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张灵甫
吴戾天
张灵甫是国民党整编第七十四师师长，于一九四七年五月中旬，在山东孟良崮战役中，被华东人民解放军击毙。这个被称为蒋介石的御林军的覆灭，当时震动中外。六十年代，有一部《红日》的长篇小说，和以同名改编的电影，即以孟良崮战役为背景的。书(剧)中的主角张灵甫和其中的情节，多系真人真事。笔者与张灵甫共事多年，对于他的情况，了解一些，今就回忆所及，介绍如下：
(一)
张灵甫，名钟麟，字灵甫，后因故以字行。一九○四年出生于陕西省鄠县(今户县)。一九二四年，在国民党元老于右任的影响下，去广东考入黄埔军校四期(《金陵春梦》的作者，误为保定军校四期，见该书第六卷第二○一页)，在填报籍贯时，写的是陕西长安。(因长安是人们所熟知的地方)。与同乡胡琏(国民党第十八军军长、第十二兵团司令官)同是黄埔四期中较为著名的人物。
他在黄埔军校毕业后，分发在第一军第二师见习，一九二八年秋，第一军(军长刘峙)驻江苏徐州九里山，改编为陆军第一师，刘峙改任师长，他编在第一师第三旅第六团一营二连，任连长，后升任第五团营长。当时王耀武任该团中校团附(即后来改称的副团长)。这为他后来投奔王耀武创造了条件。一九三四年胡宗南接任第一师后，该师扩编为军，他升任团长。一九三五年，红军到达西北后，第一军跟踪尾随，与红军对垒。第一军的眷属，都住在西安，张妻带着孩子(不满三岁)和其他军官眷属住在一起，他在前线，忽然得知妻有外遇的信息，就借春节假期来到西安，挈妻儿回户县省亲。除夕之夜，命妻到后院菜地割韭菜做饺子，正当其妻弯腰割韭菜时，他掏出手枪，从背后将妻击毙(一说这次事件，是张的同事杨团长开玩笑酿成的，这位团长到西安探亲，回到部队后与张在闲谈中，谈到西安家属情况时说，有一天看到张妻与一男性逛马路，张本性多疑而残忍，就信以为真，致酿成人命)。事后，岳家觉得女儿无端被杀，心所不甘，乃迭向第一军军部、西北剿匪总司令部、陕西省高等法院等有关机关控诉，杳无信息。适张学良夫人于凤至莅陕，岳家辗转托人向于申诉，于表示同情，遂问张学良对此事你为什么不理？张答，中央军的事他不能管，也管不了。后来，于便中向宋美龄讲了这件事，提出要为无辜被杀的妇女申雪。宋又转告蒋介石，于是蒋电令胡宗南将张灵甫撤职，押解南京，交军法会审。结果，被判有期徒刑十年。
抗日战争爆发，国民党政府下令，所有在服刑中的官兵，除叛乱罪外，一律调服军役，带罪立功，并保留原来军衔。张释放出狱后，觉得无颜再回第一军。那时，王耀武是第五十一师师长，张过去与王有段共事的关系，便投奔王耀武。王认为张任营长时表现不错，是个血性汉子，便留了他。但一时没有实职，暂委以上校师附闲职，从此改用了张灵甫的名子。当第五十一师调到上海参加抗战后，扩编为两旅四团制，张被正式委为第一五三旅三○五团团长(旅长为李天霞，黄埔三期)。
一九三八年秋，七十四军在江西德安乌石门张孤山一带与日军作战时，张的腿部负伤，虽经在桂林治愈，但走路仍不方便，行动时得使用手杖，因此，有了“张拐子”的绰号。一九三九年夏，李天霞调代第四十师师长，他便升任第一五三旅旅长。
王耀武升任第七十四军军长后，在调整各师领导干部中，调张灵甫任第五十八师副师长，当第二次长沙会战后，第五十八师师长廖龄奇因作战不力，被判死刑，张便升任师长。廖被处死的原诿是这样的：第二次长沙会战中，第七十四军由赣西调到长沙外围参战，部队在行军途中，因情报不确，被由岳阳南下的日军冲成两段，军、师失去联络，第五十八师师长廖龄奇，竟将部队撤到株州，并抢得车皮，勒令车站将全师输送到后方衡阳集结，会战结束后，蒋介石在南岳召开师长以上的军事会议，会上，蒋痛恨第九战区司令长官兼湖南省政府主席薛岳的虚报战绩，而迁怒于廖龄奇，按连坐法将廖处决。廖做了薛岳的替死鬼。
