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行记事辨真伪·我不能无言
张之宇
自从作客张学良北投将军第,自感力不过铅刀。但有此机遇应为这一位近代史上风云人物,其对留存口述的憧憬及其个人价值观念的取向,做一些探索。基于目的单纯,旨在寻觅端倪。不想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此乃就耳目所及张氏生活之侧面,汇集若干史料,沙汰之后不随时论沉浮,记于日志。6年下来,虽落落星散、不为人注意的遗事,搜罗所获“史外之史”,自以为所知独先,名笔、名嘴或未之逮者也。这些素材,不愿因我埋没且自恨自悔,并坦承“鲁莽操切,跋扈侵权”之张将军质本凡人,而至今依然潇洒者,为史家与媒体有意无意,精雕细造下之泥塑金身,与笔者所认识之张学良将军,有名重实难副之感。
解读口述历史
张氏以被看管,与夫人赵一荻的“舍身饲虎”,得来了50年平静,因为张将军自称:“我可以把天捅个大窟窿;你叫我捅一个,我可以捅俩!”换一个角度想,未尝不是国人之福。“伸手欲攫终不敢,万鬼聚谋无此胆。”在台湾“一品百姓”身份,在大陆“千古功臣”地位之背后,实令人欷歔!
咏张氏者,况比张将军:“能挟山超海,要为荆轲匕首张良椎,仗剑爱国终不移。”惜所见是“松柏凋,劲草垂”;到晚来“国魂消尽,兵魂颓”。百年须臾过,变幻如苍狗。思其人,悲其去,成底用!何不究其真人风貌与奇行,反映张氏之历史作用?
笔者旨在提出第一手史料,为读者留下判断之余地。远在1997年于香港《明报》月刊12月号,笔者曾于《言与不言》中明白写出:
张氏伉俪史料素材隐私之保藏,是笔者道德自律的准则……晋朝的江灌“不能言”而“能不言”。留名百世的江尚书,“能不言”的品藻最令笔者憧憬。
然而在2003年今日,笔者虽被迫早已脱离口述历史工作,其良否原已与笔者无涉,但站在学术立场于“能不言”之后5年之今日,以“不能不言”来写这一篇“口述解读”,因为“不言”无以对张学良伉俪留存史料与口述之初衷;无以对王永庆先生知遇与支持;更无以对误用口述史料者。
2002年6月初,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公开张学良毅荻书斋珍藏文物与口述历史,前者为笔者独自经营,后者笔者是工作成员之一。开幕之日,国际关心者络绎于途,埋头伏案,细细研读。台湾媒体却不乏快人快口,专注口述,挑材使用,忽视了重要制作环节——即口述历史达到“成品”步骤中尚欠缺之过程,乃致报道失误。由于乡居偏远,消息闭塞,及友人寄来剪报,方知张氏之口述已面目全非,读毕不禁冷汗淋淋。
关于口述历史工作过程中出现争执之始末
本来介绍哥伦比亚大学与张氏之合作,与向王永庆筹募工作基金,全在缜密中精心研究、制作计划,往返斟酌文件堆积高数尺,无一步骤不一一存卷,七项层次分:1.访问录音,2.抄录,3.审核,4.加删修改,5.复审,6.整理,7.翻译。
按程序完成之样张(见本书275页),此页系自口述录音带,抄录、打字、经张学良将军审听、修改后签字、等候、整理、翻译再印刷装订成册,方能称为成品,才可公布使用。此成品曾获诸学者顾问之嘉许,且早已送入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研究室负责人桂励处存卷。
由于学术殿堂荣誉诱人,基金数目使人瞠目。口述录音陡然光彩胜似千金之璧,接办者以为访问已完成,资料唾手可得,于是横生风雨,于1996年10月21日毅荻书斋哥大开幕式中,出现了闹场行为。10月25日张氏侄女在香港报端发布,全权接办口述历史工作。
殊不知当时口述历史只完成了全程第一阶段——访问、录音,也就是“有闻必录”、“泥沙俱下”之张氏访问口述录音带。当时赞助者王永庆对于此事曾致函哥大,以应“一以贯之”表示关切。
王氏支持学术研究而不乐人知,目光远瞩,不愧企业巨子。但确使意欲染指者失态而颠狂。张氏侄辈参与争夺,使人为之愧汗。张将军伉俪更视之如一把匕首,直贯心尖。若干年与张氏朝夕相处,初见将军“雷霆之怒”煞是惊人。“桂树焉知泰山之高,渊源之深”即上得家长甘露所荫,下受渊泉所润,欲不了解“宏其志”的互彰、互重作用。张氏评子侄“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其心也悲。
如此不仅毁坏张氏伉俪精心留存历史见证之意愿,以及张将军避免任何党派背景炒作之用心,终于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自此争夺者已不只外界为取得口述历史之制作而剑拔弩张,萧墙之内横行撕扯,才是症结。诸如下列:
1996年9月17日,张赵一荻致函张之丙,坚持不许别人插手文件整理。
同日,张氏侄女开启了笔者与赵一荻女土共有之保险箱,取走内中重要文件。
1996年10月19日,赵一荻再函张之丙,为开幕邀其一定参加。(见后页附件)
1996年10月21日开幕次日(22日),笔者四封传真拦阻了这一新闻报道。
1996年10月25日,张氏伉俪之亲笔笺致哥大傅格森(傅已去香港大学任职)。同日,张学良也亲笔写下“张学良口述历史仍旧请张之丙、张之字继续作……”的话。(见后页附件)
1996年10月28日,赵女士函张之丙,叮嘱保护史料。(见后页附件)
1996年11月4、5两日,有人两次企图窃开笔者公寓大门,为日裔业主、保安人员追获,并留下记录。
珍藏与口述之争夺漩涡,使笔者脱离口述历史工作之后,仍存一线私祷,如“弃”而能“全”,也不枉费以数年时间梳理出伟大将军血肉真身,与摧折之灵魂假象。更令人扼腕者,乃是张氏生性与世途乖迕,饱经沧桑之后,彻悟出人生真谛,对笔者“着实说”之叮嘱。环境竟使这一点“傲岸”最后也付之东流。于2002年6月,在哥伦比亚大学,张学良、赵一荻珍存文物之毅荻书斋与口述历史如期开放使用。据说口述部分错误百出。
口述工作之失轨
原因系哥伦比亚大学接收口述录音带,并未履行与张氏合约之规定,也未尊重“未经张氏审听之前不可公布之限制”。若干年来,接办者没能按步进行抄录和审听正误。于公布期近,只以基金中10万美元之数,无视协议条文,率然送往校外一公司进行抄录,除内容资料在限期披露之前已流传在外且被人所窃用,只抄录一项出现之谬误已足令人咋舌。
属于删削者例举一二
1.举凡听不懂之张将军口语与方言,以“录音不清楚”免抄。
2.“饮食”、“男女”不抄。
3.“饭桌闲谈”不抄。
4.不按工作规则,一字一字逐字抄录,改为句读听写。凭抄录者之了解改音译为意译,再造句。故张氏口述语气、神情荡然无存,已不是张氏口述。
5.50分钟录音带,如张氏对当代人物之月旦评,只抄录大字3张。
6.自定取舍删存。
抄录者之漫不经心,令人恚意难遏,笔者不得不以史料作一些正误,对有兴趣于张氏研究者,如能鼓素心、浣世眼,于风雅中另树一帜——张学良是怎样一个人,使张氏步下神坛,岂不千古!
