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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中艺苑金菊香——段林菊艺术生涯纪实(图)

孔竟川




  1953年,西安的戏剧舞台上骤然升起了一颗新星。由她主演的秦腔现代戏《刘巧儿》,场场爆满,轰动古城,旋即又风靡了渭河平原、西北大地。一直到37年后,《陕西日报》戏曲名家专栏还以醒目的套红标题发表文章,问询《当年巧儿今何在?》
  当年巧儿今健在。她,就是国家一级演员、陕西省政协委员、省秦腔研究会副会长、省戏曲研究院眉户团副团长段林菊。
  第一章 一举成名之谜
  无缘来相会
  1990年3月间,我见到了已经53岁的舞台下的段林菊。
  段林菊和她的丈夫米晞,在家中热情地接待了我这位身为记者的不速之客。
  米晞,曾任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副院长,以擅长戏曲音乐创作而名闻西北五省区。
  客厅里,最引人注目的摆设,要算那两个摆满了戏曲研究专著的大书架了。
  站在我身旁的段林菊,中等个儿,衣着朴素无华,举止娴静,面庞略带清瘦。据说是由于近年来过分劳累的缘故,使她的健康状况时有不佳,但她的眉宇间却仍不失秀气,一双眼睛似乎总是放出异样的光彩。她讲话语调不高,吐字清晰,有一种十分自然的令人惬意的节奏感。
  “听说您是一举成名噢!”
  我的正式采访,从这句半是打趣半是认真的问话开始了。
  小 菊 子
  段林菊,乳名叫菊子。真难为她的父母,给她取了这么一个带有芳香味的名字。小家伙也确实长得惹人喜爱,左邻右舍都夸她象是从画儿上走下来的。她的影像也确实上了年画,只不过那已经是她过了不惑之年以后的事情了。
  小菊子的出生地——山西省新绛县,古称绛州,战国时期曾作过晋国的都城,因此在汾河流域也算得起一座小有名气的文化城。
  小菊子的父亲段瑞生,上过小学,后来考入旧中国银行当一名职员,走的是绛州人传统的从商路子。段瑞生喜爱字画,又有一副天生的好嗓门,能唱得一些还算不错的山西晋南梆子净角唱段。小菊子的母亲任月棠,有幸上过几天女学,也自学自唱得几段晋南梆子旦角戏。耳濡目染,孩子们也就自然爱唱几句。
  但在旧社会,演戏是被人们视为贱业的。且不说是在官宦之家,书香门第,就是略通文墨的父母,有谁愿意让自己的子女长大成为容易遭人白眼的“戏子”呢?
  小菊子的父亲也和旧时的一切知识分子一样,他为自己和子女所设计的是这样一条生活道路:幼而学,学而优则仕,不仕则商则教。菊子是个女娃娃,父亲希望她将来能够当上职员或教师。有一回,哥哥因为偷偷领着小菊子去看戏,被父亲知道了,受到严厉斥责。
  1937年7月7日,芦沟桥事变的炮声震撼了中国大地,也打乱了段瑞生的人生脚步。
  日本兵打进了山西,家乡沦陷了,汾河在流血。新绛城里,惊慌失措的人们,呼爹叫娘,漫无目标地流落向尚未被侵略者铁蹄蹂躏到的地方。还不到4岁的小菊子和只有7岁的二哥林秀,被可怜的母亲装在两个破竹筐中,驮在毛驴背上,踏上了通往陕西宜川的逃难旅途。
  古道,西风,残阳。宜川、洛川、金锁关……终于,在暮色苍茫里,高大的西安城墙远远在望了,小菊子的母亲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已经听说,先行一步进了西安的丈夫,已经为她和儿女们在那里找到了一块可以暂时藏身活命的地方。
  炮声和胡琴声
  日本兵始终未能从山西渡黄河入陕,也未能从河南突入潼关。抗战中的西安,是一块相对宁静的乐土。
  这西安城,又是国民党反动派进犯陕甘宁边区的大本营。早在1935年,蒋介石就在这里设立过西北“剿匪”总部。抗战中,国民党的军政人员整批整批涌来,使西安一时间竟然出现了一派表面繁荣的景象:宾馆、饭店,生意兴隆,灯红酒绿;各大剧院里,丝竹管弦,夜以继日。然而,战时毕竟还是战时,每当日本飞机一到,全城又立即骚然。大街上,也常会出现爱国学生的游行队伍,雄壮的《义勇军进行曲》在空中回荡,催人泪下,撼人心扉。
  小菊子的一家,落脚在西安南门里附近的一个小巷中,距市中心的钟楼一带较近,几个大剧场也都离这儿不远。她的父亲段瑞生在交通银行里任一名会计师,薪金虽说不高,但收入还算稳定。菊子的哥哥又上学了。舅舅是陪着菊子的母亲一道来西安的,他是个山西地方戏迷。当时,工小旦、花旦的著名山西梆子演员王存才、王秀兰,工须生的著名蒲剧演员阎逢春等,因避战乱来西安演戏糊口,一直演到抗战胜利。舅舅常带上小菊子去看他们的精湛表演,给小菊子的心中逐渐播下了热爱戏曲艺术的种子。段林菊回忆说,她一辈子都会记得舅舅常吊在口边的两句话:“宁看王存才的《挂画》,不坐民国的天下。”小菊子的两位哥哥却是迷上了秦腔,大哥段林亭对秦腔名家李正敏先生更是迷到了如醉如痴的程度。父亲为此,将林亭送到远离西安的三原县去上中学。林亭却干脆偷跑回来,躲进了李正敏先生的剧社,义务替剧社写戏牌。每当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林亭就教小菊子唱秦腔,学李正敏先生的名唱段。教会了,林亭又自己用胡琴伴奏,让小菊子在头上包起妈妈的旧手帕,饰演王宝钏。终于,小菊子也像大哥一样,成了家里的小秦腔迷。
  1947年,小菊子已经长到10岁。这一年,她家中遭到第二次洗劫,事情的起因是她的父亲被人指控为“共产党的密探”。农历八月十四日晚,一群武装暴徒闯进小菊子家,抓走了一家6口,把家中洗劫一空。风波过后,她的父亲心灰意冷,从此闭门不出。家计无着,西安也已非可以久留之地,小菊子只好到宝鸡去投奔一位亲戚,靠糊火柴盒给家中挣回几个盐米钱。萌动在她心中的戏曲艺术幼芽,就象突然遇到了一场严霜,开始枯萎了。
  春风吹又生
  1950年11月,段林菊去报考咸阳地区文工团。
  “这小鬼,你叫什么名字?”考她的叔叔问。
  “叫段林菊,菊花的菊!”小菊子响亮地回答。
  “今年十几岁了?”
