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谈东北军两三事(节要)①
毕万闻主编
(1991年5月4日发表)
杨宇霆、常荫槐两人可以说是死在郭茂宸②的手里。
茂宸可以说是我的先生,他在讲武堂③教过我,我们两人可以说是亦师亦友。我父亲常骂我说:“你对郭茂宸,除了老婆不给他睡以外,你什么都可以给他。”
其实,茂宸要反的事,我老早就知道,我跟他那么亲,我怎么会不知道。事前,我曾好好地劝过他,不要做糊涂事。但是,有一天,我接到前方(来的)电话,说是“茂宸把部队给拉回来了”,我一惊,心想:“没有命令,他怎么(可以)把部队带回来呢!”我立刻传令要郭军长④部队原地停止,并立即动身去找他。找了一夜,在一家小店找到了正在休息的郭茂宸,他睁眼醒来见到我,大吃一惊。我看屋里还有其他军官,不方便说话,就和他到后院,两人坐着板凳深谈。
我对茂宸说;“我虽然是你的学生,但是在军队里,我是你的长官,你要服从命令。我看你目前只有两条路好走,一个是服从命令,给我到直隶去作战⑤;一个是你要决心这么做,你只有把我打死!”院子里就我们两个人,我把衣服撩开,说:“我身上没有带枪,你要有枪,就开枪好了。”茂宸当时激动得泪如雨下,说,“我给你丢脸,只求速死。”我说:“不要担心,老帅那儿有我去说,你若要求速死,死到前线去,给我争脸。”他猛然起身说:“好,我听你的命令。”一赌气,他又把部队拉进关去。由于郭部来回频繁,对方还以为奉军在增援兵力,加强备战。
但进关后的郭部仍于11月22日在滦州起事……。
这件事情使我很难过,并得到一个很大的教训。当初,我早就知道郭有叛意,但我不愿意采取行动,原因是我担心人家会批评自己太狠:“连郭茂宸这么亲的人都容不下,将来谁敢跟我?”郭起事时间虽不长,但所造成东北军民生命财产的惨重损失,都是我一念之私,顾及自己名声所造成的,若早先采取行动,战祸自然可免。
对意图叛变的杨宇霆与常荫槐,如果迟疑不采取行动,等到事发后再兵戎相见,不知又会造成多少东北军民的伤亡,我宁可让人责备我辣手处置老帅旧部,再也不愿东北军民又起战端,所以断然采取行动。……
先前,杨宇霆极力推荐,坚持要常荫槐兼任职位重要的奉天铁路督办,而常那时已经是东三省交通委员会委员长了。他权力已经够大了,干嘛还一定要坐这个位置?这是什么居心?更让我断然采取行动的直接证据是杨、常已经从捷克弄来了几万枝枪,我问常,弄这些枪要干什么?常回答说是要在黑龙江省办民团,剩下来的再交给部队。我觉得已经事不宜迟了。
欧游回来后,民国23年,中央发表我任豫鄂皖三省剿匪副司令,代理蒋总司令驻节武汉指挥军事,撤进关内的东北军也就跟着我由华北调出。但我不太愿意担任这个新职。我不愿意受累。我最大的包袱就是东北军,东北军这个包袱粘在我身上。……它要是国家的兵,我就没有这个包袱……简单说一句话:我受累,甚至西安事变,与这个事情都有关系。
我们东北的同乡就攻击我,他们说:“你对蒋某人恭敬,这我们没话说,但我们是跟你来的,你把我们带进来,我们的目的是要回家,我们不愿意剿共。怎么样回家?只有打倒日本才能回去。”
那个时候,我有一个营长,我受他刺激非常大,……后来,我也公开说了,那个时候中央啊,实在是处置事情不太恰当。我手下这个营长,是在剿共时候受了伤,那个时候中央的规矩是“你负伤了,你有抚恤,你有钱拿,你要回原籍啦”,但中央却没有批准。
我有两个最好最精锐的师⑥,统统打光了。我很痛心,除了个人拿出钱抚恤外,再报请中央依剿共阵亡抚恤,重编两师部队。但中央未拨抚恤,两师番号也予撤消。
中央不拨抚恤,东北老家又沦陷给日本人,伤者又回不去原籍,……我遭到来自东北军民的压力之大与自悔自责之深,心情很沉重,令我昼夜难安。这是民国24年底的事,不到12个月,我就做了一个自己认为外为国家民族(停止剿共集中抗日)、内可平慰东北军民的重大决定,发动了西安事变。……
(据1991年5月11—13日《参考消息》第2版《张学良在纽约忆谈东北军两三事》整理)
① 张将军在纽约接受纽约《世界日报》记者魏碧洲的采访,1991年5月4日该报刊载了该记者题为《张学良忆谈东北军两三事》的“特稿”。1991年5月11—13日《参考消息》第2版转载了此文,编者据此整理成此篇。
② 茂宸是郭松龄的字。
③ 指东三省陆军讲武堂,张作霖于1919年初在奉天省城(沈阳)小东门外设立,是年2月,张学良遵乃父之命,入该堂第一期炮兵科学习,郭松龄时任该堂战术教官,此后,两人“情同手足”,张当时常说:“我就是郭茂宸,郭茂宸就是我。”
④ 此时,即1925年末,张任奉军第三军团军团长,下辖第八、九、十3个军,郭是第十军军长,并兼任第三军团副军团长。
⑤ 即进攻冯玉祥的国民军。
⑥ 即一○九师(师长牛元峰)与一一○师(师长何立中)。
张学良文集(1.2)/毕万闻主编.-北京:新华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