“雨欲退,云不放。海欲进,江不让。”笔者戚戚但绝不愿先立己见,是因为尊重有见解、有胆识、有宗旨之历史方家,取材于斯,而落张学良盖棺论定之史笔。何必舍张氏研究,而摧糜笔者于谗陶之阱,一传众咻。
正如一席佳肴,美食家虎咽狼吞,食若填壑,不品口味却左挑右选,指斥杯盘欠缺,方向错乱。幸如今谤焰已息,诋毁声消,公平尚在。
张氏口述中说;“明白人不用跟他辩,混蛋你辩也不用辩。”‘狗咬你,你还咬狗不成!”不想上述两则张氏谑语,却做了笔者被人诽谤之下,持“曾参不杀人,辩之以默”之座右铭。
不过仍拟提出—二例句,为今后口述历史解读时可能遇到之问题作一些提示,关心于史料之真实与完整者多予留意。
属于误抄例句一二
“郭松龄说:‘我要不跟你,我早就没了。”’抄录者意译之后抄为“我不要跟你”(“要不”乃为肯定说“我要不是跟着你,我早就完了”)。误抄之后是“我拒绝跟着你”,后者与张氏口述原意成天壤之别。听写者忽略受访者之语言习惯,乃成大谬。
“宁弯不折”(“宁可屈服,绝不牺牲”系张学良自持之处世哲学,曾以此讽劝郭松龄改一改“宁折不弯”之梗直做人态度)误抄为“任弯不折”,以字面诠译,则是“怎么弯也不会折断”。可谓“毫厘之失,差以千里”。
“食色性也”(见《论语》,乃食欲、情欲来自天性)张氏读“色”(音shai)。误抄为“食在性也”可解释为“吃在乎性格”。读音之外,古文训练不够,如此,岂止嗟惋而已。
属于仓促公布、未经校正
人名、地名之误抄,亦例举一二:
纪晓岚为纪小兰。
曹汝霖为陶汝林。
褚玉璞为楚玉甫、楚于浦、褚玉普。
焦菊隐为焦菊云。
臧式毅为章世毅。
诸如此类“士大夫’、“田舍翁”人于人名索引,已不足为奇;唐德刚先生直指系访问者无知。如果系出自张之丙之手,何以将自己姓名也误抄为苏志平,流言止于智者,唐氏差矣!
地名中“鸭绿江”误为“鸭陆江”,“九门口”误为“营门口”,“六国饭店’’误为“六合饭店”。
不幸者是先窥堂奥之学人,使用错误抄录,露出剽窃马脚,贻笑大方。故笔者尽快提出正误,以便利今后使用者。
属于访问记事一二例如后
因为被访者一旦情绪紧张,每每有备而答。不可避免者,是引起当事、当时之回忆,致有失色、气愤、自悔、冤屈、逞雄、泄恨、惭愧等等表现,脆弱处有“不想再谈”以压抑激动,会以“忘了”、“想不起来了”、“好像说过”……有所避讳则:“你别录!”“关喽!”(指关录音机)惊诧嗟叹之外,有悲不自胜,也有神色耸动;蝇营狗苟的俗态,也屡见不鲜。高兴时可以唱一段奉天大鼓:“杨贵妃马嵬坡下死……”不高兴时破口大骂“X X X王八蛋”。
由于访问时间有限,如此方式难免徒劳无功,也正因张氏伉俪自筑藩篱,门墙矗立。加以在台、在大陆身品居高而难下,又以常年“杜门不复出,久与世情疏”,极端重视相交者之身世背景,笔者就是以“浊世风流出旧家”得到张氏伉俪的信任。也正因此成了张氏降贵纡尊的困难,且耳目日益衰退,子女远在海外;笔者适时而来,不是媒体,又非家人,更非仆役,不必提高警觉,不必蓄意圆滑,更不必防范窥伺,于是所谓口述,既可倾吐衷肠,又可听取下一代之反应。访问者既属晚辈,又属学生,乃成了“双向交通”。由代寻指定资料,至剪辑各种专文,每日读文、读报,若于前所未知、料所不及之国内外消息、奇文、异事,及过去对其行为之反应,都由访问者张之丙处得知,其内心是懊恼还是快意,均可自刹那间之语态得到真实答案。如:
读《徐永昌日记》曾为一句话,蓦然而惊,张氏日:“他也这么说!?”然后沉默良久。张氏大出意料,自伤对外界世情了解不够。
谈及1933年3月9日下午与蒋介石在保定会面,以“蒋先生以同乘一条船逼您下野”之说法求证。张氏插口:“这是共产党为我遮说。”(遮音zhe,指掩盖事实。)
而后张氏辞职下野,于学忠曾主张扣蒋理论。
孙殿英(西北军)提出要造反,这与1912年1月12曹锟发动兵变有什么不同?(民国第一任总统袁世凯当选后,不欲南下就职,乃发动兵变以示军心不稳。)北方军事领袖联名上书蒋介石,愿与张共进退,张氏问:“你没录吧?”故原文从略。
张氏3月11日下野,曾命故宫挑选文物运送南京?
笔者问:“齐白石在这一年2月为您刻‘定远斋’珍藏鸡血石印?”(锦州告急、榆关失守,齐白石两次逃去东交民巷避祸,对守士之方面大员不无微辞。)张氏将故宫所珍藏“岳飞对联”究竟为哪一位将军据为己有,于口述时有意透露。
西安事变“苗疯子(苗剑秋)被关”,张氏冲口而出,“他被关是为杨虎城太太,他把他太太咬了!”
一天,嘱读一篇九一八专文,文中写“趁东北军人关。调停蒋、冯、阎中原大战,和平定石友三叛乱、关外兵力空虚之际,悍然发动事变(指日本)。在此以后4个多月里,张学良将军忠实执行了蒋介石的不抵抗密令,致使我东北130万平方公里的大好山河,和3000万骨肉同胞沦于日寇的铁蹄之下,守土有责的张将军因此与蒋介石一起受到了责难……”张氏为此勃然变色。再与1933年保定释兵权,去沪戒毒之安排连贯分析,明摆着之黑白。张氏不肯留置一词于口述。为护荣名而自秽其心乎?
