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要义在一秉至诚造福民众①
毕万闻主编
(1935年3月4日，武汉)
一、委员长对湖北期望甚切
主席，各位同志：今天是湖北全省行政会议开会的日子，因为蒋委员长已到四川去了，兄弟代表他来说几句话。不过委员长临走的时候，并没有嘱咐我要说些什么话，所以我现在所说的是我自己的意思，可是也总不外乎委员长平日所昭示我们的。
湖北省在中国全国的地位，是西通川康的孔道，南通西南各省，东通东南各省，而东北西北两大地面，也以此为交通枢纽，所以这是一个四通八达关系十分重要的地方。因地理上是这样，湖北遂为中国中部的经济中心。同时，各省在政治军事各方面担负责任的人士也常常到此地来看看。历史上的情形固然如此重要，而近年来这种情形更加显著。所以湖北省在中国的地位与其他各省显然不同，因之我们服务于此地的公务员，责任也更加重一层。凡我们的言行举止，不仅关系于本身职务的成败得失，且可以影响他人。我们既处于这样一个重要地位，就不可把自己看得太小了。大家是不是曾注意到这一点呢?在委员长的意思，则以为湖北的风俗人情不大好，委员长的这个意思也正如他常常教诫别的省份一样。他以为湖北地位重要，可以影响他省，心内对湖北人希望太切，所以不觉言之切直，所谓爱之深而言之切。以我看来，委员长的这番意思，我们不能不接受，今后需要我们彼此相互勉励，方不负委员长之厚望。
二、在困难中磨练自己，在痛苦中觅取成功
其次我要特别对今天到会的全体专员说几句话。各位专员是地方官，有一句俗话可以做我们鞭策的，就是说“公门里好修行”。我们脑子里如果存着这样一个念头，对于地方上的事一定乐意去办。现在掌理地方政务的人，普通多觉得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因为事情太难办了。然而大家应当知道，现在无论作什么事情，都是有痛苦的。管军事的人，便觉得军事难办，是一件痛苦的事，要运动运动去干政治工作。可是政治工作就没有痛苦么?经营商业的人，觉得事业不顺利，心里难受，也要跳入政界或军界活动活动。其实国家到了今日这个情形，有那一件事情不是难办的，有那一件事情不是令人感觉痛苦的?要知这山望着那山高，原是一种错觉。困难痛苦，在现时是普遍存在的，在那里都会感觉到。如果有人存着一个鬼混的主义，并不感觉困难，不感觉痛苦，这个人须是冷血动物。又我们遇着困难，感到痛苦，千万不可畏缩。痛苦正是我们的试金石，困难的事可以试验我们自己胜任不胜任，可以训练我们的能力。毫不困难的事情，谁也会做，这样的事做了又有什么意思?如果经过种种困难，受过许多痛苦，然后得到一个结果，这才是最高兴最痛快的事。比如吃饭，我们天天吃很好的东西，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好的味道。但是一个乡下人吃的蔬菜淡饭，却能感觉到一种特别味道。这因为我们得来太容易，而他们则是从相当劳力中得来的。所以我们做事要在痛苦中才可以得到快乐。大家从事于地方行政，要存这样一个念头，才会心安理得，乐业的去努力而得到相当的结果。
三、地位低，权力小，一样能作出好成绩
