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至县调查记录
马长寿
8月5日，我们从凤翔到达周至。为了避免烈日炎热，昨晚从凤翔城坐大车到了虢镇。9时乘火车到武功普集镇车站。普集镇车站距周至尚有三十多里，因渭河水涨，尚须绕道，直到下午5时，始到周至县城，晚宿县政协委员会内。
8月6日下午2时，县统战部贺部长振芳同志给我们召集了座谈会，共三十七个人，陆续地进行着谈话。
七十八岁的武建邦先生，沙河岸村人。同治三年，多隆阿就是在沙河岸上中弹的，所以他能言之凿凿。而且，他还参加了重修《周至县志》的工作，在黑水峪访问并采集过资料。黑水峪，如大家所知，四川太平军许多部分，就是由此来到周至的。另外还有仇秋午先生，今年七十五岁，他原籍虽然是富平，但来到周至五十九年了。此外还有政协委员李少堂、县中学的刘校长、来自临川寺的赵振元先生等等，都参加了这个座谈会。
座谈时，我们借阅了一部民国十四年所重修的《周至县志》。县志卷八《纪兵篇》对同治年间来本县的太平军、捻军、回民军叙述很有条理，现在我先把它录写在下面，作为我们进一步座谈的张本。《纪兵篇》这样记载着：
同治元年五月三十日，东路乡团来周至仇杀回民，鲜有脱者。
八月，发逆郭摆摆(一号跛子)窜入邑境，焚掠东南乡一带。十月，曹背时(一号沛时，实名曹建业)窜入黑水峪口，把总署守备事张得禄率乡团与贼战，败绩。
二年正月初三日，回匪破临川寺，焚杀甚惨(详见建置)。黑河以东，惟甘沟、豆村二堡幸获保全，余俱大受蹂躏，未如临川寺之甚耳。南集堡乡约刘廛等，富胆略，侦知回匪不可以力胜，遂凑灰面买毒药和之，分装小口袋，俾壮丁伪为负粮逃难状，回逆数十人突来，均弃袋，入城固守。贼抢面袋返驻尚村镇，被药面毒死，其尸载七、八车。
二月初八日，曹背时由黑水峪移营西窜，经过邑西小麦屯，杀村中士民男女九十余人，焚烧房屋无算。走眉县，驻槐芽镇。九月间，陶军门①东西追剿，贼逃入南山。三年，萧大人②出山生擒之。
十月初七日，发逆蓝大顺率贼众千余人，由洋县出辛口峪，直逼邑城。潜从北城外白龙庙内挖隧道，实以火药。初九日寅时轰崩城上女墙，蚁附而上，城陷。知县庆邻、把总张得禄、邑翰林院路垣、孝廉雷启秀、御史王禹堂死之。是月，多忠勇公已捣回巢于苏家沟，即率兵来围攻之。
三年二月二十四日寅时，城克复。逆党四百余由东南窜入山。平利举人管淓以乡勇刺毙蓝大顺，斩首来献多忠勇公营。悬营门，保授淓知县。
三月，多忠勇公目伤未痊，卒于孙家堡行营。
五月十二日，发逆伪齐王窜邑西朱家岔、上三屯、垭柏等处收麦，围困史务堡。堡在山腰，其险可守，唯不能凿井，引渠水食用。贼侦知截流，人畜多渴死，城遂陷，遗址尚在。初伪齐王走马召，遗箭一枝。拾视，上书启王③令破史务。
五月，蓝二顺窜出山，入焦家巷。
六月，陕西中丞刘蓉统率义兵西来，驻周至六曲等处，以大炮围攻焦家巷。城将破，会天大雨收兵。贼乘间西扬，走阶州。卒被官兵诛之，枭首示众，方知蓝二顺即蔡昌龄也。
六年二月，发逆伪燕王张宗禹从河南灵宝县窜入陕西，入周至。贼号称一百五十万，所至劫掠，依渭顺山而西。老湘营帅刘松山，军门郭宝昌追剿之。
首先，大家围绕着同治元年二年的回、汉关系来发言。
仇秋平先生说：“周至县只有南关和城内南街有回回，但为数并不多。现在南门外周至中学的体育场附近还有回回坟。这里的回民，并不以农为业，大约是以开商店和经营小商贩为生的，因为过去我在县政府当科长，知道本县并无回回‘叛户'。