张氏曰:“我是封疆大吏,没事儿作威作福,有事推卸责任!”这才是一位血性汉子的真言。
所以在为张氏读文、读报时刻,乃至闲话中提出问题,常得到意想不到之真实答案。可谓乞浆得酒,过于所求。
属幽默之顽童心态
张氏童心来泯,思想感情流露真实,多见于揶揄刻薄处,情可见心,不假雕饰,而用语直白。
“咱们‘坛子喂猪’。”(坛子肚大口小,得一个啖完一个啖。)意指访问者把不同问题不间断连续一起,张氏有一丝愠意,故一个谈完始得再谈一个。
“您的号?”张氏双手一摊,“当了!”按字面,不留意前言后语,则可解释“作了”、“担任了”,承认:“不错是当了。”(当了什么?“好人”、“汉奸”,乃至“傻瓜”、“和事佬”等等。)
以“当了”为例,“号”系指典当衣服,俗称“号”不过是张氏一句玩笑,忽略语境,未顾及上下文,断章截句而取意,不谬者几希?盖此“当”(dang)尤非彼“当”(dang)。
台独人士作台湾独立政见鼓吹,立委黄氏等且曾在北投张氏大门口呼吁还张将军自由。要求访问张氏未果。张将军认为“不如我们东北的狗”!字面上,可以误解成对台独人士之污辱人不如狗,而张氏语意则是“东北咬人的狗不汪汪(指狗叫)”。不注意全局,摘取一句,可乎?
如上例句,屡屡出现于张氏口中,如果抄录者没能于文化教养、语言风格、知识程度、生活经验乃至方言习惯,进到受访者之层次去了解,必陷于困境而徒生谬误。
张氏臧否人物之见解
韦慕庭教授指导口述工作之初,即认为获得张氏伉俪信任,能观察其如何进入晚年,直到参与日常生活安排,是难得的机遇。故多次叮嘱,张氏一言一行“全部收录”,以俟日后整理成篇。希望能使读者与访问者,如与张将军对面而坐,听张氏自己叙述评论见解,与对各种事件之反应,由张将军告诉读者,他是怎样一个人,这也是口述记录不同于大传、小说、演义……不过,未按程序草草公布之张氏口述,笔者袖手。仅提供张氏一段评论如下:
现在人写东西,真奇怪,比如外国人写东西,他要……都要找考据书啊! 中国人真是随便,有些人也许考据考据。有些人为卖钱,或者为赶快去给报纸上写一段什么,为点钱,乱写一大套,捕风捉影,坐在屋里编,热闹!
由此记起知名报人马星野先生曾拟有《中国记者信条凡十二则》,其中第四、五、八条:
四、吾人深信:新闻记述,正确第一。凡一字不真,一语失实,不问为有意之造谣夸大,或无意之失检致误,均无可恕。明晰之观察,迅速之报道,通俗简明之叙述,均缺一不可。
五、吾人深信:评论时事,公正第一。凡是是非非,善善恶恶,一本于善良纯洁的动机,冷静精密之思考,确凿充分之证据而判定。忠恕宽厚,以与人为善,勇敢独立,以坚守立场。
八、吾人深信:新闻事业为最神圣之事业,参加此业者,应有高尚之品格,誓不受贿!誓不敲诈!誓不馅媚权势!誓不落井下石!誓不挟私报仇!不揭人阴私!凡良心未安,誓不下笔!
这样的信条常人也足以书之为座右铭。
张氏口述历史出现谬误,记者提出问题向广大读者作传媒,任务崇高。以独到锐利之目光,代万千读者亲自观察,深入了解、分析,然后以最近国际新闻界揭橥之理想“公平报道”以飨读者。受到之尊敬是:真实、不作误导、不耸人听闻,更重要者是令读者放心。
可是,2002年7月20日《中央日报》副刊楚崧秋先生《读张学良亲著<杂忆随感漫录>有感》文中,引用《中国时报》林博文专文有言:“但在四千八百页的口述历史中,少帅对蒋几乎没有一句好话……”又引张所说:“假如我要自由了,那抗日的功劳都是我的!”以上例口述为林氏报道“张之仇蒋”、“否定蒋氏抗曰”两点之依据,似嫌薄弱。
笔者应提出一些证据,以答复楚先生,因为只有笔者才是“综观全局”张氏口述之见证人。
关于林博文一二批评释疑
首先,笔者希望知道林博文先生是否为《中国时报》三次来美商购张学良口述记录之策划人?因为在未届2002年6月公布之前,没能协助达成任务,林氏为此留有心结,则笔者此篇回应,无异于一页白纸。因为或“吹火而燃”或“吹火而灭”,全凭林氏能否蠲忿。
以下则全系笔者为史识之学术讨论接受指教,拒绝对笔者之人身攻击,也为他人攻讦引起之蜚短流长作一次澄清,这正是笔者应负担之历史任务,只要史料真实完整,何惧“能将尘土平欺客,爱把波涛枉陷人”。
其实,史笔与历史人物评断如“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盖棺尚不能论定,翻案可持续千百年。钱谦益曾云:“呜呼!史家之难,其莫难于真伪之辨乎?史家之取征者有三:国史也、家史也、野史也。于斯三者,考核真伪到凿凿如金石然,然后可以据事迹定褒贬。而今则何如也?”
林氏指称“四千八百页的口述历史中,少帅对蒋几乎没一句好话”,否定蒋的抗日情操,愿举反证如下:
1996年张氏口述历史及毅荻书斋珍藏在哥大开幕,如“没有一句好话”,则张学良将军有没有这份胆量以“身欲飞病在床”为由,劳动周联华牧师,专请蒋宋美龄女士代其主持哥大开幕式?而于宋美龄女士百岁诞辰,张氏再齐备厚衣行装,准备自夏威夷前去纽约为拜寿行礼,张将军未见有一丝却步心态。
以下提供张氏对蒋抗日之认同口述:
“他(指蒋)的主意也并不是反对抗日,他(蒋)就是说:头一个,你(泛指)非把共产党消灭,他(蒋)说的是对的,他(蒋)在政治上看得很远。他(蒋)说如果我们现在抗日啊!那是被共产党牵着鼻子走,他们(指中共)一定起来……”
“他(蒋)说你这种思想太天真,你(张)是幼稚,天真……”
“他(蒋)可以说老谋深算的政客,我是很年轻的,那说实在的,蒋先生对我也很不错,但是蒋先生对我是头疼的(得)很……”
“蒋先生不是不讲情感的人。”在承德失陷后去沪戒烟,张氏有感而发之自白。
张口述:“我为什么把蒋先生放走,我不但放走,我送蒋先生回去,就是蒋先生当时就答应了:‘我以后,我不剿共,我不再剿共。蒋先生也没食言:‘我(蒋自称)不剿共、我(蒋)准备抗日,就是你们(指张、杨)要我走的这条路!’”