各位，不要以为自己的地位太低，权力太小，作不出很大的成绩来。我且说一件小小的故事，来证明这种心理的错误。这件故事是我亲自见过的，曾使我发生很深的感触，十几年前，我在磁县②经过，县内有一座祠宇，极为县人所崇奉，香火非常旺盛。考究这祠宇的历史，便很使我们这些作官吏的人振奋自己的志气。这座祠宇是供奉一位唐朝人在此做过县令的崔府君。自古迄今，有许许多多作过皇帝、宰相的人物，到死后便淹没无闻。崔府君不过一个区区县令，到现在还使人纪念不衰。并且这种纪念，绝非迷信，绝非是修个庙供个神就算了，实在是因为他遗爱在人(间)，办理县政很有成绩，虽然经过千余年之久，人民还是不能忘掉，而不能不加以崇拜。由此可知我们作事的结果如何，绝不在乎职位的高低，只在乎我们自己作的好坏。这位崔县令名垂千古，受多数民众的崇拜，和许多淹没无闻的皇帝宰相比，功业犹在其上，不是很显明的事实吗?所以我们不要把自己的地位看低了，只要我们肯做，肯好生做，就有许多事情摆在我们面前等着我们做。
还有些人埋怨法令不好而不努力，却又不说出来，只在那里做文章敷衍长官。长官看见他文章好，以为行通了，但是实在考查一下，却是满没有这么一回子事。这种情形最害事，必须彻底纠正。须知法令固不能尽合於各地的情形，因而有些行不通的。其实并非客观上真行不通，而只是奉行不力。即便真是行不通，也尽可据理力争，甚或牺牲个人的地位也要去争。决不可口是心非的作些官样文章，敷衍过了，就算完事。再遇有法令未便时，固须据理力争，然而也有两个条件。第一，我们的主张不要以个人的方便为立场，总要想到民间的疾苦。第二，不要自己别立门户。现在有一种普遍的风气，事事总想独出心裁，发挥自己的意见，别立一个门户。这种风气，不仅见于行政人员当中，我们军人方面，也是有的。从前曾文正公谕其子纪泽云：“尔现读离娄，即如离娄首章，上无道揆，下无法守，吾往年读之亦无甚警惕。近岁在外办事，乃知上之人必揆诸道，下之人必守乎法。若人人以道揆自许，从心而不从法，则下陵上矣。”③这些话均是非常正确的。但是看看我们中国的现状如何呢，在上者似乎在那里守法，而在下者反而像有了道揆，滥发议论，只知从心而不知从法。这样政治，又那能上轨道呢!
其次我们从政的人要节省物力，剪除无谓的消耗。有许多人常常致憾於财政的困难以为不能做事。当现在民穷财尽之时，这种困难势所难免。不过有些事情之所以发生困难，不尽因财力拮据关系，实因有许多无谓消耗，浪费，和许多不合理的应酬的缘故。现在委员长竭力倡导革除这种毛病，凡我们这些为国家人民服务的人都应身体力行的由自己作起，这样，财力上的匮乏也可以减少一点。
四、有许多事情不用很多钱就可以办成
有些事情固然非财莫举，其实有些事情并无须有很多钱就可以办成。比如委员长通令要我们提倡民众教育，便有很多省钱的方法去作，无须特备巨款。如叫我们的僚属，每天匀出一两点钟的时间去协助民众教育的进展，便决不至影响公务。或者我们亲自抽出时间组织一个小小团体来办民众教育，亦非不可能。有些人口里说忙，他却有功夫打麻雀、吃花酒、抽大烟，以及和不相干的人拉拢、应酬。这也绝不是武断胡说，我曾到过一县，有人说这个县城三千多户人家，有一千多户都抽鸦片烟。我觉得很惊奇，普通人家，不好随便进去调查，我专找公务人员的家内去看看，看了许多家，真是没有一家没有烟具的。看了这种情形，县长家中便不好意思进去了。禁烟这件事难办吗?必须要钱才办得了吗?公务员的禁烟这件事，不是办不到，完全在我们自己去作，并不用花钱的。专员、县长多下几回乡，看看民间疾苦，便可以发现许多事情，想出许多方法去解除。但下乡决不要打扰百姓，我听说已往竟有县长下乡，区长设法招待，教百姓摊钱，结果发了个小财的事情。像这样以解除民众痛苦为目的的行为，其结果，非但没有稍减民众痛苦，转而立时加重了民众的痛苦，人民和国家又何必有这种官吏的下乡呢?所以我们当官吏的千万不要因为自身的行动打扰到民众，增加他们的痛苦，这一点是我们办事持(者)身上，特别要注意的。
五、老百姓难受，暗自叫苦，乃祸乱之源