  “15岁。”她生怕考不上,多报了两岁。
  “你为啥来考文工团?”
  “为了搞传宣。”她把“宣传”说成“传宣”,在周围引起一片笑声。
  “你会唱歌吗?”
  “会。”她唱了一支《东方红》。
  “会唱戏吗?”
  “会。”她唱了一段《王宝钏》。
  “你不怕吃苦吗?”
  提起苦,小菊子的眼圈不禁红了。在这些亲切的叔叔、阿姨面前,她多想把在解放前13年的苦水,一下子全都倒出来啊!
  “你考上了。”
  “真的?” 
  “真的。明天你就带上铺盖来报到。” 
  新的生活开始了。
  在文工团里,她学政治,学文化,学歌剧,白天参加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晚上为群众演出。
  在老贫农的家里。她和团里的大姐姐一起,帮农民伯伯算过地主的剥削账,还向阿姨们,姑娘们学过纺棉花,做针线。
  在农村简陋的露天舞台上,她扮演过歌剧《刘胡兰》中胡兰子的妹妹爱兰,扮演过歌剧《白毛女》中的主角喜儿。
  她是伴随着中国现代最伟大的社会革命和文艺革命的脚步声,踏进艺术之门的。
  一举成名
  1953年,段林菊转入陕西省秦腔实验剧团。在这里,她的秦腔启蒙老师王安民,给予了她严格的基本训练。名家阎更平、阎振俗、任哲中、王正秦等的深厚功底和高超演技,也对她感染至深。10月,她在秦腔现代戏《刘巧儿》中扮演主角刘巧儿,一举成名。当时,她只有16岁,步入剧坛也只不过3个春秋。
  在扮演刘巧儿以前,段林菊曾参加过省妇女联合会组织的新婚姻法宣传队,远赴汉中,深入农村。那些深受封建包办买卖婚姻之苦的姐妹的哭诉,那些被新婚姻法解救出来的姐妹眼中感激的泪花,都永远留在了她的记忆之中。这使得她在扮演刘巧儿的时候,几乎完全忘却了她是在演戏,而是真唱实做,容动神贯。连纺车儿在她手中,也好像是变成了有生命的东西,时而轻盈欢快地转动,时而又如九牛爬坡。她的得天独厚的嗓音和以清亮委婉见长的唱腔,更是一下子便抓住了观众,给人印象弥深。
  陕西戏剧界的知名人士,怀着对青年新秀特有的关切之情,来看段林菊的演出。著名戏剧活动家封至模来了,著名剧作家袁多寿、黄俊耀来了,眉户《梁秋燕》曲谱的作者米晞来了,秦腔表演艺术家苏育民来了,《刘巧儿》曲谱的作者、秦腔实验剧团的王依群也陪同着客人来了。行家们对段林菊这样评价:体态匀称,秀丽端庄;善于入戏,表演自如;音质纯正,高音区明亮,中音区浑厚,小腔婉转。
  金菊初绽,剧场留香。
  “一本《刘巧儿》唱红西安城,您当时是怎么想的?”我这样问段林菊。
  她沉思片刻后说:“说实话,当时我只想着,自己能吃上唱戏这碗饭不容易,戏演好了,激动得几夜睡不好觉,领导夸奖我,我对领导说,我要多演戏,演好戏,演一辈子戏。”
  第二章 恰是风华正茂时
  春暖古城
  1949年到1956年,年轻的人民共和国如旭日东升。
  那是一个怎样的令人不胜怀念的8年啊,安静祥和,热气腾腾,百废俱兴。
  古都西安的戏剧舞台,春风荡漾。秦腔这一在梆子戏中影响最为深远的古老剧种,在党的“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发展人民戏曲事业的正确方针照耀下,古调重弹,新声流远。眉户、阿宫、道情、弦板腔、二黄腔、碗碗腔,将断又续,争奇斗妍。
  到1956年的时候,段林菊原所在的秦腔实验剧团,已经合并到陕西省戏曲研究院,院长是著名剧作家马健翎。这一年,段林菊当上了该院一团演员队的副队长。
  在融融春意中,面对未来,她在思索,她在追求。当初排练《刘巧儿》的情景,不知道有多少回,再现到她的脑际:
  “注意奔跑的姿势,要台步、台步,不能像小学生跑操!”导演发脾气了。
  “梆子戏是击节而歌,很讲究徐疾应节,有板有眼,你又‘吃梆子’(未应节)了,请注意我的唱法。”唱腔老师在给她耐心指点。
  “必要的音乐素养,对于一个新时代的演员来说,是一个起码应该具备的条件。只有自己懂乐理、识乐谱和熟练掌握科学的发声方法,才有可能形成自己独特的演唱风格。”音乐老师对她循循善诱。
  ……
  向表演秦腔传统剧这一新的艺术领域进军,按行家们对她的指点专攻小旦、闺阁旦,段林菊横下了一条心。
  一年365天,她常是伴随着鸡啼声吊嗓子,很少有间断的时候,除非万不得已。
  在自己家的院落里,在不到10个平方米的宿舍中,她一个人练着腿功、腰功、身段功,常是汗透肩背。为了练好一个又飘又高的“吊抢背”,练时跃起扑地,扑地再来,一天做几十遍,有时累得她几乎连睡觉时铺床展被的劲儿也没有了。