张氏口述:“他(指蒋)没说联共。”
张氏口述引周恩来语:
“共产党也好,连我们(指中共)没有领导中国的能力,领导中国能力,还是蒋介石,要想抗日,你们(指张、杨)领导不了。那也对,苏联看的(得)清楚,就是你们(泛指张、杨、中共)不能领导全国……”张氏举出上述周恩来之说法以证,抗日非蒋不可。以此看来,张氏对蒋抗日并未质疑,上述只是口述见于文字者,非属本文论题,故不赘。如果骤以管窥下定论,稍嫌过早。
林氏提到张之丙问西安事变之前,“您内部有没有什么人帮您计划?”张氏答:“没有,有也不能告诉你!”林氏因此指责访问者“常未加追问”,笔者举一例接续此问,证明访问者之访问方式,一而再,再而三,锲而不舍;如希望一气呵成,紧凑、迅速是误“访问”为“大审”,则“不用大刑谅不招认”的包青天手法是否适用于张学良将军?“探赜索隐”的最佳方式不是“忍耐等待”也乎?
唐德刚认为:“是张有意维护对他极好的蒋宋美龄,怕有些事说出来会使蒋夫人受窘为难。”(见《传记文学》81卷第1期,段干木评《张学良世纪传奇》)。其他有关对蒋之评论见于张氏口述:“没有他(指蒋),我自己搞不了(指抗日)。”
又如:“威望不是一天造出来的(指蒋)!”
又:“宋子文来看我,是蒋先生叫他来照顾我!”诸如上举,应该皆不属于否认蒋之抗日,也应该是林氏“几乎没一句好话”的另外几句而已。林博文先生对口述访问者之谴责,已全由张将军“口述”奉答。
取用口述素材,寻章摘句,藉乎奇闻,管窥蠡测,林先生是否会被方家误为“所见小矣”!
林氏既“失望”于口述历史,何不挺身而出,大声指教“失望”之背后“希望”到底是什么?
再者,林氏于“少帅口述历史错误百出,学界批哥大太草率”是哥大之误,诚然!但林氏写“少帅没理他”这5字,既不见于抄录,也不见于录音,且林氏也未被邀作口述访问时之现场观察。“少帅没理他”5字绘声绘形,如亲见、如目睹,猜断成文,含沙射影,岂不被视为“秽笔”。古人切恨,视为“记言之奸贼,载笔之凶人”。历史上北齐魏收:“夙有怨者,多没其善……无以谢德,当为卿作佳传。”把定臧否,穷是非,自“有心结”“谢人情”,可以用“没其善”、“作佳传”下笔为文,则“正尔笔端”之诫不也是一个知识分子的人文精神要求。
“一人传虚,万人传实。”古人梅曾亮曾有诤言,指出“议论好诋毁,得片言只字之讹,穿凿诋欺,骇动后学。”
近人彭歌先生在《记者史笔》一文中有如下几句:“‘千秋大业存青史’与新闻报道‘要争一日之长’的要求大大不同。”记者即便自信有升天入地之能,也还要加上史家的矜情与虚心,也许才能得到史实的几分之一吧!诚是可贵诤言。
林氏举出若干史家大名,遗憾未能捷足先得制作张学良口述历史,以下一些资料原属束之高阁,俟供参考,但因回应林氏不得不以实录公开一一介绍。
1992年3月17日,唐氏弟子傅虹霖女士访问张学良将军。问及西安事变,答以“要说的都说了,不说的问也白问”。傅著《张学良与西安事变》中写道:“在德国他见到了希特勒和戈林将军,他们没给少帅留下太好的印象。”张氏认为前者根本没见过,后者印象很深。竟因尝一脔肉,而知一镬之味、一鼎之调,为傅氏下笔无证惜之。余不属于口述,从略。
年前向例推张氏轮椅在夏威夷海边,边步边谈。突然矮树丛中一位华裔老者跃步而出,因不相识,经自我介绍,知为张捷迁,张将军嘱有话4点到公寓再谈,并暗示笔者快步回公寓。午后,张捷迁教授来访,寒喧一二,进入谈话正题:
“你不想回去扫墓?”
“祖国统一大业你也不管了?”
张氏答曰:“上帝让我在哪就在哪!”
“国家未来由后代去继续。”
“说不客气的话,你来我还见你,别人我一概不见!……”
1992年6月29日正在访问作口述录音时,张捷迁来电话,直指访问者为无名之辈,应赶快换请史学大师唐德刚,并由中央研究院支持,笔者闻之觳觫古人,韩非以“朋党成阀,勾肩搭臂,以文字突现成名,益众相矜,慧黠之句,口角取宠”视蠹国之祸有五,此即其一,良有也。
唐德刚教授
开始访问工作不久,张夫人于闲谈中嘱咐,目前台湾世俗薄恶,如果轻易出示所闻以求人知,知者不多,忌妒者随后而至。
当时以为张氏故作耸闻,警告在外不作多言而已,也正适宜蠖处鸠藏于故纸堆中,故多年与张氏伉俪日夕出入,无人识笔者为谁。不意张氏自己透露口述历史事。果不其然,忌者跟踪蜂至,张夫人交付有意收录张氏口述者来往信件一包,嘱“仔细看看”。韦慕庭教授更曾提议于先,应调阅哥大所存有关口述之旧卷有关唐氏者。为避免口述工作遇到有类似不愉快事件发生,哥大资料任何人都可参考,内容不在此赘述。而其中唐氏一封来信(见以下所附信件),其中子虚乌有杜撰故事更匪夷所思,原本拟此信与张氏尺牍一并编目送哥大毅荻书斋珍藏,但笔者认为与张氏生平无甚影响,一旦存入将成永久史料,岂不使诸氏铅华形秽。(此建议不关私人恩怨,笔者与唐氏并不相识,唐氏对此事至今尚不知晓,张将军嘱留为写作参考,乃存卷)
2002年6月唐氏以11卷录音带售与哥伦比亚大学,成为其弟子70万字巨著之骨架。对外宣称为10余次与张氏会面所收录。但在张氏记录中在台8次宴会,7次乃朋友众多场合。
仅将张氏口述历史中之评论提供一段为参考:“不是你要问,根本就没这回事儿,同时我给你解释,他说这话的人,说这事情的人哪,这个脑子就是很糊涂的一个人,怎么,我给你解释,那个时候没有人住六国饭店!你知道六国饭店在(东)交民巷里,那什么避难、躲有事、躲有难的人,那说这话的人,就觉着六国饭店,换句话他就没住过。六国饭店怎么回事,我这人说话是把这事说清楚,还有我从来没派过‘三’个代表,我根本就没这么回事,这简直连个影都没有,就在那儿造谣言。所以我说,这写书的人,不管是谁,不管他是谁,就是完全在那儿杜撰。就是我把这事,反正有一件事,添点酱油,添点醋。这件事情根本是杜撰出来的。”
赵一荻于此说:“他们(指唐)说的,李宗仁认为都是他(指李宗仁)的功劳。”
张将军:“换句话,李宗仁就不是这样的人。”
赵说:“所以胡说八道就不要提了!”
