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察西北的感想①
毕万闻主编
(1934年10月29日，武昌)
一、前 言
此次随蒋委员长视察西北，时间虽不久，到的地方还不少，兹就见闻所及对诸位谈谈。
我们于国庆日到洛阳，参加中央陆军军官分校开学典礼。典礼举行后，顺便至龙门一游。此次到西北视察，几乎随时随地都有深切的感触，我也就把自己所见到，所想到的，依行程中先后的次序，向诸位述说一番。
到了龙门，那里有关公②陵寝，红垣殿宇，翠柏丛立。龙门的对面是香山，就是白乐天③晚年息影的地方，龙门最著名的胜迹，当然要推那些悬崖凿刻的佛像，都是汉魏以来的古物。这些佛像诚然代表人们的迷信，同时却也显示出来人力的伟大。实在的，人有多大的力量，人们自己往往不知道。即如这些佛像，我们看见，禁不住惊叹当初怎样刻来，然而一座一座的完全刻成功了。所以我们不可说迷信不好，事实上我们必须以宗教的热诚从事于当前的事业，未来的成功才是伟大的。
二、西安到兰州我们前辈的建设
十二日清晨，到了潼关，游览片刻，又登车至渭南、陇海路现在通车到这里为止，下车后换乘汽车向西安进发。在西安住了几天，正赶上天雨，外出很不便，可是西安城郊，我草草都看过了。西安建筑之宏伟，为北平所不及。一个城门楼可住两千军队，城楼这样大，城门有多大，全城有多大，不难想见。再由西安至兰州，没到过西北的人或者想像这一路会荒凉不堪，其实不然。从洛阳往西走，景色当然和洛阳以东有些不同，至少是和武汉一带完全不一样。不过西北是伟大的，若以为只是一片荒烟绝漠，那完全是受了先入之见的锢蔽。兰州以西我没去，只就兰州说，自然环境绝对比北平还好。在往兰州途中，坐在飞机里上下一望，清清楚楚分得出六个颜色。高在万尺以上的山顶蒙着雪，是白色。山麓长着青草，是绿色。半山腰鲜红的一片，和硃砂一样红，那是深秋的红叶。黄河的水是黄的，地面的土近乎赭色。再就是天空的蔚蓝。这样的景色极饶诗意，没看见不会想像得到。所以我们最多只能说西北僻塞，不能说西北的自然环境不好，而西北之避塞也是人谋不臧的结果。几十年来，西北地方秩序不静，又常闹灾荒，乡村的人多离本土他去，以至往往几十里地的周围炊烟不起，这也正是我们愧对西北大自然的地方。我们的祖先很对得起西北，即在几十年前，西北也不像现在这样显露破败的痕迹。由潼关到新疆的大道，左文襄公当年曾在两旁栽了许多柳树，这些树现在十分之九被人砍掉了。有人说西北干燥，不宜种树，真是顶大的错误，起先种得，现在怎么种不得?当时左文襄种树的法令很简单，便是“一树一命”，这是说，谁毁掉一棵树，准就把他的头割下来悬在旁边一棵树上。这是严刑峻法，但代表努力建设事业的热诚。
兰州有一个织呢厂，也是左宗棠创办的。从德国购置来的机器，织造氈呢。机器都很沉重，当初搬运自极费力，许多外国人去参观，都不胜惊叹。现在甘肃省府买了一部抽水机，因为运输不便，还放在西安。今日搬运抽水机的困难也就是当年搬运那些织呢机器的困难。又兰州城西北黄河上，筑有铁桥，是黄河的三大铁桥之一，搭桥的材料也是从外洋运来的，主其事者为升允④。升允之为人，得有些可指摘的地方，但是他能修成这座铁桥，我们不能不表示景佩。
三、兰州名胜与经济概况
