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金积回民起义与马化龙
马寿千
清同治元年(1862年)春，陕西关中回民在太平军和捻军的直接影响下，爆发了声势浩大的反清起义，甘肃回民也纷起响应，短时间形成了四个较大的抗清中心，它们是：宁夏地区(当时宁夏属甘肃省的一个府)、河州地区、西宁地区(时西宁属甘肃省的一个府)和肃州地区。其中以灵州的金积堡(一作金鸡堡)为中心，以马化龙为领袖的宁夏地区是最重要的一个。当时谓：“各地回众皆观望宁郡举止，以为顺逆”，①“率视金积为向背”。②左宗棠的军队也是首先从攻夺金积堡着手，进而镇压甘肃各地回民起义的。
19世纪中叶，宁夏回族无论在农牧业生产和商业经营上都有了明显的发展，民族内部贫富分化的现象也更加突出，出现了不少的地主富豪，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都进一步激化。
马化龙是宁夏伊斯兰教哲合忍耶教派的大教主，世居灵州金积堡，依靠秦渠、汉渠的水利灌溉，占有广大膏腴之地。他还善于经商积累财富，伙友们往来于包头、归化(今呼和浩特)以及北京、天津等地，交结回民中的“洋商”。马化龙凭借经济上的优厚实力和宗教上的特殊地位，又捐纳了一个千总的头衔，成为宁灵地区富甲一方、武断乡曲的最有势力的豪门地主。在宁夏其他回族堡寨也出现了不少地主富豪，成为各地区回民中大大小小的头目，其中有的还是宗教上的阿訇或是官府的员弁。这些富有的上层毕竟是回族中的少数，大量的还是生活不稳定的回族群众。由于当时历史条件的影响，同治年间宁夏地区的回民抗清斗争，是由民族上层和广大贫苦回民共同发动，并且由民族上层所领导的斗争。下面就这次抗清斗争爆发的历史条件作一简略分析。
首先，清朝封建统治者对回民实行了严酷的民族歧视和压迫政策，使得包括上层在内的几乎整个回族同满汉地主阶级之间的矛盾迅速激化，有一触即发之势。历史上宁夏地区回汉之间“平日本无嫌隙”，而腐朽昏暗的清朝官府却人为地制造矛盾，挑拨回汉关系，借端凌辱回民。对于民间词讼，“任意出入其法，回杀汉者抵死，汉杀回者令偿敛葬银24两”，③造成回民极大不满。更有甚者，遇有回汉纠纷，“无知官吏不肯详细体察”，“但系回民皆目为贼”。④地方上的汉族地主武装团练，在官府的怂恿下，也往往借端对回民村寨进行焚掠，甚至“不容回民行路，擅自截杀”。⑤再加上早在咸丰年间青海撒拉族人民和回族人民就已遭到焚杀，特别是从同治元年春天开始，太平军、捻军进入关中，陕甘震动，陕西回民已经到宁夏来买马制械，并且带来了邀请宁夏回民前往陕西助战的传帖。这样，终于激起了宁夏回民抗清斗争的爆发。
其次，清朝官府的各种封建捐输勒索是迫使回民起义的一个重要原因。甘肃、宁夏和青海等地历来贫困，主要靠各省的协饷支援才能勉强维持局面，自从咸丰以来，为了镇压太平天国革命，协饷已经不及原来的十分之一。而越来越繁多的军政饷需更加沉重地压在西北各族人民头上。咸丰十一年(1861年)，甘肃不少地方，包括宁夏、宁朔、灵州、平罗等府县又发生了严重的自然灾害。清朝政府虽然明令缓征受灾地区的赋额，实际上各种捐输勒派却丝毫没有减缓。而军政的败坏，吏治的腐朽，无不给各族人民带来重重的灾难，成为激起反抗的导火线。所以左宗棠后来也承认，当时的“甘肃之军，不能卫民，反以扰民；甘肃之官，不能冶民，反激民为乱”。⑥就在同治元年八月，盐茶厅(今属宁夏海原县)同知屈升之竟在回汉人民已经缴纳捐输之后，又带领兵役勒令再捐银钱，这样就激起了平远所(豫旺城，今属宁夏同心县)的回民起义，揭开了宁灵地区回民起义的序幕。