  一般说来,演员做工的基本功训练,最佳时机是7岁到14岁之间。段林菊开始练功的时候,已经过了16岁。对她的练功影响最大的一位老师是邴少霞。邴少霞本是一名京剧演员,艺名“粉牡丹”,中年以后被陕西省戏曲研究院请来当教练,对学生要求很严格。她对段林菊说:“小旦、闺阁旦做工,贵在一个‘柔’字。唯有‘柔’才能圆畅、飘逸。但柔来自刚,无刚则无柔。”回忆起那一段被她称作“连自己也说不清当时怎么会有那么一股子冲劲、蛮劲、犟劲”的难忘时光,段林菊深情地说:“难得碰上了这样一位严师,‘台上一滴汗,台下练千遍’,那可真是甘苦自己知。”
  金菊绽蕊
  1956年6月,陕西省第一届戏曲观摩演出大会隆重举行。全省17个剧种、37个剧团、1800多名演出代表云集西安。其气势的恢宏、阵容的强大、气氛的热烈、影响的深远,为建国以来所罕见。
  段林菊作为一名崭露头角的秦腔新秀,参加了这次盛况空前的会演。她在秦腔优秀传统剧《法门寺》中饰孙玉姣,荣获表演二等奖,从此进入秦腔名家之列。
  《法门寺》一剧,描写的是贫家少女孙玉姣与宦门公子傅朋的恋爱故事,热情歌颂了孙玉姣反抗封建礼教和昏庸县官的斗争精神。剧中《拾玉镯》一折是小旦的重头戏,突出描写了封建社会一位勤劳、善良、可爱的农家少女在恋爱时的心理状态,女主角上场后的第一组动作是喂鸡。
  段林菊上场了,人们看见她轻盈地走向“鸡舍”,轻盈得像燕子戏水。 
  紧接着,观众看到:
  鸡舍门打开了,好一群小鸡儿欢腾而出。
  飞尘突然迷了孙玉姣的眼,女主人似乎在这样说:“鸡儿呀,忙啥?有的是食,何必这样急?”
  一把鸡食撒出,大群的鸡立即向稍远的地方扑去,有几只小鸡却偏来女主人脚下抢食,使得她忙不迭步地左躲右闪,观众席上立即爆出发出会心的笑声。
  两只好斗的公鸡打架了,女主人轻移莲步,小脚微抬,三分嗔怒,七分欢乐,简直活现出了一位封建社会的农家少女既开朗、天真,又不自觉地拘泥于封建礼法的特定形象。
  鸡儿喂饱了,细心、贫寒的女主人自然要点数。动作告诉观众:“怎么少了一只?……噢!原来在墙角,这个小淘气儿。”
  那只躲在墙角的小鸡,终于被捉住送回鸡舍,一段颇有层次的表演这才算告结。没有台词,不用道具,也没有布景,只有几声叫鸡、吆鸡声和出神入化的神态、动作和技巧。
  第二组动作是“做针线”。
  这时候,令孙玉姣一见倾心的翩翩公子傅朋已经上场。二目传情,孙玉姣手中的针时快、时慢、时停,时儿又扎了手指,直到傅朋有意失落玉镯,冉冉离去。那种少女初恋时见了意中人,“想言而又未言,未言而又想言”的又怕、又爱、又羞、又喜、又窘、又急的复杂的心态变化,藏于眼神动作,又露于眼神动作,跃然而出,活灵活现。
  33年后,段林菊在陕西千阳县再度演出她的“看家戏”《拾玉镯》。陕西的一位著名作家著文这样评述:“……这不就是生活美和艺术美的凝聚吗?我被她征服了。”有一位法国贵宾在前外交部副部长王炳南同志陪同下看了段林菊演出的这出戏,禁不住激动地说:“我曾不止一次看过中国的《拾玉镯》,但这一次是最打动我心灵的。”
  段林菊——秦中艺苑的金菊,终于绽蕊怒放了。 
  孜孜以求
  历史上不乏这样的现象:有的人成名了,但却经不起名的重压,变得裹足不前了,甚至成为昙花一现的匆匆过客;也有的经不起颂扬的热浪,飘飘然了,历史在进步,他却变为可悲的落伍者;但有的人却不是这样,他能够不被名累,眼睛总是看着前方,对新的境界、新的高度孜孜以求,直到死而后已。
  段林菊是一位孜孜以求者。
  从1956年6月她演孙玉姣誉满三秦算起,到1959年6月她改行学唱碗碗腔为止,恰是三年时间。
  这三年,段林菊的戏路更宽了。她工小旦、闺阁旦。在秦腔传统剧中,她既演寒门少女、小家碧玉,又演怀春少妇、闺阁千金、金枝玉叶,成功地塑造了胡凤莲、祝英台、嫦娥、孙尚香等众多的古代少女少妇的秦腔舞台艺术形象。同时,她继续演秦腔现代戏和开始演眉户现代戏,先后在《坚强的人》、《满院桂花香》、《两颗铃》、《高山流水》等剧目中扮演主要角色。
  1957年10月,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先生来西安献艺,上演了他的代表剧目《贵妃醉酒》、《霸王别姬》、《游园惊梦》、《洛神》等。陕西省戏曲研究院的领导关心青年新秀的成长,特意安排段林菊和李应真向梅先生学戏。梅先生的献艺剧目,有的段林菊在以前看过别人演出,有的她也演过。令段林菊不胜惊奇和感慨的是,梅先生的每一次演出,都给了她以极强烈的新鲜感和几乎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绝妙的艺术享受。
  梅先生给段林菊教戏,教她演《游园惊梦》,她总觉得她只能效其形而不能效其神,在梅先生面前,她深感自己竟是那么欠缺。