兰州的名胜也不少，其中最让我低徊不置的是忠义墓，就在绥署的后身。原来明末肃王⑤驻节兰州，注重文事，彼时甘省文化很有进展。后来李闯攻陷兰州，肃王殉难。肃王的妃嫔争着跳河去，内中顾、赵、颜三妃眼看被贼赶上，来不及再跑往河边，于是碰死在一座石碑上。不但肃王的妃嫔这样随同肃王殉难，即肃王的幕僚或文友亦各杀身见志。人们把这些幕友合葬于一墓，此为忠义墓之义字的出处。至于忠字，则另包含一件故事，清同治年间。杨督岳斌⑥离省戡定回乱。留守郊外的军队受奸人鼓动哗变攻城。这时候杨督卫士五百人撄城固守。奈众寡不敌，城破，五百人皆死，没有一个投降的。这些人的尸体后来与肃王的幕友埋葬在一处，而总名之为忠义墓。杨督卫土杀身成仁，足以见我民族固有道德感人之切，入人之深，男儿效忠国家，是必须具有这种精神的。蒋委员长对这忠义故事，十分嘉许，已命负责人员对墓场及楼阁岁时整修，藉为游人矜式。
兰州城西有庄严寺，旧称三绝，即塑绝、写绝、画绝。佛像停匀，衣摺细叠，此为塑绝。元李溥元所写“敕建大庄严禅院”数字，笔法遒劲，直逼颜鲁公⑦，此为写绝。壁上观音像，既端好，而所披白衣，覆首至足，俨然纱毂，柳枝亦经久如新，相传出于吴道子⑧之笔，是为画绝。西北真是我国文化的奥府，特系艺术上伟大作品，我们总要到西北去找。然而我们真是惭愧，不能不说所有古迹都显出一些残破不堪的样子。有的被盗卖，有的则被摧毁。龙门的佛像,很有些只剩下身子，没有了脑袋，据说是被以前的军队毁坏的。盗卖还可说是为利所诱，至于摧毁，简直毫无目的。许多人建设的兴趣很淡，破坏的兴趣偏很浓，真真令人痛心。在西安，看到一些古碑，字写得很好，可是下款落名却是一位近人。把自己的名字换上，能添什么光采?白将古物糟蹋了。现在驻扎陕甘的军队，军纪都好，陕甘人民都说中央委任的官吏认真作事，中央军队守纪爱民。闻朱主任⑨正计划织呢厂复工，实在是好消息。
兰州物产甚富，因位于黄河沿岸，土壤肥沃，且得灌溉之利。物产富，故生活程度较低。住在兰州，每月若有一百元的收入，直不啻亿万之富。我国交通不便，转运困难，因而有各地物价悬殊的现象。洋货在甘肃卖得很贵，当地土产价乃极廉。辣椒长得像四寸碟子一样大，别处没看见过，野草发深绿色，繁茂无比，这都证明黄河的水含有极多的养料。当地农人都是用水车从黄河取水，将两岸土地灌溉成上好良田。我以为兰州真是极好的地方，仅因交通不便，以至那里的土产不能推销全国。那里织的一种毛呢，质地很好，只卖五角钱一尺。朱主任现正计划织呢厂复工，将来织成的呢子虽不能很细，但供给军用，可无问题。兰州也出产顶好的瓜，在上海卖到四五元钱一个，在那里只卖二角。只要交通便利起来，兰州的物产便可以由全国各地不用出过高的代价来享用了。
四、宁夏地势及旧日建设
从兰州飞往宁夏，这一路的自然景色也是很好，不过人口更稀，飞机飞很长的时间，往往看不到任何田畴和房舍。后来在万山起伏中，蓦然看见那蜿蜒上下的长城。哈，伟大!今日要修这段长城，人们必说没法修，慢说长城，就是要修一座营房住队伍，人民也会怪你发疯，他一定要先问你营房修成了，给养怎样运。可是古人为着充实国防肯费大力气，长城是专在山势最陡险的去处修，这看出古人实在比今人伟大。又西北差不多到处有渠，现在干涸的不在少数。那些渠有的是汉渠或唐渠，从这些渠的存在，可以推知我国早已有极高深的测量术，不然，这些渠是无法开成的。