张之丙:“对,就不要提了!”张氏面现怒色,张氏:“我的问题是注意谁写的这玩意儿!李宗仁这个人我跟他相当的……(虽)不是好朋友,李宗仁这人很和好的一个人。”张氏切责传者。
就口述资料讨论,唐氏所拟与郭冠英氏计划之访问纲目,唐氏避重就轻,内容均属张氏乐于侃侃之既往轶事。难怪张氏笑曰:“抖机灵!”“拍马屁!”后因唐氏在大陆频访张氏部属,《中国时报》1990年6月1日刊载一则新闻(见下图),引得张氏延请蔡六乘律师警告,唐氏乃声明如下(《传记文学》第57卷第1期)
唐氏之“口述”事乃寝,1992年4月6日,唐氏拟再倡前议。但张之丙已为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研究室作张氏口述访问于北投已4个月之久。
“汉公却被他(他指张之丙)迷住了”(见唐信3)出自唐教授之口,如此知识分子之诋毁口吻,其愧也夫?由唐氏信中所见,谬误处大焉者,如:
桂励文字声明并不识唐氏为谁。
访问者张之丙的指导者是哥大韦慕庭教授,唐氏非哥大教授,不能越俎代庖,由于王永庆先生之支持,一直不为人知,唐氏“大胆假设”之故事忘记了“小心求证”,唐氏自诩相知于胡适先生,如此胡先生使后人视为圭臬之名言,竟未能影响唐氏治史方法,可惜!可惜!
郭冠英先生也有信致张将军:
您找张某是个大笑话,还把她当个宝,什么哥大支持的等等,我……
于是一波才平,次波又起。
香港《明报》(2001年12月号)唐德刚撰文“放屁刻板”之澄清,指张氏“放屁刻板”之揶揄出自笔者之口,认为“因为张学良在她(指笔者)嘴中简直是个信口开河的下等痞子”。2002年6月以后,张氏口述记录公开,“放屁刻板”已不必再费笔墨。唐氏“仰面唾天”如何自圆其说?《明报》“回应之宇”文中言之凿凿,如今是否再回应一次?
最后的心境
由于世间“人之信毁,易于信誉”,不过以隐藏虚饰掩盖自己灵魂,哗众在先,短期尚可,故一旦铁证澄出,必陷身浅陋也,正是读书人之羞,笔者所不取。唐氏以“放屁刻板”为下等痞子脏口,“铁匠围裙”与“汉公却被他迷住了”确是唐氏手迹,与林博文氏所说“少帅为什么不接受唐德刚的访问呢?郭冠英说:他为少帅找了主治大夫(唐德刚),但少帅自己偏又去找了护士长(张氏姊妹)。”林氏认为张学良“遇人不淑”,访问者及笔者与唐、郭、林素不相识,何来心结,引得出语如猬毛,如两仇相向?“围裙”、“迷住了”、“不淑”,心由口宣,以性关系蔑人,于学术讨论,可乎?
究其原因,答案就在记录了“张学良口述历史”。虽然口述中资料如道上遗金,人人可拾取之。公布以来。使用者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专文撰著如珠联玉缀,灿烂不绝。如果能共求史事真伪,虽驳辩不失风度,博采高明之见,理析精究,与其剑语伤人一边取材写作,一边骂不绝口,何不并马联席,学壶峤故事。如此,想不会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之狭隘,也定然不会有“舍我谁属”之心胸,盖大抱负,大蕴蓄之“学者”所不为也。
兹引张学良将军一次在王永庆先生宴请餐叙中述说一个譬喻,颇耐人寻味,张氏自譬是一只“刺猬”,说“蒋先生捧在手中扎得慌,放下来舍不得”。(此句不见于张氏口述历史,因为在餐宴席上不是录音场合。慌,为口语,意很也。)
今日张氏之口述录音,又有哪一处不像“剌猬”?使若干君子又爱又恨。笔者及访问者张之丙在工作上与一些史家之理想有悖,未能使张将军“就范”,以致取巧于史实者挟恨于心,又不肯坦承,是耶!非耶!
如称制作不佳,全部否定,则从未得见之张氏珍贵口述其中第一手史料,一并摒弃,却是难舍,因为顷刻之间,撷材著书立论者,转瞬已成张学良研究巨擘。如捧之在手,则张氏谑浪、笑傲、睨世、放言,不仅摧毁了某些史学工作者与媒体塑造之历史,也因为张氏刻薄地批评了著书立说者虚构故事,想强项也难。同时,张氏月旦人物简谩调侃,口述中途之不能去,掩之难盖全。素材上取此则有彼,去彼则无法顾此。张氏“刺猬”之喻,黠哉!例如:林博文所写其一:“张学良在九十岁时才开始做口述,许多事情已记不起来,说不清楚了。”“少帅一九九一年七月开始接受访谈时,已高龄九一,记忆力差了,对他经历过的许多历史事件已无法言其详。”林氏强调张将军老迈,故“说不清楚”、“无法言其详”、“记忆力差”。凡张氏说辞有悖于己者,都可以用上述解释张氏老而忘事,叙述糊涂。其二:“张学良在一九九一年七月二十六日开始的一系列访谈中,一扫过去对蒋介石含蓄批评,谨慎恭维的做法,对他的老长官猛烈开炮,而且炮火猛烈。”上述二例,前者“记忆力差”、“说不清楚”,则张将军之言可以相信者无几;后者“猛烈开炮,而且炮火猛烈”,可以深信无疑。
林氏又称:“但在四千八百页的口述历史中,少帅对蒋几乎没一句好话,这显然是少帅整部口述历史记录,最突出,也是最令人瞩目的一点。”林氏强调这两句话,是张氏言之凿凿,极具瞩目价值,况且为林博文发现、报道,真实可信!可信!但林氏又称张氏90岁时开始做口述,许多事情已“记不起来,说不清楚了”,是张氏语意模糊,申引纷乱;则张学良之口述。可信度极低!极低!如此糅变史实,意欲何为?