  梅先生给段林菊教身段,给她讲“起承转合,外柔内刚”的8字要领。她回到住所,重演自己演过的戏,做对比动作,请来行家和亲友评头品足。
  梅先生称赞段林菊的眼睛长得不错,教诲说:“要会用眼睛演戏,眼睛有时要收,有时要放,要传神,要使人把眼睛里的东西看清楚才行,要使人感到妩媚、有魅力。”段林菊听了,铭骨刻心,不放过在舞台上的每一次实践机会,使自己对眼神的运用终于有了长足进步。
  梅先生要离开西安了,段林菊永远记得先生临别时赠给她的三句话: 
  ——无技则无戏。
  ——不懂历史就演不好历史剧。
  ——艺无止境,学我者死,似我者生。
  段林菊开始注意学习历史知识,坚持通读了范文澜的《中国通史》和浏览了部分其他历史学著作。
  段林菊开始学习古文,读《古文观止》,背唐诗宋词,有不懂的地方就虚心向别人求教。在我采访的时候她给我背诵了刘禹锡的《陋室铭》、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和白居易的几首长诗。她对我说,有许多篇章,是马健翎院长和黄俊耀副院长逐字逐句给她讲解的。
  段林菊开始看大部头小说,看中国古代和现代作家的名著,看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
  我相信,所有这一切,当时对她这样一个在13岁前连上学念书的机会也没有的青年人来说,其艰辛的程度,绝不亚于一天练几十个“吊枪背”。
  花开又一枝
  195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10周年,首都北京和全国各大城市都搞了隆重的庆典活动,戏剧舞台五彩缤纷。
  国庆前夕,陕西省戏曲研究院二团带着秦腔优秀传统剧《游西湖》进京参加国庆献演。
  陕西省戏曲研究院三团和西安易俗社也组成强大阵容,告别古城。
  国庆节过后,“三大秦班”会师南京,开始了秦剧发展史上罕有其匹的巡回演出,历时半年,经南京、苏州、无锡、杭州、上海、福州、泉州、厦门、南昌、广州、武汉、成都、重庆、贵阳、昆明、南宁16市。一时之盛,蔚为大观。
  段林菊参加了这次重大演出活动,但却不是唱她拿手的秦腔,也不是唱她已经熟悉的眉户,而是在碗碗腔《白玉*(左王,右真)》中饰演了女主角尚飞琼,为此,她曾度过了120个紧张的日日夜夜。
  碗碗腔本是流传在陕西关中东部地区的一个古老的皮影戏剧种,弦索用二弦、胡琴、月琴,戏词多由昆曲改变为通俗之句,板路有慢板、慢紧板、紧板、飞板、扬句子、迭腔、花花腔等,唱腔清丽、细腻、委婉,形成了它独特的演唱技巧和艺术风格。
  解放后,这一古老的剧种,经陕西省戏曲研究院挖掘、整理、丰富,搬上了大舞台。段林菊的音质很好,唱秦腔以清丽、圆润、婉转见长,改唱碗腕腔有独具一格的天分。省戏曲研究院领导在精选参加巡回演出的碗碗腔女主角演员时,将她列入了候选名单。
  但是,距出发日期只剩下短短的120天了,她能担当起这个重任么?!
  事情的复杂性,还远不仅仅是技术性的。
  在段林菊面前,摆着两条路:一条,演秦腔,在折子戏《藏舟》中饰演胡凤莲,轻车熟路,机会难得,这是一条铺满了鲜花的稳妥之路;另一条,改唱碗碗腔,在本戏《白玉*(左王,右真)》中饰演女主角尚飞琼,这是一条充满诱惑但又是一条弄得不好就会损害她的“名家声望”的危险之路。
  她该怎么办?
  在周围,她也遇到了意外的重压。
  “秦腔唱得好好的,为啥偏要改唱碗碗腔呢?”省里的一位领导干部这样说。这位领导酷爱秦腔,对秦腔新秀的成长没少操心。
  她的一位秦腔教师,对她的决定深表婉惜,当着她的面流泪了。
  段林菊最后还是毅然决定改唱碗碗腔,义无反顾,为了三秦父老,也是为了她执着的艺术追求。
  碗碗腔的板路与秦腔迥异,吐字发声也和秦腔有许多不同。尤其是颇富特色的拖腔,一下子上跳7个音阶,要用假噪子演唱,与秦腔的很少用假嗓子演唱大相径庭。段林菊一方面请老艺人口授,一方面又把唱腔录音还原成曲谱,然后再按谱演练,急用先学,直到听者满意为止。
  她终于熬过来了,老院长马健翎亲自看了她的彩排。马院长看得是那样认真,连她戴的鬓花稍偏清素也注意到了。后来,在1959年9月,周恩来总理在西安看了由段林菊演女主角尚飞琼的碗碗腔《白玉*(左王,右真)》全剧,亲切接见了演出人员。我在段林菊家中,见到了这幅珍贵的照片。段林菊身着剧装,站在周总理身旁,面侧向总理,似乎刚刚回答过周总理的亲切询问。
  “三大秦班”巡回16市,《白玉*(左王,右真)》全剧先后在15市演出,女主角尚飞琼一直是由段林菊饰演,她再次获得了很大的成功,成为驰誉大江南北和西南边陲的碗碗腔旦角名家。