其三，咸丰以来，随着太平军、捻军革命势力的发展，清朝的半壁江山已经摇摇欲坠，陕甘的清军被大批外调，造成了大西北严重的防务空虚，而留下来驻守的以及新召募的兵丁处境又极为困苦。咸丰六年(1856年)，宁夏等处的清兵就发生过“请饷滋闹”⑦的事情。在当时西北地区食粮应役的兵弁中，回民约占十分之三四。由于防务空虚，粮饷不继，社会上封建勒派、民族压迫的种种刺激，加上太平军、捻军、云南回民起义革命风暴的强烈影响，所以当宁灵一带回民起来进行自卫反抗的时候，清军中的回族兵弁往往是首先发难者。像首举义旗的平远所回民马兆元原是清军的把总；宁夏府城的起义也多是回族兵弁带头；在灵州为马化龙出谋划策的云南回族王锡爵，原是清朝花马池参将，被调往陕西镇压回民起义，中途跑来金积堡，策动回民反清。所以防务空虚和军队内的滋变，对宁夏回民起义的爆发来说，也是应该估计的一个因素。
同治年间宁夏地区的回民起义，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概述如下：
从同治元年(1862年)八月马兆元在平远所举行起义开始，到同治四年(1865年)秋天回民军在金积堡外围自卫反击大捷为止，这是宁夏地区回民反清斗争的第一阶段，即发动阶段。
马兆元在平远所发动起义之后，形势发展很快，从西南向东北，举凡灵州属之同心城，金积堡；宁夏府属之通昌、通贵；平罗属之宝丰，石嘴山等处回民都纷纷响应。平远所的反清武装成为各路反清军的中坚，首领马兆元称元帅，马万冈称副元帅，率众转战各处，清军和民团一触即溃，声势大震。值得注意的是，一开始平远所的汉族就有不少人参加了回民反清队伍，其中杨祥、叶金兰等还参加了起义的领导。遗憾的是由于反动统治者的挑拨分化，回民军未能很好地发动和团结汉族人民共同抗清，而使自己很快陷入孤军作战的境地。不仅如此，就是在宁夏各地回民之中，反清行动也未能统一。当马兆元率众进攻灵州受挫之后，金积堡的马化龙、同心城的周法等竟“与之拒绝”，表示不愿共同反清。不久，王家团庄的王大桂勾结官府定计诱杀了马兆元和马万冈，解散了反清武装，向清朝邀功请赏，这一叛卖行为受到广大回民群众的同声斥责。与此同时，平罗的反清武装在当地回族上层的诱骗下撤退了包围银川的部众。这样，从盐茶到宁、灵一带的反清怒火曾一度平息下去。到同治二年秋，由于各地团练仍在用官府的名义到处焚掠回民村寨和陕西起义回民的陆续北来，进一步刺激了宁夏回民自卫反清的斗志。于是，在同治二年十月二十四日和二十五日，起义的回民武装相继攻占了宁夏府城和灵州城。固原州城在同治三年八月也被陕西回民孙玉宝部攻占。宁、灵、固原的占领震撼了清朝在宁夏地区的统治，宁夏回民反清斗争走上了高潮。
同治四年二月，清军雷正绾部在回族上层张保龙的配合下攻陷了固原州城，并会合曹克忠部向金积堡一路杀来，在六月间展开了第一次金积堡战役。雷、曹二部原打算通过这次进军一举扑灭宁夏回民反清的烽火，同时这两支饥疲贪婪的清军还妄想攻破金积各回民堡寨，大肆抢掠，“得其积聚”，以遂其兽欲。所以，尽管马化龙一再派人送银送面，并递呈求抚，清军根本不予理睬而一味进扑，于是在金积附近的强家沙窝，当地和陕西的回民马步劲旅给予来犯敌人以猛烈的阻击。清军腹背受击，狼狈逃窜。这一仗，清军弁勇伤亡了两千多名，军装、火药和器械、马匹也都成了回民反清军的战利品。紧接着，雷正绾部全军溃变，陕甘同时震动，这是宁夏回民自卫反清斗争的一次重大胜利。