郭冠英先生为张将军写传,辞新闻局工作在先,牺牲外放欧洲职务在后。2002年6月张氏口述资料公开,对郭氏之臧否,引起郭氏忿狷,笔者以为把张氏之批评视为规箴,重新全面认识“真实”,然后释解史疑,不正是史学者任务?郭氏扬言“幸灾乐祸”于口述历史之失,直指访问者与笔者,显见是错误射的,盖我等“身犯圈内,足陷禁地”,接受口述历史工作,横遭妒骂,其实是早已身在局外;哥大今日之焦头烂额,工作之荒腔走板,接办人与哥大仓促公布是严重纰漏之因,那才是“幸灾乐祸”之对象。
今后,一旦醒者思酒,醉者思茗,枵腹者指动梁肉,饱饫者心赏姜蔬……支离破碎,自取所需,傀儡张将军线索,口述任人拨弄……则张将军是怎样一个人,更趋迷离。悲之者恐不是笔者一人而矣。
英雄尽是伤心处
张学良将军雅嗜地方杂曲,口述历史之中就有张氏兴致勃勃所唱奉天大鼓《杨贵妃马嵬坡下死》一段。一天,笔者寻得金万昌所唱梅花大鼓音带,与张将军共赏。提起艺人金万昌,长衫一袭,膀大腰粗,俨然关西大汉,唱《黛五悲秋》,轻歌颦愁,却高遏行云。张氏认为金万昌唱曲也唱情,不愧是知音的顾曲者。
近来张学良研究若干论著,仍持张学良将军“无恨”、“无悔”之说。仅模拟元曲《叨叨令》一曲为众史家解疑,也为能歌嗜曲者解颐。
叨叨令
黄尘万古榆关兀,孤碑淹漫元帅墓;
清泉风扫新雨露,萧墙揭起檀岛雾。
老了人也歌歌,老了人也歌歌!
英雄尽是伤心处。
黄尘万古榆关兀 按榆关即山海关,是长城东起第一座烽火边城,在今秦皇岛。戍楼突兀,是历史上兵戎必争的千古险要。张学良17岁,正是“潇洒美少年,如玉树临风前”,奉父命入关到京,交结当时权要,于北京始见段系(段棋瑞)靳云鹏。靳见其头角峥嵘,许以来日“杀人如麻,挥金似土”。张学良将军深种此语于心,成了日后自诩之凭藉,害尽一生。张学良24岁时,第二次直奉战争开始,直军失利,他乘胜入关,刀光如电马如风,将军按剑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张氏26岁时,其父张作霖出关回奉,在皇姑屯为日本阴谋设计炸伤致死。张学良化装后秘密出关潜返东北处理夺权,以接替其父位置。辅佐如张作相、王树翰、臧式毅,都是一时才智之士,襄助可谓得人。张氏初试英锋,28岁时宣布东三省易帜,结束军阀割据,使万里不见兵戎,黎民躲过一次浩劫,不怪史家大书特书。次年,张氏入关至北平初会蒋介石。30岁时,张氏屯兵山海关,武装调停中原大战,免除遍野朱殷,百姓骨肉分离。张氏不愧为英雄。31岁时,张氏领河北、山西、察哈尔、绥远、辽宁、吉林、黑龙江、热河八省军务,入关后移驻北平顺承王府,节制东北华北,可谓权倾一时。
同年九一八事变起,张氏先失沈阳,再丢锦州,33岁弃守榆关,旋陷承德于日本。纵浪政海,张氏出入榆关到此为止。
张氏曾怀“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之雄心;也曾涂面易容誓报父仇,有“大仇痛于死”之恨;更曾甲胄鲜明,以陆、海、空军副总司令初下江南。将军功高,快慰生平。如此进进出出山海关。一甲子之后榆关依然突兀、长城仍旧连连。将军却身受看管,随流民到处迁转。晚年张氏自知泉路已近,眼见冠盖京华,“都是刘郎去后栽”,不止一次于口述中留下如此怨懑,落落中果无一言嗟悔乎?陶铭先生曾于《世界日报》以《不能后悔》为题作张氏盖棺论定短评:“历史上许多大人物没有后悔的权利……不后悔,他们还是个人物,一声后悔,立即偶像倒坍,历史涂黑。”诚是不易之论。
九一八事变乃张氏耿耿于心之一生污点。以其更改9月18日为其一年之始的“元旦”来看,虽推说当时是迫于事势使然,对不抵抗之讪词诋语,自知不能免咎,故对《国闻周报》胡政之所评:“……我要给张学良定谳的话,他的罪过不在九一八的不抵抗,而是在其继续的不抵抗”,心服口服。(评见《杂忆随感漫录——张学良自传遗著》第124页)
可是,张学良将军之悔,不在对日之怯懦致失偷关,却在悔不当初之身入榆关。留存于口述中张氏伉俪之对话就有:
“如果我们不出东三省,我们就是王啊!什么都有哇,对不对呢?我们就不需要上帝,我们就没这个祸了! 我们是经过这几十年,过来这几十年,我们需要上帝呀! 只有上帝与你同在……”(是张氏虔信基督之主因乎?)
“我们可以作溥仪,可以当汉奸……”张将军对王永江之理财能力不时挂在嘴边,却对王之固守东北。不入榆关之建议不售,致其一怒还乡,张氏屡请复出而不顾。张氏认为王之谔谔令人难忘,确是发自深衷之语。1993年,张氏接受日本产经新闻访问之后,透露访日意愿,产经集团拟秘密招待张氏伉俪访日为谢,安排在该社箱根别墅小住,张氏只要求一拜林权助之墓。惜事未得谐,按林权助劝张:“告我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不可依附南京;任免之权,操之于人,后果如何难以预料。引证前清三藩(吴三桂、尚可喜、耿精忠)故事以劝我,又劝我可仿效武肃王之行事,侍机观变……”(见张学良自传体遗著《杂忆随感漫录》)日本驻奉天特务机关长秦真“为王道政体说”与日本军事顾问土肥原“时势造英雄论”均曾喻张将军趁势创立满州独立王国,以建大业(详见张氏自传《杂忆随感漫录》第109页)。
“九一八以后,我们没有了。”“我没有东北,我没有根据地了,我没有了。”“我们没有东西了!”“不是没有东西,这情形你要明白,昨天也就说到了这个地方,不但那个,那种情形,唱戏(的)讲话:‘各路诸侯,各霸一方’。”“我没有地盘啊!”“没有了,换句话,我自己都没有根据地,我还能帮助旁人!”笔者问:“那蒋先生不知道这种情形?”“知道,大家知道他的……”张将军插口:“你这句话问得没有道理,怎么没有道理呢,蒋先生怎么不明白。”笔者:“他知道大家反对他?”张氏:“哎呀!都是这样的,那蒋先生甚至,我不敢说这句话,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了,那他甚至愿意这样都不一定。因为什么呢?我今天都可以跟你们说,你最好不要录。”口述历史录音到此为止,也正适于给读者留下遐想与判断的空间。
孤碑淹浸元帅墓 1928年6月4日,中华民国海陆军大元帅、奉军首领张作霖被日本军阴谋炸伤致死。张学良思报之情痛不欲生,乃觅得一片丘陵,大事修建元帅墓,以安葬其父。地点位于抚顺东30公里,现沈吉铁路铁背山东站35公里处,三面环水,与铁背山遥相对望。墓地建筑采坐北朝南方向,建筑分方城、园城、墓室三部。由三畲堂(张家堂号)总管、东北银号彭相廷主持其事,以1400万银元修筑大帅墓。自北京运送旧石刻到东北,均系陵寝遗物,雕工精湛,为我国明、清石刻中之珍品(见图1)。石人中包括文臣武将;石兽中有虎、羊、狮、驼,个个栩栩如生,分列神道两侧,堪比帝王陵阙。九一八事变之后营建停止。张作霖遗体未及移灵在此,乃葬于锦县驿马坊。
1954年,大陆修建大伙房水库(见图2),大帅陵下部均属淹没区,前门、中门、大殿、东西配殿均被拆除。1978年当地政府一再从事整理,但败垣废墟,残石蔓草,景象凋落。于提到大帅陵墓事之有关问答如下诸例:
此前所提中央研究院张捷迁院士一天在夏威夷海边突然拦阻张氏轮椅,使张将军大吃一惊,嘱其下午到公寓再谈,并示意笔者快步折返公寓。因数日前有人强与张氏握手拍照,用意不详,赵一荻特嘱出外小心。4时,张捷迁来访时间及扫墓等事(此前已述),张氏说:“说不客气的话,你来我还见你,别人我一概不见!”此与张学良亲笔给张捷迁便笺(见后页附件)决绝如斯!张将军以为事后追念,一切形式是“给人看”!张捷迁院士触动了将军蓄怨积思,盖人间离别尽堪哭,张氏90多年悼逝极少泫然,独对大帅填膺永隔,每言之必凄哽。
在口述历史中,张之丙发问:“按中国传统来讲,您是应该回去扫墓啊?”张将军答曰:“那扫墓这个事,是一种思想上,我对这事儿……人已经都没有了,扫墓是……‘活着不孝,死了瞎掰(指徒劳无益)……’”
待问到这张照片时(见前页附图),张将军持放大镜看了又看,突然眦目说:“总得补上(把不足的补上)。”此后陆续将莫德惠所撰《大帅行状》董显光的英文版《张作霖传》等未定稿交付笔者,嘱笔者尽快整理大帅传略,这又意味了什么?
