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婆子”和她的剪纸艺术
裴小旗 |
2002年农历10月25早上,“疯婆子”常振芳,留下了她的艺术,带着她的灵感,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养育她78个春秋,即使她依恋又使她无奈的这片神奇的黄土地。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其实一方水土也造就一方人。剪纸艺人常振芳,就是一位黄土地熏陶和培养的陕北民间艺人之一。这里的高天厚土给予她灵性,良好的民间艺术氛围赋予她潜移默化的教育,母亲的言传身教为她奠定了扎实的基础,生活的磨难更使她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 常振芳被人称为“疯婆子”,她的剪纸作品具有鬼斧神工般的艺术感染力,特别是对欣赏者心灵的震撼,是常人所无法企及的。其表现内容,艺术手法与其他剪纸艺人的作品截然不同。她的作品所表达的精神世界是一种惊心动魄,赤裸裸的真实世界。她那独特的艺术风格,是与她独特而苦难的人生经历息息相关,可以说她的人生就是她的艺术世界,她的艺术世界就是她的人生。 常振芳7岁随家人从横山逃难到安塞,落户招安乡康岔村。妈妈、姑姑、婶娘都是巧人,剪纸,刺绣、捏面花样样精通。在她们的影响下,常振芳11岁开始作女红,15岁就为自己作嫁妆。和所有的花季少女一样,她爱美,热爱生活,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在她的眼里一切都是美好的。她给丈夫和自己作的扎帐鞋绣的是凤凰戏牡丹、鹭鸶探莲花等,就连鞋底都用麻绳纳出万字不断头,蛇盘九棵蛋、云子头,为公公婆婆送的鞋绣喜上眉梢,鞋底拉顺万字、对对云。她还给丈夫绣钱包、裹肚等,只要是能用女红来表情达意、吐露心声的她都做。因为这是她的情书,是她的抒情诗。常振芳16岁结婚。他们新房窗户、门上、窑洞里帖满了剪纸,剪的大部分都是暗示性爱和生儿育女的语言符号。如鱼儿戏莲花、女娃骑鸡、石榴戏牡丹等。 婚后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生个孩子,18岁那年她的愿望实现了。然而,正在她体会人间亲情,沉浸在天伦之乐中时,孩子悄然离她而去。她接着生,但天不作美,她不断地生,孩子却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有的刚生下就夭折,有的已喂养成大孩子却与她永别于人间。对封闭山村的农家妇女来说,孩子不仅是家族的财富,也是母亲唯一的精神支柱。她一次次地经历着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痛苦,换来的却是一次次天塌地裂的精神打击。在这种沉重的打击中,她不但不能从老实巴交的丈夫那里得到一句宽慰话,而且还要忍受着家人和邻里的热嘲冷讽。因为在当地农村人的观念中,做为一个女人,如果不能生育或是生下的孩子活不了,不管她多么能干,还是要被人们视为废人。常振芳对笔者说过“我一辈子生了7个,小产了17个。32岁时生的女子存下了,生了一辈子娃娃只活下两个女子,儿子一个都没活。没儿不行,断根了。我抱养了一个儿子,现在已有4个孙子,儿子全家对我很好。” 常振芳是个性格内向且非常要强的人,她把所有的屈辱和磨难都独自咽进肚里。那些年月生产队无休止地组织劳力“战天斗地”,她因小产而不能下地劳动,竟遭队里批斗。满腹委曲的常振芳将队长叫到自己的家里,给他解释自己不能参加劳动的原因,队长老婆知道后和她纠缠不休。