵,并皆手持武器,这是怎么一回事?请老刘过来想问问,他说有事不来。又见他们焚烧文件,收拾行李,人员纷纷乱窜,有什么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令人烦闷,三请老刘,仍不来,余到刘的屋去看他们十分仓皇,刘太太和孩子都改换了衣服,问刘是怎么一回事,他含混回答,仅说竹东也出事了,把区公所烧了。连日沉闷和鬼祟,情形使我十分不痛快。
急切、慌张,毫无矫情掩饰,但其声悲激,其情危苦。
勇者不惧乎
3月7日,张氏记曰:
今天他们又对我鬼鬼祟祟的样子,一大早刘太太就装模作样的(地)到处偷偷的(地)察看。一定是外间又有什么风声。我想也不外乎那一套,想了想,睡我的大觉去罢(吧)。
张氏之睡,一觉解千愁乎?嗜睡能睡,是张将军养生长寿之福,长久与张、赵相处,这般“有人要枪毙我,也一样先睡大觉”,如上的外界流言,确非矫饰。
早年中原逐鹿,鏖战血殷,防哨传警之时,张将军照睡,几次险误军机。张将军曾如是对笔者说,说时憨态如赤子。
3月8日,张氏记有:
一早,刘太太又偷偷的(地)来了,假辞借烟,可笑!吃饭时,老刘避而不见,我想想好生气。我对他们以诚相向,并以善言导之。又以好言讽之,使其自觉,他还是那鬼祟小伎俩对我。后来想一想,这是他的职务,但是又一想“士可杀不可辱”,他这种无礼貌的不诚实的举动,真叫人可气,就是外方对我有什末(么)图谋,好好的(地)告述(诉),使我自戒,说明他的苦衷。何必这样鬼祟拿我当傻瓜,可气!想了一想,他们可怜又可笑!后来“细蛮子’(刘乙光小孩之昵名)来到我房子玩,我看见赤子天真,与虚伪鬼祟相对照,真使我有甚大的感觉,古所谓,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正此之谓也,我气他们,我……也心不赤子了!慢慢想想,我即以赤子之心对任何人,他们也是任何人之一,何必生气,所以气也就消了。还是以客观的眼光,查看他们的行为,以作自己的借镜。
神秘兮兮,以之面对张将军,使张氏陷入极端痛苦之中,因为张氏认为:“就是外间对我有什末(么)图谋。好好的(地)告述(诉)我,使我自戒,说明他(指刘乙光)的苦衷。何必如此鬼祟拿我当傻瓜。”
二二八事件之后,3月10日张氏记道:
昨日刘乙光告知关于事变几桩事情,我亦对他表示我的意见,并告他几件应注意的事情,以作他的参考。
同日张氏接到刘乙光交来柯为之(参谋)信一封:“并告知情形的大略,我也对他表示,现在处境利害相同,有什么事应该明白告述(诉)我。”
古有“勇者不惧”的说法,看来谈何容易。多少鹰扬历史人物,节奏腾跃、声势铿锵。尽管文字记载热中于赫赫事迹,然而血肉之躯,也有人的童心、愁烦、疑虑、惊慌与害怕,隐然是张将军突兀出的内心世界。反复咀嚼,能不喟叹!
张学良探微/张之宇著.-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