自从外县‘回乱'发生以后，本县东路乡团就到县城来洗回回，把南关的回男都杀光了，留了三个回回妇女跪在街头哭着，求人救命，并说：‘能救我们活着，愿为配偶。'真惨极了!但当时到处有传帖要大家到户县截堵‘回寇'，谁敢收留回妇?结果，这些妇女都被乡团戕杀了。”
这段传说很是重要。因为过去封建的大汉族主义者洗杀回回必先安个罪名是“回众密谋造反”或者是“密谋里应外合”，但在周至的回民被洗事件是找不到任何理由的。
关于同治二年正月初三日回军破临川寺事件，从临川寺来的刘振元先生亦有正确的报导。他说：“周至的东乡，原无回民。只在近年来从外县有少数回户迁到尚村镇和祖庵镇内。临川寺在尚村镇的东北，距离县城五十多里。相传旧有汉民一千五百户，是当时东乡的一个大堡。村里的教师爷和会打拳的有五六百人。同治元年，村人奉县官命令，组织团练，联合邻村组织了两个大团，轮流在县东境涝店把守，恐户县回回来袭。同治二年正月，从东路户县尚村镇来了成千成万的回回马队步队，说是由泾、三原退下来的。大股队伍从临川寺的南边路过，向西前进。过临川寺的城堡时，回军也深知这村里的教师爷众多，不愿生事。因此，平平稳稳路过村廓，那时村里人还和回兵打招呼，村里人说：‘你走你的，各不相犯。'村里有个恶少年多插一句：‘怕找不到猪娃头吗?'意思是说找回回的头。大家知道，回回是讳言猪的，所以有些回兵就不让啦。后来汉人老者出面调停，回兵也就息怒走了。可是回回正将过毕时，城上发出一炮，于是回回兵众麇集起来。有几个回兵爬城，团丁用叉子把他们戳死了；另有几个回兵入城，也被团丁戕杀了。于是群情大怒，一齐进城，把整个堡子踏平。当时，还有附近村民到村里避难，至此也被殃及。不算村外来的难民，只本村住户经此次屠杀而致绝户的就有一千二百多家。
事后又统计村里留下来的汉民只二、三百家。每逢冬至日，村里各家和村外的被难家属，共设案焚香蜡，悬死者的姓名单于壁间，叩头祭祀。四城以外，都有义地，埋葬当年死者的骨骸。近几十年来，冬至的祭祀日慢慢变成了集市，附近十几县的农民、商民都来此上集，买卖各种货物④。
自黑河以东，所有村落当年回兵都曾到过。只有豆村和甘沟未被攻破。未曾被破的原因，是甘沟的城堡坚固，北面有河，周围还有深的城壕。豆村人多，有九百多户，防守得好。”⑤
跟着，就谈同治三年蓝大顺进入周至及其与多隆阿的战斗经过。关于这一问题，武建邦和仇秋午都发了言。他们说：
“蓝大顺是同治二年十月从南山的黑水峪⑥出来的。(仇说只带五、六百人)先到北城外的白龙庙。从北挖地道直达城内，在棺材内装火药，炸坏城墙，就蜂拥而进，占据县城了。在城里前后占据了半年，对待本地的绅士和人民都很好。
城里有一位在四川双流县做县官的苏鼎，是东乡阿岔村人，避乱居城内。他在四川双流县时有许多德政，断狱清明，平解纠纷，很得县人拥护，人呼他是‘苏清天'。长毛军内有两个人认识他，他们与蓝大顺说明，把苏鼎从城头上缒下，叫他回大岔村去息养。
又一位翰林路峘，时也在城里避乱。蓝大顺入城后，对于他特别礼重。时常去拜访他，请他出来帮助太平军为人民做事。路峘表面上是答应了，但心里不忘清廷皇帝。他听说多隆阿来攻城，准备修函用箭射交多营。事尚来完成，秘密却被他的幼子泄露了。那时路峘的幼子路孝堪，年方十二岁，常在蓝大顺左右，很被蓝所爱。一天蓝与路孝堪谈话，蓝问爸爸在家作什么?路孝堪说，父亲在家写信，写完了还三拜九叩首，不知是何道理。蓝听后怀疑，命人去搜，果然搜出了致多隆阿的信一封。路峘见事败露，大骂长毛，所以被处死刑。但葬时蓝大顺还以隆重仪式送葬。
还有位进士出身的王御史，名叫禹堂，城里北门街人。蓝大顺攻下县城，就去找他，希望他出来辅政。他在事先藏起来了，蓝为了找他，先找到他的女婿。女婿有意叫王禹堂殉节，遣人送一包大烟土给他，上写‘自行方便'。王禹堂得到以后便自杀了。