  上海的一位工人看了《白玉*(左王,右真)》,特意刻了一枚玉质图章,送给段林菊。章身侧面,镌刻着这样一行小字:“祝您塑造尚飞琼演出成功。”另一名热情的观众,将报刊对“三大秦班”演出盛况的报道和评价文章,汇集成册,寄给了段林菊。 碗碗腔《白玉*(左王,右真)》是这个剧种传统优秀剧目中的“十大本”之一,从清初问世以来历演不衰。剧情梗概是:元顺帝派宠僧国师大和尚辇真到江南选美,素怀忠义的秀才李清彦痛斥其非。李生进京赴考途经镇江,与知书达理,哀故国沦丧的大家闺秀尚飞琼在花园相遇,彼此倾心。飞琼遗下白玉*(左王,右真)给清彦,清彦遗下紫金鱼与飞琼。二人相思,梦中定情。李友董寅拾得白玉*(左王,右真),冒充李生去尚家招亲,被飞琼识破。董为报复,引来元廷选美和尚威逼飞琼。飞琼逃而投江,幸被人救起,寄身崔府。李生遭辇真报复,身陷囹圄,又幸被巡按苏天爵救得,辇真被处死。清彦与飞琼历尽劫波,终结百年之好,此剧表现了反对行施暴政和赞扬追求自由幸福的爱情生活的思想,情节曲折,是久为人们津津乐道的生旦戏。其中《梦定》和《店遇》两折,是全剧的两个高潮。
  段林菊演《梦定》一场戏,在尚飞琼突然望见她日思夜想的意中人时,观众首先看到,她惊喜而不失态,对李生想久看而又不敢久看,不敢久看却又想再看。待二人目光刚一相遇,又见她含羞半转身,轻盈后退,蓦然回首。紧接着便是碗碗腔特有的一声花音叫板:“唉呀呀,当真的—好—哪—!”声情并茂,情随神到,把一个大家闺秀大胆追求幸福爱情时那种羞涩、含蓄、急切、喜悦的复杂心态一时间全都表现出来了。演《投江》这场戏时,段林菊又充分运用了秦剧跑圆场和水袖功等传统表演程式和“吊枪背”的技巧。
  段林菊跑圆场,是按梅兰芳先生和她的老师邴少霞的“外柔内刚”的指点苦练出来的。她跑圆场,能够根据剧情和人物的需要,或轻盈,或凝重,或飘逸,始终能给人以美感。在她的几个有代表性的剧目中,常是几个圆场跑过,便能博得满堂彩。《投江》一场,尚飞琼逃命,后有追者,前横大江,但由于死志已定,她的跑是慌急的而不是惊恐的。段林菊准确地把握住了这一特定的典型环境,上场时采用了介乎快步与慢步之间的跑法,然后将速度渐次加快。两个圆场跑过,既使紧张气氛全出,又给观众以美的享受。至大江前,她突然一个滑步,身体后仰,一支扬起的臂膀使水袖恰好轻轻拂地,旋即身体又稍前倾,眨眼间全身凌空跃起,单肩着地投入江中,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在杭州演出期间,段林菊有幸再次见到周总理。具有惊人记忆力的周恩来,一眼就认出了她,亲切地说:“你就是那位由唱秦腔改唱碗碗腔的演员吧?唱腔和表演都很有味,你应当再进一步嘛,我以后到西安还要看碗碗腔。”
  由于她的演出不同凡响,西安电影制片厂拍摄了碗碗腔《白玉*(左王,右真)》的演出片断,广州人民广播电台将全剧录音,上海等地还灌制了段林菊的唱片。
  第三章 天生丽质难自弃
  低 潮
  随“三大秦班”巡回16市载誉归来的段林菊,怎么也不会想到,此后的10多年竟会是她艺术生涯中的一个不堪回首的低潮时期。 
  三年困难时期的来临,使吃饱肚子的问题压倒了看戏的雅兴。剧场冷落起来,段林菊也病倒了。田汉同志来西安,看到被誉为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四大名旦”的段林菊、马蓝鱼、李瑞芳、李应真,竟然有三人严重营养不良,向有关领导部门郑重建议改善名演员的生活条件和减少武功演员的练功时间。
  段林菊病得很厉害,有的医生甚至断言她最多能再活10年。但她毕竟是生活中的一个强者,病魔没有能够压垮她,反而给了她更多的看书学习的机会。党和政府关心她,破例在生活上让她享受高级干部才能享受的一些物质待遇。
  1963年,事情终于起了变化,困难奇迹般地结束了。段林菊也终于恢复了健康,重返舞台。
  陕西省戏曲研究院的几个秦班,重振旗鼓,准备二出潼关,再下江南。不惜巨本制成的新剧装已经齐备,队伍整装待发,段林菊的心中也燃起了一团火。
  但是,一夜之间,情况又变了,变得连那些新制成的传统剧剧装也应该放一把火烧掉。
  一切古装戏被正式明令禁演!
  这到底是为什么?段林菊在想,许多人都在想。
  毛主席不是早在延安时期,就称赞过评剧《逼上梁山》开了旧剧的新生面吗?
  仅仅是在几年前,毛主席、朱总司令、刘少奇主席和周恩来总理,不是都亲切接见过演秦腔和碗碗腔传统戏的演员吗?
  “三大秦班”巡回16市,上演的主要是优秀传统戏,不是曾深受各地广大人民群众的欢迎吗?