清泉风扫新雨露 西安事变之后,中日战起,情势紧张,将军也被迫参加了逃难行列,随战事失利屡屡搬迁。1946年11月2日张氏离重庆时记曰:“今日迁移,但余始终不知去向何处?”(见《历史》月刊2002年3月号,《飞台经过》)次日抵达台湾新竹五峰乡清泉疗养所,开始其台湾生活。清泉位于台湾新竹。经竹东入山,当时张将军自己之记载是:“九点许(系九点十五分……)乘汽车由新竹出发(经竹东),约下午一点抵寓所(系五峰乡清泉疗养所)此地为日本时代井上温泉及高山族‘鹿蕃’地”。
张学良伉俪在清泉一住11年,苍峰叠嶂,云雾蔽天,朝也清泉,暮地清泉,朝朝暮暮,清泉如故,张氏爱其绿苔草深,却也怨踟躇无去处。更少的是旷览原野、弥天无岸的东北那样的大平原。
由于日本投降,大陆整个陷于干戈相向,看是谁家天下之决斗之中。远在1937年张将军曾在雪窦寺闻石家庄陷于日本,献“战策”三部,为与日战失利,如何向晋境撤退,并保河南,供蒋委员长参考;七七事变,卢沟桥战起,于7月18日,张将军请蒋“赐良杀敌之机,任何职务、任何阶级,皆所不辞,能使我之血得染敌襟,死得其愿矣……”并且言,“如蒙钧座之允诺,良生当陨首,死当结草”。9月10日献大型飞机一架,张氏并称:“以为全国人士有力出力,有钱出钱之但是。”3年以后的10月12日与戴笠共谋,亲笔函友人策反汪精卫政府成员:“为了兄,为了弟,为了东北,还是为了国家,即在某伪组织未宣布以前,而加以毁坏之……兄能助弟此事之成功,亦弟半生事业中一个成功,和愧吾二人十数年之交也。”
但1945年日本即已正式投降,请缨复出为抗日之大前提,已是逾时的明日黄花。其他提供作战计划、献飞机、策反投日重要分子,都没有得到新雨露与恩泽。清泉黄叶,赖何方风来才能吹送?使张氏深感世事无根。
在国民党改造委员会号召党员归队之际,张氏上书以:“身为党员自当急起服从党之号召。”恐误期将被削去党籍。则张学良因西安事变被开除党籍之说是攻史者的臆想。郭冠英在《传记文学》第81卷第5期题为“完满的结局”文中称张氏所说:“……所以我不加入国民党。以前在南京参加中常会就看出来,到现在没改。”则是否随声附和,不察真伪之管窥蠡测?
见监管队长刘乙光调训去阳明山,也想请求受训。于是一封“上总统蒋公书”并补述了西安事变经过。也就是日后之《西安事变忏悔录》,如好风凭借力,才一指到天关。
1957年10月24日,因蒋介石嘱迁张氏近一些,于是“凌晨四点半起床,七点零五分由清泉动身,到竹东换轿车,九点过新竹,十一点许过大甲,十一点四十分过西螺大桥,一点四十五分到嘉义,二点四十五分由嘉义动身,六点多到高雄西子湾十号石觉的宅子”。张氏至此告别了清泉。
萧墙揭起檀岛雾 1996年10月21日,张学良伉俪拟就的毅荻书斋开幕致词,文不过200字(见附图)、却是经过多日斟酌,四次删改才成定稿。因为张氏不适长途飞行,不能亲去纽约主持,但对哥伦比亚大学能辟室珍藏自己所存文件、史料,视为今生大事,开幕致词决定自己录像播出。是否有露才扬己之用心,有待读者严谨客观态度,不作恣意评价。笔者一字一句精心为张氏录制了影像录带。关于开幕式拟邀请之观礼客人,张氏伉俪极为慎重,请帖中涂两位律师外,只有眷属,不包括任何一位两岸三地之高朋显宦,尤回避记者。可是当日媒体蜂拥而至的尤以香港来者为多。难怪张将军有“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之叹。
赵一荻夫人先以快函致台北周联华牧师请其代作英语发言。周牧师风雅倜傥,是代表张氏伉俪的不二人选。周牧师为郑重其事,自台飞纽约之前,特先赴檀岛一晤张氏伉俪,为斟酌致词内容,使张学良将军夫妇在国际名学府会堂气度适中。周牧师之周到于外场诚足使张将军伉俪珍惜,并切嘱不许子侄对外发言,说“他们爱胡说”。
不意周联华牧师身到檀岛才发现尚未收到邀请信。哥大扣留而未发,张、周二氏致词也自开幕式节目中剔除。凡此种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做法乃出自张学良伉俪委任之全权律师布朗姆(Brabom)策划,其自己“取而代之”的意图,竟使张将军一生“不许律师进门”之禁忌,垂老终陷于其术中,不亦可悲乎!赵一荻夫人数十年屈仰劳神,陪伴张氏更是久滞费心。一瞬千念,仍不足锱珠计较如缘。其凄然处是遗嘱一改再改。为张氏寿诞之争、为秘办在美居留、为定远斋字画出手步骤、为避税、为巨款来美、为劝归、为营墓地、为口述历史……无一不是橧巢山巅、或穿穴浅渊、自谋以为密,安知“巢”与“穴”之内,萧墙时起雾端。以笔者来看,触目可悲者彼此殊少亲情。俯仰之际更令人有张氏伉俪已力不能及之痛,一切忧劳交迫全付之流水!