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生存,在好心人的劝说下,她不得不违心地到全村人劳动的工地上,当众向队长赔礼道歉。巨大的委曲和愤懑使她难以自制,道歉之后就放声大哭,一直从地里哭回到家,一进门就浑身发抖缩成一团。人的承受力是有限的,这次她被彻底击垮了,得了阵发性精神分裂症,成了远近闻名的“疯婆子”。 常振芳疯了,到处胡说乱骂,渲泻冤屈。但她没忘儿时掌握的艺术技能,又拿起剪刀铰起了剪纸,用这种艺术语言表达自己的情感,宣泄她内心的愤懑。经历了多少次与亲生骨肉的生离死别,坎坷的经历为她的剪纸创作注入了深层的生活感受。作品开始充满内在的激情,火辣、大气、有张力、动感很强。例如《猴骑牛》(图1),骑在牛身上的猴子很有“猴气”,显现出它好动的本能。踏实稳健的牛也骚动不安,好像胸中有熊熊燃烧的怒火。为了表现出牛的动感,她给侧面站立的牛装饰正面的角,使人感到牛的头在来回摆动。不论是外部造型还是所反应的内容,都是不拘一格,无法无天,剪纸创作与她自己的精神世界也已浑然一体不可分割。她不唯美而创作,所剪动物都是负重的,所剪的人物都是倍受生活磨难的劳苦大众,人形丑陋扭曲,包括动物的装饰也都是扭曲的、变形的、不规则的。乍看起来她的作品哪一部分都不算完美,然而由于个性情感与作品协调统一,整体上看又是无可挑剔的完美。她的美学观就是她的人生观,就是她的生活和精神追求。生活的残酷无情,把一个端庄秀丽、心灵手巧的女人折磨成“疯子”,然而又正是“疯病”使她超脱了常人的感情束缚,从而获得精神上的完全自由,使生命意识得到升华。因而创作时她不再受习俗的制约,能够冲破樊篱而无所顾忌。 常振芳后期的创作很少有花鸟虫鱼之类带有小情调的作品,而是以动物、人物为主。她剪刀下的动物都是有灵性的、人形的。许多动物长人腿,用装饰衣纹的方法装饰动物的身体,她所剪的是动物或人物,而表现的是世界万物,体现着天人和一、万物有灵的思想理念。她属牛,把牛看成自己的象征,她剪刀下的牛都是负重、压抑、人形的。套在犁上的牛被人用鞭子赶着使劲拉犁(图2),但却张着嘴、昂着头、似乎在仰天长啸,要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喊出压在心里多年的冤屈和不平,颇有怒发冲冠之感。这分明就是在向众人展示自己痛苦的内心世界。她祈盼儿孙满堂,但生了多少孩子只存下两个女儿,没留下一个她心目中的“根”——儿子。她剪的《仙牛》(图3)是表现一头母牛在哺育小牛犊,画面非常温馨。她多么希望这般母子亲情能在自己身上得到体现。她在牛身上装饰娃娃莲花,真切地反映了她的盼子心理。她认为动物是通灵的,于是就将无处诉说的苦衷在锄地时向地头的小老鼠倾吐,老鼠是子神,它似乎真的理解了这位身心倍受生活和命运磨难的劳动妇女,并能分担她的忧愁和苦楚,他们对话的场面与表情,犹如老朋友相见,彼此坦诚相待;劳动之余她与牛去戏耍,牛不嫌弃她生下孩子活不了,不嫌弃她没儿子。与那些爱说长道短的人相比,牛更能理解她。人世间的所有缺憾,似乎都可以从她手中剪出的生灵中得到补偿。陕北窗花中很少饺神神鬼鬼不吉利的东西,但她毫不含糊地剪贴出来。她的大半生不是就在生生死死、病病灾灾中渡过的吗?她的那么多孩子不是一个个都离她而去了吗?病魔鬼魂的阴影经常笼罩着她的家庭,她总是生活在半人半鬼的迷惑气氛中,还有什么不敢涉足。她再也不顾忌什么禁忌,大胆地剪,尽情地诉说。因此在她的作品中有病魔缠身的病人,巫婆祛病的情景,有被压在雷锋塔下的白蛇娘娘等等。艺术是灵魂的象征,这显然是她逆反心理的真实流露。 常振芳的剪纸艺术,是她人生的真实反映,也是她人生的自画像。更是陕北人在特定自然环境、历史文化背景下历尽苦难而顽强生存发展的写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