  ……
  段林菊感到大惑不解。
  这一年,她仅仅演出过一本戏。她不想少演,她只有27岁,前几年她的最高演出记录是一年上演了10本戏,而且都是新排的剧目。
  这日子可怎么过?然而,事情并未就此完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等待着她,使她终于跌入了更低的深谷。
  生死关头
  时光进行到1966年,新中国的历史翻开了苍白的一页。
  中国发生了内战,一场在和平时期夹杂着硝烟的、有组织、有领导、有秩序的内战。一切人都很快卷入,各种人物——神仙和魔鬼,英雄豪杰和野心家,君子和小人,纷纷登场了。大是大非,大起大落,淋漓尽致。
  段林菊无意卷入,但成为名家本身就是一个“祸根”。从小养成的犟脾气和作为一个人的起码的良知和良心,又使得她难免要引火烧身。
  她的父亲在旧中国的银行里当过一阵子会计师,她的母亲在旧社会与宗教迷信活动有过瓜葛,于是,她便成了“黑五类”。
  她向梅兰芳学过戏,她和田汉合过影,“崇拜反动学术权威”,也是铁证如山。至于她和周恩来合过影,“合理”的解释是“善于伪装进步”。
  在那个年头,是非颠倒,有口难辨啊!反正是有名就得完蛋,“革命”正是要革掉她这样的“黑尖子”。
  偏偏她又太不识时务,居然敢于拒绝在一张揭露院领导“黑帮”的大字报上签名。
  她很快被专政,形同囚犯。
  压力越来越大,她太年轻,经受不了这个重压。
  更深夜静,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枕头底下藏着一把锋利的小刀,她已经两次触摸过那冰冷的刀柄。但她怕见自己的鲜血,她决定触电。
  一张床席被铺到正对着电灯的地面上。这张床席,当年在她苦练“吊抢背”功时,也不曾舍得在地上铺过。
  她系好全身的衣扣,梳理好一头黑发。她是爱美的,这是她一生的习惯。但是,她想到了母亲,她不能不在行将告别一切的时候,再最后见母亲一面。
  她不顾一切地逃出戏曲研究院,回到了自己的家,全家人早已酣睡。
  她看到了年老多病的母亲,儿时和母亲逃难的情景又蓦地涌上了她的心头。她是母亲的心肝肉,母亲不能没有她。
  她看见了患过小儿麻痹症的妹妹,可怜的人儿这时竟是睡得那样香甜。她知道自己每月76元的工资就是一家老小的吃饭钱,跛腿的妹妹更是不能没有她。
  她想到了米晞,他出身革命家庭,从小到了延安,在事业上和她一样有着执着的追求,在他的生活中也不能没有她……
  欲生不能,欲死不得,天地无声,五内俱焚,她的心简直要碎了!
  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失声痛哭。她觉得只有在这儿,她才能想,才能说,才能哭。
  她终于横下了一条心:不能死,死不得!
  在生活的夹缝中
  段林菊再也没有想到过死。她开始冷静地观察周围的一切,与逆境抗争。
  “省上的黑头头和你那么亲密,你给他们演黑戏,坐他们的小卧车,为什么不揭发他们的反党黑纲领?”有人向她大声吼叫。
  她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她被勒令劳动。一辆满载着垃圾的架子车缓缓地向前滚动,驾辕的是李瑞芳,拽车的是段林菊。当年因唱“梁秋燕”和“刘巧儿”崭露头角的这两位名旦,如今却是如此生活。
  “看来戏是唱不成了。”李瑞芳感慨万端地说。
  “你打算怎么办呢?”段林菊压低嗓门问。
  “我的身体还顶得住,实在不行,就拉架子车,卖破烂。”李瑞芳这样回答,但声音是凄楚的。
  “我是多灾难的命,多愁多病的身,唉!”段林菊长叹一声,悉肠百结。
  院里的另外两位名旦,景况也不妙。因演鬼戏《游西湖》出名的马蓝鱼,成了名副其实的牛鬼蛇神,在一次批斗中竟然昏厥过去。患过严重肺结核的李应真,下场更惨。她不久便饮恨告别了这个世界,永远得到了解脱。
  段林菊知道,遭厄运的绝非仅仅是他们4个人。苏育民、李正敏等秦中艺苑的一代宗师们,在他们本可以不谢世的时候,纷纷谢世。
  无情流逝的岁月,使发展中的秦剧艺术在这儿形成了一个可悲的断层,历史应该永远记住这个年代。
  抄家之风吹进陕西省戏曲研究院。早已是惊弓之鸟的段林菊,连夜翻捡着自己所有的笔记、信件、照片。
  这是一本她珍藏多年的笔记本,她是多么舍不得销毁它啊!,那上面,有梅先生给她说戏的追记,有名家谈艺录,还有她自己的演出心得。点点滴滴,都是心血和汗水,每当撕下一页,简直就象是撕下她身上的一块皮肉。这是那张周总理与《白玉*(左王,右真)》演出人员的合照,千金难买。
  往事历历,周总理的话似乎又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我以后来西安还要看碗碗腔。”
  后来,这幅珍贵的照片几经周折总算是被段林菊保存下来了。但是,为周总理再度演出的心愿,却是永远也无法实现了。
  在生活的夹缝中,比起许多人来,段林菊还勉强可以算作是一个幸运儿。1972年,她被获准重返舞台,跑跑龙套,演演配角。
  这是一种可怜的有限度的重返。用当时的行话说,叫作“内部控制使用”。
  第四章 今朝金菊色更浓
  再振雄风
  1976年10月,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史终于翻过了沉重的一页,陕西省地方戏曲迎来了第二个春天。
  1977年,已经步入40岁的段林菊,在碗碗腔《枫洛池》中饰演女主角马瑶草。这是她重返舞台后第一次扮演主角。
  金菊经霜色更浓。陕西电视台实况转播了全剧,陕西人民广播电台全剧录音,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也很快转播。
  1980年,段林菊在眉户剧《屠夫状元》中饰演女主角党凤英,被西安电影制片厂摄制为舞台艺术片,影片很快发行到全国。
  1988年5月,秦腔名家和新秀云集陕西千阳县。这是一次盛况空前的演出,被人们称为“千凤朝阳”。巨大的露天剧场上,好几万人呵!坐在前边的是看戏,坐在后面的是听戏。此时已是中国戏曲家协会会员、陕西省秦腔研究会副会长的段林菊,给盛会献演了她的秦腔看家戏《拾玉镯》。从千阳归来,她在报上发表署名文章,这样讲述自己的感受:“秦腔植根于三秦大地,它将发扬光大于三秦人民之中。”次年,她又风尘仆仆地到陕北为革命老区人民演出。她动情地回忆说:“在陕北米脂县镇川堡,我亲眼看见有许多农民,背着铺盖,带着干粮,守在露天剧场上看戏,戏演了10天,他们硬是这样守了10天。人民渴求艺术,艺术也需要人民啊!”