单以张氏珍贵史料一事,纽约华文报纸出现欲盖弥彰消息,颇耐人寻味。
在21日的会场上,同时有一件令在场张家人士极为愤怒的发自台北的新闻报道,该项报道指出:“原本送往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典藏的一批机密文件(包括蒋介石、周恩来与张学良三人的重要谈话记录),已经紧急运回夏威夷。”同一项报道还说中共书记处书记阎明复曾于11月前往夏威夷,代表中共中央力邀张氏返大陆访问。
如:“代表张学良进行展出法律合约签证的西雅图律师布朗姆(Steven Branom)21日在会场表示这些报道完全错误,他表示所有的文件资料都已分两次从夏威夷安全运抵纽约,外界无须另做猜测。”其实,笔者所拥有之资料,成堆纸箱那时仍在夏威夷张氏地下室。“目前所有的文件都在哥大的相关专业人员努力下,进行修补整理工作,并要做必要的英文翻译。”如上的发言,更属耸人听闻,其背后意图可以愚愚者,却不足以愚智者。有关争夺文件资料之事,可见于赵一荻女士亲笔函。
风雨过后,笔者持各媒体报道之剪报交张氏,嘱详读为当日晨课,二老不约而同:“瞎说!”“给他们画像容易,画一个大脸,只画一个大嘴就够了。”待赵一荻夫人看到哥伦比亚大学通讯中的那帧照片,半晌无语。而后喃喃自语:“基督徒应该荣誉上帝!我错了!”笔者为赵一荻女士许以“臭味相投”,但何以为此帧照片惘然若失,尽管已忘深深揣度,仍觉懵懂。
“鸟栖林麓易,人出是非难。”张学良将军回大陆之难到底难在何处?在外界时而盛传张学良将军乘专机秘密来去西安,来祭杨虎城墓,绘声绘影;时而又有声称十分确凿消息,参加何士礼之子婚礼后自港回乡、又已由王冀在大陆安排回乡事宜。《中国时报》记者林博文(香港《亚洲周刊》10月6日)已撰文批露如下:“张氏对张之丙说:‘有的人在外面胡说八道。我跟你说,我今天才听人告诉我,有我的一个朋友,跑到大陆,他跟人家说,我不久要上大陆,他负责给我安排,这是胡说八道。有些人在瞎说。原来我很喜欢的部下的一个儿子,他现在做很好的事情。他在美国国会图书馆做主任。’少帅又说:‘王冀,这个人很奇怪,他不应胡说八道,我今天才听说,他在大陆上说,我要到大陆去,他给我作准备。(说我)让他给我准备。我根本没告诉他这个事,我也没说过这个事。他自己在胡说八道。我知道,过几天他又(会)发声明(说)我不去了或者怎么了。”’(王冀为王树常将军之子)
至于劝归者,除每年大陆祝寿团体风风火火一团又一团,东北大学更一波又一波来访。亲自游说者有吕正操、阎明复、阎明光兄妹,亲笔签名以正楷函邀者包括邓颖超、杨尚昆等,“邀请先生伉俪在方便之时回大陆看看家乡故土、或扫墓、或省亲、或观光、或叙旧、或定居……”望先生以尊意示之,以便妥为安排。”眷属中异母五弟张学森氏设想自另一角度,更为周到。在张学森全家被邀回大陆代表张将军参加盛会前一夕,学森先生来张将军处辞行,在走廊上拦下笔者,嘱:“劝劝大嫂,大哥回去至少有三个女人服侍,则这毛病就没了……”可惜张学森先生这一去就没有回来,因心脏病逝世于北京,虽两岸三地各有追悼仪式,且均极尽哀荣,却没能动摇张学良伉俪之木人石心。
就在感情坚邀之下、张氏也许以“必归”的同时,笔者正忙于代办张将军夫妇申请在美居留、体检、填表、收集一切证明、翻译结婚证书、索取离婚证明(与于凤至),在出生纸与出示财产证据时,出现了不乐人知的若干骇人情节,于是律师来自西雅图、来自纽约、来自夏威夷,仆仆风尘,一反张氏“不许律师入门”之禁忌,户限为穿。
全权律师在毅荻书斋开幕会场上口无遮拦,放言:“张将军连我是谁都弄不清,一会儿就邀我去一趟夏威夷。”言外是强调全权之代表性,也撕毁了张氏的一切承诺,否定了张将军“事无不可对人言”的自白以及“我从不说假话,这就是我个人的准则,使张氏祟高之做人宗旨一旦全失。不过他确也协助张氏伉俪做了不少桌面下的工作:像如何高估捐赠哥大“文物值”以减税,如何雇用非移民以逃税;如何一次汇款620万美元而不落“洗钱”误会……
同时,张氏伉俪积极寻觅寿穴,作永久不归之计。设计绘图、大兴土木、栽植花木,无不以将军之喜爱为依归。因墓园不许有突出地面之碑铭,故选择一处土坡,八个穴位,一并买下,最初以“张氏墓园”定名,并嘱笔者搜集若干当代书法家作品参考,均未中意,乃由笔者自墓片(即碑帖)中集出。但眼见过去丰功伟绩之名人铜像相继为暴民扯下,又以大帅(张作霖)墓之现况与石人石兽来源触目惊心,不仅因此取消了在哥伦比亚大学毅获书斋设张氏半身铜像之议,赵一荻画像之约也一并作罢,并决定墓不落名,只以“Emmanel(以马内利)”为题,嘱张之丙负责设计。1995年10月26日张之丙传来传真,就如此雕铜为铭。
张氏夫妇晚年防人之心日甚一日,每回华人教堂做礼拜之后,若与在教堂围堵争前拍照者握手,回来后张将军的第一句话是:“咪咪(张将军称赵氏之昵称)洗手了吗?咪咪洗手,别忘了洗手!”麻将牌友携来菜式或点心,一一转送,不肯一尝。某日,笔者正与赵一荻夫人谈话,赵氏暗示有人在门外偷听。一开门,跌进来的却是赵氏之侄孙女。憔悴于“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一失却在萧墙之内,可惜,可惜!
战国楚之屈原有“狐死必首丘”之句。据说狐狸死后,头必向着巢穴,是眷恋它生长的地方。张将军伉俪在夏威夷,认为是上选的最后安息墓地,正对着日本大刹“平等寺”。见仁者,未尝不认为是一大讽刺;见智者,以为张学良将军倡抗日,一生没能一枪一弹敌向日本,这又何尝不是他以触目埋长恨的伤心处。
张学良探微/张之宇著.-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