一九四四年，陆军大学成立甲、乙级将官班，轮训将级军官。甲级为中将级(军长以上)，乙级为少将级(师、旅长)。张当时是第七十四军少将副军长，应入乙级班，经张的请求，获得蒋介石亲自批准入甲级班受训，是这个班唯一的少将级，张对此引为自豪。
学成归来，抗战已胜利，第七十四军调到南京，担任首都卫戍工作。这时，蒋介石采纳参谋总长陈诚的建议，取消军的番号，改称整编师，师改称整编旅，但部队的兵员并未裁减。从此七十四军就改称为整编第七十四师了。经王耀武的安排，把军长施中诚调任第二十集团军副总司令，由张灵甫任整编第七十四师师长，邱维达、蔡仁杰任副师长。当这个师师部驻在南京孝陵卫时，蒋介石曾亲至师部和部队驻地视察，可见宠遇之隆与爱护之深。
(二)
一九四六年，蒋介石扯毁“双十协定”，以山东、陕西为两翼，对解放军采取了钳形攻势，意图消灭解放军主力于黄河南岸。先派一些杂牌军打头阵，都被歼殆尽，乃不得不使用嫡系部队。同年八月，就抽调拱卫南京、镇江一带的整编七十四师，沿着古运河向苏北进发了。在八年抗战中壮大起来的整编七十四师曾和日军硬打硬拼过几次，取得较好的战绩，他们有崭新的美式武器，又受过美军顾问的训练，在官兵中都普遍地产生了骄傲自满情绪，认为解放军还能比日本鬼子更凶吗？于是就放心大胆地挥戈北上。
华东人民解放军，遵循毛主席“战争的目的，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要消灭蒋介石的有生力量”的战略指示，先后放弃了一大片苏北解放区，连山东解放区首府临沂也不战而退。在这样的情况下，整编七十四师在占领淮阴、涟水等大片城镇后，蒋介石命令整编七十四师担任正面，整编二十五师黄伯韬在左，整编八十三师李天霞在右，三路人马，企图与在蒙阴的新五军邱清泉，莱芜的整编第十八师胡琏两部，南北会合，寻求解放军一决雌雄。
当整编第七十四师向蒙阴前进途中，还配备了整编第六十四师和整编第八十二师的两个炮兵营，拥有极为强大的火力。一九四七年五月十日，整编第七十四师急进，到达坦埠附近时，与解放军主力部队遭遇。解放军在陈毅、许世友的亲自指挥下，狠狠地给整编第七十四师当头一棒。张灵甫知道碰上了劲敌，而自己的部队又过分突出，形势很为不利，连忙打算后撤。但后撤到哪里去呢？目标有二：一是垛庄，在四山环抱中；一是孟良崮，一片丘陵，有490高地和许多石洞。张灵甫的智囊李运良(辽宁人，既非黄埔，又非大陆出身的东北军人，以善观风色、口齿玲俐为张灵甫所信任)，坚决主张退守孟良崮，认为这里有险可守，不像垛庄，容易四面受敌，但他没有考虑到孟良崮是个无草无水光秃的穷山，更没有认识到现在的人民解放军，已不是以前小米加步枪的时代，而是一支拥有强大炮兵群的精锐部队了。于是整编第七十四师就决定退守孟良崮。它的三个旅的部署是这样的，整编第五十一旅陈传钧、整编第五十七旅陈嘘云在山下，整编第五十八旅卢醒在山上，形成犄角之势，与左右两翼友军整编第二十五、第八十三两师，相距不过十来里，电话畅通，认为战事蛮有把握。