  在通往戏曲表演艺术高峰的道路上,段林菊是一位不懈的攀登者。她在秦腔、碗碗腔、眉户这三个剧种中,成功地塑造了众多的古代和现代的女性戏曲舞台艺术形象。中央电视台和地方电视台多次转播过她的演出实况和制作过电视录像片。她的许多优美的唱段,也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地方广播电台录音和灌制成唱片。
  在生活上,段林菊同样是一位严于律已的进取者。她是省级劳动模范,近年又多次被评为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和所在剧团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积极分子和先进工作者。
  在我的采访中,我没有对她的后一方面做更多的了解。尽管在这次采访之前,我已经在一份《陕西农民报》上看到过关于她的先进事迹的专题报道,标题是《戏德高尚的大把式段林菊》。
  “大把式”者,可领艺坛风骚之谓也,还是让我的采访再回到这个主题上来。
  刻意求新
  无论何种戏剧,总是以唱功为本,唱做道白均属上乘,才可称为名家。
  段林菊的嗓音天赋极好,又经过严格训练,其音质不仅纯正,而且有一种甜美味;高音区不仅明亮,而且圆润,有一种不留痕迹的滑动感;中音区浑厚,却又丝毫不带沙音;小腔婉转而又善于用假嗓,显得有透明度。她集秦腔、眉户、碗碗腔于一身,对这三个剧种在发音、用嗓、吐字、行腔上的不同唱法,都能运用自如,形成了她以圆润甜美、委婉细腻见长的唱腔风格。
  尤其是她的碗碗腔唱段,最具特色,堪称独树一帜。
  艺术的生命在于创造,刻意求新是段林菊唱腔风格得以逐步形成的重要内因。她这样总结:“我认为,在刻意求新这四个字中,刻意,就是始终要有创新意识;求,就是要不断实践和善于总结;新,就是不迷信自己已经取得的成绩,不耻于学习任何人的新鲜经验,力求使自己演一出戏,每每都能搞出一点新意来。”
  她的《拾玉镯》演出本,单是孙玉姣上场,就改动过4次。最初演出本是孙玉姣上场后先唱4句,交代娘让她干什么活,明显给人一种叠床架屋的感觉;后改为用两句道白交代,却又难收先声夺人之效;第三次是将两句道白又改为两句唱;最后才改成现在这个样子:在幕后只唱一句,一上场就是把劳动生活典型化、艺术化了的优美表演,几乎完全不用台词。4次改动,刻意求新,终使誉声雀起。
  为了努力创新腔和对一些传统唱法进行一定的加工、润色和提高,段林菊对旦角行当诸名家的唱段录音进行了广泛的研究,同时钻研音乐知识,博采众长,丰富自己。丈夫米晞擅长搞戏曲音乐创作,也给了她许多启发和帮助。
  每当段林菊对创新腔有了具体想法,她就请丈夫米晞帮助谱曲,再按曲谱试唱并录音,反复审听、琢磨、修改,然后在演出中实践,久而久之,成绩斐然。
  碗碗腔的拖腔属高音,全用假嗓子来唱,颇富特色。但是,传统唱法基本都是用“哪—啊—”两个虚字拖腔,失之单调。段林菊大胆革新,吸收秦腔拖腔丰富多变,字正腔圆的优点,并适度揉进真嗓唱法,使碗碗腔的拖腔既保持了原有的韵味,又变得更加碗转动听。
  注重对剧情和人物典型性格的研究,从总体上准确把握人物,注意研究特定唱段所应该表现出的特定感情色彩,对于段林菊唱腔风格的形成,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她说:“唱腔是为表现剧情和刻划人物服务的。演员唱戏,应该是唱情,而不是唱谱子,”这真是一语中的。
  秦腔《三回头》中吕荣儿出场后的唱段是苦音慢板,《春秋配》中姜秋莲出场后的唱段也是苦音慢板,而且两个人同属小家碧玉。段林菊对这两个唱段的处理,便是通过对剧情和人物的认真分析,努力从感情色彩和演唱形式两个方面来体现二者应有的差别的。
  吕荣儿是新婚少妇,家道小康,但丈夫许升不争气,赌钱嫖妓,她的苦是愁苦,愁苦中又包含着想让丈夫改邪归正的希望。段林菊对整段唱腔的处理比较舒缓、深沉,偶尔间又见几分明快。  
  姜秋莲幼年丧母,父亲在外经商,备受后母虐待,大冷天到荒郊捡拾柴禾,有一种对前途命运的绝望之情,她的苦是悲苦。段林菊对这一段唱腔的处理,比前者则更为舒缓、深沉,听来如泣如诉,丝毫不见明快。
  这样处理,就恰当地区别出了愁苦和悲苦在感情色彩上的差别。
  注意通过对“主题词”的突出强调来表现人物感情色彩的差异,是段林菊对唱段处理的又一特色,也是她的演唱风格的一个重要方面。
  《法门寺》一剧,种种曲折波澜都因玉镯而起。女主角孙玉姣每提起“玉镯”二字,当然都应该有较为复杂的感情变化。这“玉镯”一词,就是段林菊所称为的主题词。在《拾玉镯》一场,段林菊在唱到“那君子施一礼将奴别过,假意儿抖蓝衫失掉玉镯”时,突出发挥自己小腔婉转的长处,来强调“玉镯”二字,明显表现出了欢快的情感。《窃供》一场,孙玉姣与傅朋在监中相遇,向傅朋诉说入监原委,唱段中三次提到玉镯。段林菊在演唱中,一方面用加重语气和适当延长节拍的方法来强调主题词,一方面又用小小波动的旋律和下行旋律来刻进人物在不同情节中提到“玉镯”二字时所表现出的“委屈”和“悲愤”的不同感情色彩,主题词特别突出,使情随意转,声情并茂。
  在戏曲表演艺术上刻意求新的段林菊,对于道白、念白、韵白的处理也很讲究。
  《白玉*(左王,右真)》中尚飞琼有一句台词:“莫非是他?”段林菊念这个“他”字时,声音由低到高,略带花腔,再渐渐由高降低,最后变为似有似无。这样处理,词的丰富内涵就突出了,令人几乎能从这一个“他”字中,体味到尚飞琼在将见意中人时既惊喜又羞涩、又相思的复杂的思想感情。
  对于韵白的处理,段林菊更是以圆润细腻、委婉多变见长,带有她的唱腔风格的特色。尚飞琼的四句念诗:“平地起风浪,流落在异乡。忆起花园游,思想梦中郎。”念时有调,总体感情色彩是一个“愁”字。段林菊能把它念得使人感到第一句愁中有恨味,第二句愁中有苦味,第三句愁中有思味,第四句愁中有悲味。听过之后,细细玩味,真是一种艺术享受。
  毛泽东同志讲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我想,段林菊在她无尽的艺术追求中,恐怕也是得益于此不浅吧?