从同治四年年底宁灵回民首领马万选、马化龙等先后向清朝投降开始，到同治八年八月刘松山部向金积堡进军为止，宁夏地区曾经维持了将近四年的所谓“抚局”，这是宁夏地区反清斗争的第二阶段，即抚局阶段。
强家沙窝自卫反击大捷之后，马化龙就连同宁夏府城的马万选等回民首领接受清朝宁夏将军穆图善的招抚。然而，当宁夏府城回民已主动缴械献城之后，清军都统都兴阿在同治四年十二月十五日背信弃义率队入城，发生了对银川回民招抚后又大肆屠戮的惨剧。都兴阿率队进城后，对部下作了可耻的屠城动员，说什么“兵勇太苦，借此可以发财”。这批凶残的兽军把宁夏城内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不分汉回，尽力诛洗，大肆焚掠，城中户庐灰烬，火光烛天”，彻夜不熄。⑧穆图善也不得不承认，原来宁夏府城被回民占据“两年之久，民居完整，积储甚多”，清军“收复宁郡时城内尚多汉民互相安处，足见甘肃省汉回平日本无嫌隙”。⑨而经过都兴阿的这次“杀降”，“百姓猝遭焚掠，城内精华蹂躏净尽”，⑩“万家皆成焦土”，不仅回民遭此浩劫，城内汉民也“大半遭屠戮，其逃出者仅以身免”。(11)
在都兴阿的杀降下，宁夏府城以及通昌、通贵、纳家闸等地虎口余生的回民群众不得不忍辱含冤地暂时接受抚局。灵州方面，马化龙也接受了穆图善的招抚。穆图善想利用马化龙在回族中的声望和地位去“开导”和影响各地反清的回民，以取得在战场上得不到的“胜利”。马化龙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同时也为了当地回民的利益和逃来的陕西回民的安全，希望求得一个太平安定的局面，也尽力应付穆图善的要求。抚局期间，马化龙为清廷倡捐了数万两银子和数万担粮食，并曾配合官府扑灭了宁灵一带零星的反抗活动。马化龙的这些行为受到穆图善的赏识，他称赞马化龙“秉性忠义”，“办事认真，不护同教”。因此，马化龙被赏加提督衔，并被改名为马朝清，作为他向清廷效力的报酬。当然，马化龙奔走于抚局，又不能不受到广大回民群众反清义愤的制约，所以当时有所谓马化龙“每次求抚，多无其党所持”(12)的说法。左宗棠后来指责马化龙抚局期间仍在“筑寨修堡，购马造械”，“阳虽就抚，阴实助逆”，固然是为进军镇压寻找借口，同时也反映了马化龙为首领的宁灵回民武装对敌人始终保持着警惕和戒备。
从同治八年八月刘松山等部进军金积堡开始，到同治九年年底金积堡陷落为止，这是宁夏回民反清斗争最激烈的阶段。
清军刘松山等部奉左宗棠之命，以追剿陕西回民反清军为名进逼金积堡。在清军环逼下，马化龙最初对抚局仍存幻想，一再向穆图善、左宗棠以及刘松山提出维持抚局，表示要劝导陕西回民投降，请求不要进军。由于刘松山部突袭吴忠堡，终于激成金积各堡寨回民的自卫抗清的高潮。