此外，城中解元雷启秀、禅定堡人张本涛，都为蓝大顺所礼重，雷在蓝未入城前就自杀了。
蓝大顺到城以后，据说想在此称帝。他的衙门两旁挂一副对联，上写：‘虎奔三钱来秦地，龙飞九五见尧天'。此云‘龙飞九五'岂非想作皇帝吗?相传这一幅对联是路峘作的。”
说到这里，政协李少棠先生补充说：“过去听乡前辈赵正卿说，蓝大顺到到周至后还曾开科取士，参加考试的人很多。考试时不坐凳子，坐的是蒲团。”
县中刘校长对蓝大顺破城后的情况亦给以补充。他说：“蓝大顺破城以后，城外的人民不断入城居住，以避官军的迫害。
蓝军守城每五人为一组，有一逃者，其余四人连坐。这自然是对待新降者或被俘虏者的办法。
多军攻城时，蓝军以开花炮还击，官兵死亡甚多。蓝军退后，多军把城攻开，官兵为报复城内男子，齐送‘开花营'，送去就杀了。其实从前开炮者已经跟蓝大顺退走。”
关于多隆阿到周至后的情况，武建邦先生报导：“多隆阿到周至时，扎营于距城东门一里的沙河岸上。东乡的回军遣人以牛、酒来献，表示投降。多以早不投诚，此突来，系觇官军虚设，皆屠杀了。
多隆阿初住沙河岸。沙河岸以西，有一炮台，多隆阿在此台上中枪，弹击中一目。中枪以后，他就退居孙家堡，后死于此。
蓝军被围后，坚守数月，无法支持了，遂谋撤退。原拟从西门逃出，命周至的降者守城。一出西门就遇到多军，所以退回。以后由北门潜逃。
多军进城后，烧杀很烈。守城的乡兵都送‘开花营'处死，房屋大体烧光，只留了‘长盛裕'字号的房子未烧。”
谈到这里，我提出几个问题请教他们。一个问题，就是太平军与回军彼此有无联系?他们的意见是：
“当时回民的活动在东乡，没有超过黑河以西。而太平军的活动在黑河以西。至于有无联系，就不知道了。"但不能从此认为二者没有关系。因为多军未到以前，蓝大顺在城内已有一个多月了，难道就不相联系吗?这一问题须再加研究。
又一个问题是除蓝大顺以外，其他太平军的行动如何?
武建邦说："曹培时来县的时间较早，他也是从南山黑水峪来的。曾扎营于垭柏镇。官兵在渭河搭桥，声言攻打回回，实际上是攻打曹培时的。”
同治二年正月回军陷东乡，二月曹军陷西乡垭柏镇、小麦屯。又直趋而西，走眉县，陷槐芽镇。回军与太平军的关系当于曹军历史中求之。
李少棠说本县靠近南山楼观台有岳峪关，旧有一老妇，一百多岁了。相传此妇乃长毛军带来遗于此村者，因距离遥远，我们不能去访问了。
还有一个问题，是在西安时就听人说蓝大顺的军队脸上刻字，趁便问他们是否真的?
仇秋午说：“在渭北的长毛，脸上左右刻‘顺天'二字。蓝军脸上有无字则不知道。”
最后因为仇先生是富平县人，请他谈谈回回军打富平县的经过。
他说：“富平县的教师爷很多，回回初到时尚有戒心，后来试了几仗，知道教师爷并没有什么，于是把许多村庄攻下了。因此当时回回有谚云："头一次进富平提心吊胆，第二次进富平马踏平川。”
回回攻打富平三次：第一次在靖国寺(南)，第二次在美原 (东北)；第三次在南门外杜家堡。三次战争，汉团皆败。附近各村都被打下了，只县城未下。”
注 释：
①陶军门即陶茂林，时官提督。
②萧大人即萧庆高，时官提督。
③启王指梁成富。
④重修县志述临川寺冬至日乡镇赛会，外商云集，即此会。
⑤甘沟在临川寺以西二十里，现属终南乡，北临黑河。其村在终南镇西南，是一巨镇。
⑥县志说蓝大顺军队是由洋县出辛口峪来的。辛口峪在沙河上游，本地人亦称‘小沙河'，与黑水峪相距遥远。当从县志。
《陕西文史资料》（第二十六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