  从舞台到银幕
  眉户剧舞台艺术片《屠夫状元》发行全国,各地观众从四面八方寄来的100多封信件,如雪片一般飞到段林菊手中。
  安徽省的一位工人来信说:“看了您在影片《屠夫状元》里扮演的党凤英,便被您卓越的表演艺术所吸引。在我所看戏曲片中,唯独您的表演可与著名黄梅戏演员严凤英媲美。……我们车间22名职工,特写信向您祝贺!”
  湖北省沙市一位观众在来信中这样写:“《屠夫状元》在广大电影观众中引起了巨大反响,剧中党凤英那亲切、善良、美丽、温柔的少女形象,在我心中留下了难忘的记忆。愿您不断进步,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民艺术家。”  
  更多的信件是来自三秦大地和祖国广阔的大西北。有一位经济工作者来信说他非常喜爱陕西地方戏,因而也敬重有所作为、有所建树的表演艺术家,盼望能有更多更好的戏曲艺术片和电视片问世。
  在影片《屠夫状元》中,党凤英的戏主要集中在《订亲》一场。此时,出身宦门、家遭变故又绝处逢生的大家闺秀党凤英,已母女团聚,并深深爱上了勤劳、善良、憨厚的青年屠夫胡山。段林菊在这一场戏中演党凤英,较多地借鉴了传统剧中小旦的表演程式,同时又融进了刻划一般农家少女的一些表现手法。党凤英的笑既不是闺阁旦笑不露齿的笑,也不是乡姑村妇嘻嘻哈哈的笑,而是介乎二者之间的一种甜笑。她要给胡山量鞋样,显得持重而羞涩。她拉胡山坐下,又显得活泼和波辣。人物性格特点十分鲜明,与她在以前成功塑造的刘巧儿、孙玉姣、尚飞琼、吕荣儿、姜秋莲等典型舞台艺术形象相比,丝毫不给人以似曾相识的感觉。
  为了进行这次采访,我再度看了影片《屠夫状元》,特别是段林菊在《订亲》一场的表演细节。
  已经深深爱上胡山的党凤英,提出要给哥哥胡山做鞋、补衣服,让胡山把鞋脱下来好量个尺寸。憨厚的胡山却回答说:“冒做一双就行了,大小都能穿。”凤英听了,假意儿一嗔,眼角眉稍都是戏,与胡山配合默契;立即使喜剧气氛跃然而出。
  观众笑声未落,凤英又示意让胡山来帮助她合线。用意双关,满眼是爱,羞中含喜,喜中含羞。偏胡山在用手牵线时,却又认真非常,全不解其中深意,惹得凤英又是气,又是急,又是疼,又是爱,使银幕前笑声再起。
  胡山把线举得太高了,凤英只好再示意让他放低点。不料线又放得太低,连凤英自己也笑了,还得示意他把线再提高一点。这一高一低,一低一高,一个是情满怀、喜满怀,另一个是笑满怀、憨满怀。妙妙相联,趣味横生,戏中是满台热,银幕前是满场热。
  而这一切,又完全不借助道具表演,全凭戏曲舞台表演艺术的会意手法,但却又是生活化的、典型化的、戏剧化的、电影化的。
  我叹服了。
  段林菊从舞台到银幕的成功演出,不愧是她几十年舞台戏曲艺术生涯中的又一个高峰。
  尾 声
  《段林菊艺术生涯纪实》总算是写完了。我面前的台灯,手中的笔,桌上的清茶,伴随我度过了些许个少眠之夜,但是,我却仍是思绪绵绵……  
  在我为她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段林菊已经在陕西地方戏曲舞台上度过了40个春秋。我请她概括总结40年来的经验,时过不久,她这样对我说:“作为一个新中国的演员和一个严肃的文艺工作者,应该忘掉自我。艺术来自人民,也是属于人民的。演员在舞台上,心里要有观众,应该是努力表现角色而不是表现自我。”
  我听完这几句话,不由得又想起了从流浪儿到戏曲名家的段林菊,从唱秦腔到改唱碗碗腔的段林菊,从舞台到银幕的段林菊。我只觉得,她所给予人们的,不仅有着严肃的艺术思考,而且有着严肃的生活思考。
  她是我们这个伟大时代的产儿。
  而今的段林菊,已经年过半百,我不知道历史会给她再留下多少在戏曲舞台上的时间,但我要衷心地祝愿她在执着和无尽的艺术追求中,永葆青春。
  时代呼唤着段林菊,时代呼唤着一切甘愿为党和人民的事业献身的人们。
  《陕西文史资料》(第二十五辑 走上文艺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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