清军统帅部在对宁夏回民剿抚的决策上意见并不一致。宁夏将军穆图善以及绥远将军定安都曾力保马化龙“立志坚定”，主张维持抚局，他们反对刘松山在进军中滥杀以致引起激变。而左宗棠和刘松山正以镇压了太平军、捻军的老湘军为王牌，骄横地主张对回民必须“通剿”。主剿派最终占了上风。刘松山等部清军在“通剿以慑服其心”的思想支配下，凭借着优势兵力，依仗外国列强提供的贷款和新式枪炮，对金积500多座回民堡寨进行了野蛮的剿杀。
在这次保卫战中，以马化龙为首领的金积各堡寨的回民和留在那里的陕西回民联合一道，为了生存的权力，发扬了回族人民英勇顽强的战斗精神，凭借着纵横的沟渠和坚厚的碉墙，逐堡逐寨，寸土必争地同来犯敌人展开了殊死的搏斗，使得清军每前进一步，每攻占一座堡寨，都要付出巨大的伤亡。同治九年(1870年)正月，在马五寨的争夺战中，骄横不可一世的清军统帅刘松山被寨中回民击毙。刘松山是各路清军的翼长，他的死在清军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回民军乘胜攻夺了青铜峡口，清军雷正绾、周兰亭、徐文秀、张文齐等四军粮路被截断，同时溃退。左宗棠受到清廷的严旨斥责，叫他扪心自问，何以对朝廷?内阁学士宋晋建议，让李鸿章到西北来，把左宗棠调到贵州去。可见当时的形势对清朝统治者来说有多么严重!
同治九年夏秋以来，对于被围困的金积堡回民来说，形势变得愈加险恶。这是由于甘肃河州等地回民援军始终接应不上，清军的粮运和军火也未能全部截断，各回民堡寨的水利遭破坏，青苗被蹂躏，敌人包围圈日益缩小，因而回民武装的粮食和后援补给发生了严重困难。环境虽然险恶，回民军的斗志却始终顽强，拼死力斗，英勇不屈。在自卫反击中，有的堡寨没有了武器，堡内回民竟从寨墙上“倾热汤麦，釜盂齐下”(13)；有的堡寨被攻破，回民老幼妇孺都赴火自焚，军械什物皆成灰烬，使敌人一无所得。特别是马家河滩的战斗，在整个金积堡战役中最具代表性。经过反复搏斗，后来这里只剩下一个大堡和一个小堡，由几百名回民军据守。清军以优势兵力和枪炮逐日肉搏，而将领受伤者几十名，兵勇伤亡一千余名，一个多月也未攻下，回民军前赴后继，最后相率投河死，无一降者，各种殊死战斗精神真是惊天地而泣鬼神。
直到同治九年年底，金积堡由于粮援俱绝，回族军民以秫秸、草根杂牛皮为食，马化龙只得亲赴刘锦棠军营投降，并慷慨地表示“族众无辜者多禀求曲宥，愿以一人抵罪”。不久，黄河西岸王家疃等回民堡寨在恶劣形势下，经过拼死力斗也被清军攻陷。同治十年(1871年)正月十三日，马化龙父子、亲属以及回民军中抗清英雄1800余人惨遭杀害。金积堡反围剿战斗，坚持了约一年半的时光，至此悲壮的失败了，整个宁夏地区的回民抗清斗争也到此结束。
注 解：
①《钦定平定陕甘新疆回匪方略》，下面所引史料凡未加注者均见此书。
②《平定关陇纪略》卷九，见《回民起义》第四册第92页。
③《平回志》卷三，见《回民起义》第三册。
④宁夏将军穆图善奏折，见明清档案部藏军机处录付奏折民族类。
⑤同上，护理陕甘总督恩麟奏折。
⑥《左文襄公全集·批札》卷二。
⑦《清文宗实录》卷二百十。
⑧(11)同治五年二月三日穆图善奏折。原件藏明清档案部。
⑨同治五年三月五日穆图善奏折。原件藏明清档案部。
⑩《清穆宗实录》卷一百六十九。
(12)《平定关陇纪略》卷九，见《回民起义》第三册。
(13)《平回志》卷五，见《回民起义》第三册。
《西北回族与伊斯兰教》 (第一章 揭竿而起的反清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