宁夏地势雄峻，贺兰山环于西北，黄河绕于东南，宁夏城居于中间，地方约五百里。西北方面吹来的风沙，被贺兰山给挡住了，所以显出这地方山明水秀。沿河是一片平原，又得黄河的水利，生活上可以自给。古人建立这座宁夏城，眼光确是不差，有险可凭，有地可耕，自然成为“用武之要屏，雄边之保障”了。现在一般人从事于建设事业，往往草率敷衍，不肯卖大力气，成就当然赶不上古人。即如建立一座营房，本要找形胜地方，使有军事上重大意义与价值，这是丝毫模糊不得的。然而测量的人就许因为一时怕多跑路，随便找一块地皮就说行了。后来营房建妥，闹起水灾，才看出营房原建立在最洼下的地方，悔已无及。作事不实在，不忠于自己的职责，这是我们不如古人的所在，也是我们不如外国人的所在。论聪明才力，我们绝不比外国人低，我们所以赶不上外国人，就因为我们有时失之虚伪，拿事不当事作。外国人作一件事，是一定要把这事作到好处的。也并不是我们的天性不能吃苦耐劳，因为我们的祖先都是吃苦耐劳的。我们现在完全为不良习惯所累，能作的事情不肯去作，有力量不肯发挥，日久把自己的良知良能整个汨没，成为又懒惰又无志气的人。
五、陕甘城乡的风气
陕、甘常闹旱灾，因为那里地高，兰州拔海已五千七百呎⑩，故雨量较少。不过旱灾一闹起来就那么利害，陕甘同胞自己实在也应负相当责任，闲散的风气已很普遍了，又加上鸦片为害剧烈，致酿成生产消费相差悬殊的现象。不旱已不得了，旱了自然更加危险。西安的一位朋友告诉我，“除开回教人，此地中上之家，几乎家家有鸦片烟盘子”，这真是陕甘最大的危机。同时，我们也看出宗教的另一种好处，回教人不吸鸦片，正是宗教对于他们的赐与。
大体上来说，陕、甘同胞于闲散及染有不良嗜好而外，尚保存着质朴，笃实的好风气。沿海一带城市中的浪漫，奢华气习，在陕、甘尚看不到。将来交通发达，也许陕、甘同胞渐渐变得奢侈起来，不过西北的社会领袖若指导得当，力防颓风中人，则交通发达并不一定发生流弊。事实上发达交通是开发西北的先决条件，必须铁路及公路交通都发达到相当程度，而后各种建设事业方可大规模的着手。西北永远像现在这样闭塞，便永远说不到开发。
六、总 结
我随蒋委员长由宁夏回到西安，二十二日又由西安重返洛阳，是日蒋委员长去郑州，我自回武汉。蒋委员长长途劳顿，精神上自己倒觉得比以前充足多了，这当然是因为西北自然环境增进人的健康的缘故。
综合起来说，我随蒋委员长走这一趟，增强了我对于民族复兴的信心。我们得天独厚，物质上的条件的确优于其他若干民族。西北是中华民族固有文化的发祥地，我们将来也必能在那里建立起光华灿烂的文明。历史证明我们是有为的民族，现在因为我们太不努力，所以显出事事落后的样子。我们立国的条件，无一不备，只要我们振奋起来，定可打开现在的处境。不必求人，也无须求上帝，我们惟应求自己。当亡国奴，或复兴民族，眼前就这两条路，走那一条，要我们自己来选择。我们以前不努力，现在到了最后觉醒的时间了。为着对得起我们的祖先，对得起我们自己，也对得起我们的子孙后世，我们必须振作起来，抱着绝大的信心，轰轰烈烈的成就一番事业，且应从即刻起积极着手，愿与诸同志共勉之，完结。
(《张副司令讲演集》第三辑，第120—130页)
① 这是在武昌总部总理纪念周上的讲活。
② 即关羽，字云长，三国蜀汉大将。
③ 乐天，白居易字，唐代大诗人。
④ 升允(1858—1931)，蒙旗人，清末曾任山西按察使、陕西巡抚、陕甘总督等职，反对辛亥革命，清亡后参与复辟活动。
⑤ 肃王，即朱识鋐。1643年冬明末农民起义军李自成攻占兰州，将肃王朱识鋐处死。
⑥ 杨岳斌，清末曾任陕甘总督，镇压反清回民武装。
⑦ 即唐代著名书法家颜真卿，被封为鲁郡公，世称颜鲁公。
⑧ 吴道子，庸代著名画家，擅长画人物。
⑨ 即甘肃绥靖公署主任朱绍良。
⑩ 呎，英尺的旧称，1英尺等于0.3048公尺。
张学良文集（1.2）/毕万闻主编.-北京：新华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