战役开始后，解放军首先攻占了敌整编第二十五师与整编第七十四师两师结合部的阵地黄顶山，迫使整编第二十五师后撤，于是整编第七十四师更形突出了。一夜之间，解放军像汹涌的怒涛，把整编第七十四师淹没在重重包围之中，炽盛的炮火，强大的攻势，使整编第七十四师伤亡累累，逐步缩小防线。张灵甫见形势不妙，急电南京、徐州求援。此时，天气炎热，酷暑逼人，困守孟良崮的官兵，无粮无水，饥渴交迫，实在难以支持。蒋介石一面派出大批空军投送粮水、弹药，因整编第七十四师地面小，这些物资绝大部分都补充了解放军。一面电令整编第二十五、整编第八十三两师迅速驰援靠拢，同时复电张灵甫固守待援，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是与解放军决战的良机哩。
当进行了两天两夜的鏖战后，在解放军炮击如雷，弹下如雨的情况下，整编七十四师山下阵地相继丢失，包周圈愈缩愈小时，整编五十七旅旅长陈嘘云赶到师指挥部汇报，认为四面被围，据守山岗，只有死路一条。建议只有集中现有兵力，组织突围，才是唯一的生路。张灵甫听了，默不作声(因张是拐子，行走不便，突围逃跑，是无能为力的)。副师长蔡仁杰、参谋长魏振钺也相对无言。对集中兵力突围的建议，也就无法做出决定了。此时在山下作战的官兵纷纷退到山上，解放军的炮兵向山上密集射击，打得石头都一块块地飞舞。陈嘘云、卢醒两个旅长相继负伤。整编五十八旅副旅长明灿在巡视阵地时被打死。张灵甫等人则躲在山洞内，大骂友军见死不救。事实上所谓来援的友军，只有整编八十三师来了一个突击连，他们是带了报话机来与整编七十四师联系的。这个连，钻空隙，边打边走，走到那里，便向师长李天霞报告他们到达的位置，李天霞即据此向南京、徐州报告整个部队到达的位置。其实是按兵不动。这说明国民党的军队，互相之间，一遇激战，只顾自己保存实力，不顾友军死活。
战斗进行到第三天，这个无粮、无水又无援军的整编第七十四师，再也经不起解放军的凌厉攻势，全部瓦解了。师长张灵甫、副师长蔡仁杰、整编五十八旅旅长卢醒、副参谋长刘立梓，全都被打死在石洞内。整编五十一旅旅长陈传钧、整编五十七旅旅长陈嘘云因前已负伤，在石洞外被俘。时间是一九四七年五月十五日——所谓孟良崮的战役，就此结束。
蒋家的王牌军——整编第七十四师全部被歼的消息，像迅雷般传遍中外，在解放区，《新华日报》，《大众日报》，发了号外，各地都举行了祝捷大会。新华社在五月十八日发表了华东权威军事评论家就孟良崮大捷评论说，此战对战局有重大意义，经三天两夜激战，干脆、彻底、歼灭中央军七十四师全部和八十三师一个团，给中央军以惨重的打击。七十四师为蒋介石五大主力之一，是他打内战的主要资本，是蒋的“御林军”，南京的卫戍部队，而且经过美国军事顾问团的特种训练，全部美械装备。自去年八月，该师调出南京，作为进攻华东解放区的主力后，屡次为蒋介石传令嘉奖，被奖得神气十足，自吹有七十四师就有国民党。李延年在汤阴大吹，有七十四师就可以统一中国。文章还说，去年(一九四六年)三月，王耀武在济南会见陈毅将军时，说中央军只有七十四师能战。是王耀武苦心孤诣并亲自培养出来的。孟良崮之战的胜利，标志着华东战局开始转变，是配合陕北、晋冀鲁豫、晋察冀、东北等战场胜利发展的新形势，形成了全战局大举反攻的开始。