现在大家都说苛捐杂税是使民间发生疾苦的一大端。其实苛捐杂税之为害，不完全是因为税率太重，使人民负担不起，大半是因“苛”，“杂”足以扰民。中国的老百姓实在太好了，你如果不扰他，他宁肯多拿一点钱而无所怨。从另一方面说，这也就是官场中贿赂风行的原因。譬如检查员要检查一批烟叶，他本来并不一定要受贿，可是他检查时如果把烟叶掀动掀动，贩烟的人便会受不了。所以在检查之前，贩烟的人宁肯送一点人情，请求通融通融。做长官的人本来无意受贿，如遇类此事件，有人来送人情，复经属员的怂恿，或者也会不经意的受了下来。你这样受了人家一块钱，部下的人便会受人家的十块钱，浸假而贿赂公行，恬不为怪了。我们的百姓真驯良，吃了你许多苦，他们也还不感觉这是为甚么，只是自己难受，自己在那里叫苦，没有发生共产党以前，老百姓总是这样的。近几年来共产党闹得很厉害，并不是共党有甚么大力量，是因老百姓痛苦太甚，共党一声号召，大家便盲目的跟着走。好像一个人病得难受没有办法，如果有人说自己是医生，可以治好他的病，他自然要跟着他走。现在共党的毒焰虽然是压下了一点，彻底解决，还没有做到。大家要知道正本清源的治匪，不是专就一个剿字用工夫就可以做到，最要紧的是解除老百姓的痛苦。所以委员长曾提出三分军事七分政治的主张，作我们灭匪努力的准绳。普通人有了病，自己不知道，甚至於死了也不知道为甚么。医生则不然，他要根究病源於病象未著之先。我们从政的人也要勤求民隐，以防患于未然，消患於无形。如漫不加察，便无异养痈贻患，及痈溃败，费力可大了，甚至於不可救药了。我说这些话，不一定是责难诸位，我也常以此责备自己，策励自己，顺便说了出来，我们互相勉励。
六、作事要以良心为准则
最后我还有几句经验话要告诉诸位。我们做事，要以良心为准则，良心认为该做的便一定去做，成败得失，非所应计。纵使做得没有结果，受人非难，然清夜自思，尚不致受良心的责备。前一回诺那④活佛在武昌讲佛经，他说佛所说的空不着空相⑤。我们做事也不可着相，譬如吃饭是天天吃惯了的，吃饭要吃饱，可是吃时并不着饱相，自然就饱了。以我从前做事的经验说，因为希望心太切，期期於一定的目的，这就是着相了。古人说，“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所以要做好一件事，而着了好相，结果便会适得其反。我在过去得到这样一种教训，可是我不引为痛苦而消极灰心。因为所做的事，一秉良心至诚，虽得到相反的结果，衷心并不感觉难过。做错了的不妨咬紧牙关改正，前途还是有希望。如果已知是错了，不能咬牙改正，还要往错的路上走，这就是丧失了天良，同时把自己的前途也断送了!
兄弟没有做过县长，对於地方行政经验没有多少贡献，只好把我作事作人的经验上所体会到的见解，拉杂说说，以供各位参考。完了。
(《武汉日报》，1935年3月10日、11日，第2张第3版)
①这是1935年3月4日上午9时在湖北全省行政会议上的开幕词。此文曾在《武汉日报》上发表，收入本文集时参照张氏讲演集，有所增改。
② 磁县在河北省南部。
③ 离娄《孟子》篇名。道揆，指以义理衡量判断事物。曾纪泽，曾国藩长子，清末外交家。此文引自曾文子公家训。
④诺那(1864年—1936年)，本名赤乃降措，藏族，自幼被诺那寺选为呼图克图(即活佛)，法号诺那。曾任国民政府蒙藏委员会委员、中国佛学会名誉理事长等职。
⑤相，佛经名词，与“性”相对。“性”指事物内在的本质，不可改变，如火的热性，水的湿性。相则指事物的表象，如火的焰，水的流动。空相，佛教指一切皆空。
张学良文集（1.2）/毕万闻主编.-北京：新华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