在南京，蒋介石气的捶胸顿脚，撤换一批高级指挥官。如徐州绥署主任薛岳，一兵团司令官汤恩伯，整编八十三师师长李天霞等均被明令撤职，并到南京听候处理。同时电令王耀武查询有无逃到济南的人员。在济南，王耀武得到整编七十四师覆灭的信息后，张惶失措，悲痛万分。他呕心沥血、经营十年培育起来的政治资本，从此化为乌有。当他接蒋介石的电报后，赶忙召集重要幕僚商议善后办法。决定第一步要求迅速成立整编第七十四师，并保举在南京受训的原整编七十四师副师长邱维达任师长。调第二绥靖区副参谋长罗幸理(曾充第七十四军五十八师参谋长)为整编五十八旅旅长，原整编五十一旅副旅长王梦庚升任旅长。其间，因参谋总长陈诚要把整编第五十七旅番号拿走，扩充陈系实力，只准成立整编五十一、五十八两旅。为了争取三旅九团的原建制，王耀武遂选派人事处长吴鸢去南京，向侍从室(后改称国民政府军务局)主任(侍卫长)俞济时(第七十四军第一任军长)求援，经俞从中斡旋，由王耀武从已经装备好的山东地方部队中拨出一个旅南调，给以整编第五十七旅番号了事。(这是国民党嫡系中互相倾轧的例证之一)。第二步，对蒋介石查询整编七十四师有无人员逃到济南一带之事，决定伪造张灵甫的遗书两封，一封是由张写给王耀武的，表明决心一死以报党国和对校长的忠诚；一封是给他的妻子王玉玲的，要求她好好抚养刚出世的孩子。信是由第二绥区司令部译电科科长李啸梓(与张灵甫同乡，平日喜欢模仿张的笔迹)代写的。内容和词句是经过再三斟酌决定的。这两封信派专人乘飞机送到南京，谎称是张灵甫在战局危急时亲笔写好，交随从副官化装送出去的。蒋介石见信后，大为赞赏，当即命令政务局拟了一道通令，要求各部队向张灵甫学习“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精神。当时，英国政府赠送国民党两艘巡洋舰，蒋介石以一艘命名“重庆号”，为纪念重庆作为陪都，抗战八年；一艘命名“灵甫号”，就是纪念张灵甫“舍生取义”之死。当举行命名典礼时，还邀请张灵甫夫人王玉玲参加。这种弄虚作假，上下欺骗的勾当，是国民党集团惯用的手法。
新成立的整编第七十四师，不久恢复了七十四军的名称，由邱维达任军长。除由山东调来的山东警备第二旅改为第五十七师外，第五十一、五十八两师，以在临沂的三个新兵团为基础和新兵编成，集中在安徽滁县整训。为纪念在孟良崮战役中死亡的将士，在南京玄武湖建立了一座阵亡将士纪念碑，还开了追悼会。开会时，蒋介石派了一位中将视察官，代表蒋致祭，也算是这次战役的收场吧。至于坐视不救的整编第二十五师师长黄伯韬、整编第八十三师师长李天霞，事过境迁，也就不了了之。
(三)
张灵甫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蒋介石说他是“英雄”。王耀武认为他是有秦陇高原风土味的“血性汉子”。李天霞是他的旅长，把张灵甫说成是张飞，有勇无谋，这还是把他抬高了。张飞曾耒阳察访庞统、入蜀义释严颜，这两个故事流传千古，张灵甫比起张飞来，差之天壤了。首先，他平日不务实际，而好附庸风雅。喜骑马、练字、收买古董字画，室内悬挂成吉思汗、拿破仑等人的画像，俨然一副儒将的风度。他有一把瓦壶，说是明朝杨椒山用过的(真是天晓得！)，常以之炫示于人。一九三八年冬，第七十四军守备长沙时，他任第一五三旅旅长，田汉是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第五处处长，率领话剧队、京剧队在长沙演出，他宴请田汉，田汉以德安作战为题材，写了一出活报剧，搬上舞台，剧中有张灵甫，因而名噪一时。他在作战紧要关头，拿不出办法，只晓得“冲”。充分表现了“一介武夫”的角色。而且偏信巧言会色之徒，决定退守孟良崮，就是听信李运良建议的结果。
《陕西文史资料》（第十七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