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首的丰碑——秦俑艺术断想
李鼎铉
每当我漫步在秦始皇陵和秦俑坑遗址,魂魄儿就飞到两千一百年前。我仿佛看到万千的刑徒正匆忙于屠刀下的苦役,他们那褴缕的衣衫、枯瘦的脸,看到工匠们满身泥巴,正在把一个个陶俑从黑烟弥漫的窑中抬出抬进,大火烤得他们面如黑煤,遇到一桶官吏们喂马的污水就狠命地往肚里灌,倒下去的就再也爬不起来。仿佛看到又一批反抗的刑徒被砍下头来,扔进早已挖好的坑中——这有什么妨碍呢?东边的大道上不是又送来一批吗?……日出日落寒来暑往,陵园终于修好,秦始皇也终于没有找到长生不老的药,而是早早就死去。当生蛆的臭尸被埋入宫殿似的墓中时,这些幸存的还抱有一线希望的工匠们也突然被活活埋掉……。遐想至此,我又仿佛看到他们的愤怒、挣扎,听到他们临终前还在怀念远方亲人的心声……。至此我的呼吸都几欲停止。我想,暴君之心有胜于豺狼乎!人民的精神,创造都被剥夺走了,连作牛马的一线生机也不容存在,这是人世,还是地狱?秦朝短如流星的十五年虽然极尽了杀戮丑恶之能事,可是真理、良知、光芒毕竟是死不了,埋不掉的。秦俑坑的重现,使我们看到了当年这些受苦受难者的复活。这里的每一件遗物都反映着他们的思想技艺、精神、智慧,反映着他们对祖国科学文化作出的贡献,这些用血泪凝成的制作得到两千年后的世界人民的赞赏,可是真善美存于人心,是泯灭不了的。死去的刑徒们和工匠以自己卓越的技艺得到人们永久的纪念。
每当我站在这些陶俑陶马跟前,用眼仔细观察着,用手轻轻抚摸着,不由人赞叹这些作品的完整、制作的精巧、气魄的宏大、含义的深刻。我不但看到了一个个雕塑艺术品,而且受到一种高大、正直、刚毅的性格的感染。各种各样的性格正是刑徒工匠自己精神的化身。它引导着我对这批宛若真人真马的陶俑进行进一步的探讨。
秦代距今已有遥远的两千一百年,当时的史迹大都洇沦而莫能考。春秋战国以来百家争鸣的繁荣的学术空气也在秦始皇的暴政之下濒于绝迹。“略输文采”的秦始皇在中国历史上虽有促进历史进步的功绩,但他也具有剥削阶级贪婪、暴虐、纵欲的一面。秦陵和秦俑坑就是他后一面的恶性发展之一。
秦俑坑保存了秦代的文化珍宝——雕塑艺术。向来,美术史家都把中国雕塑的成熟期出现的时间定到受佛教影响的南北朝。秦俑的出现就可以确认,春秋战国以来,我国的雕塑就已出现一个高峰。这个时期的雕塑艺术的特点是运用了写实的创作方法,形体、结构、比例、质感、量感,都以比较严格的解剖结构作造型的基本要求。这和后来的汉唐雕塑比较起来有着明显的区别。汉唐的雕塑一般都是高度概括,浪漫的夸张,规范化而富有装饰性,作者把动态和神采进行理想化的表现,达到创作意图,使读者受到感染。例如作为汉代雕刻代表作的茂陵霍去病墓的石马,唐代石刻的代表——乾陵的石狮都是以夸张而概括的形体表现出一种雄浑的内在的活力。它是真实而生动的,但这样的马、雄狮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然而秦俑的雕像却宛如真人真马站立眼前,不但神态逼真,而且各部分也都有解剖要求,这样就达到形神兼备的效果。例如秦俑人面部可以看出皮肤肌肉下的颧骨,眉弓骨,颌骨的正确位置,五官的大小位置也就相当正确。陶马的颈部腿部也都能看出有名称的肌肉骨胳来,这样塑造出来的形体的凸起凹下也就不无来历了,从而增强了艺术效果,成为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东方雕塑写实主义先例。今天我们看到的古希腊罗马雕塑代表作大都出现和秦俑相差不远的时代,虽然难以考证当时的中国是否有西方文化的影响,但可以肯定,由六国征发来制作秦俑的工匠们的最高水平的创作是不会亚于希腊罗马的。因为秦俑的制作不过是在有严格限制,繁重任务的情况下仓促应付的陪葬品,还根本难作为衡量工匠们水平的代表性制作。
然而解剖结构,形体比例的正确是增强艺求效果的重要因素,它还不就是艺术效果本身,法国大师罗丹说:“对伟大的艺术家来说,自然中的一切都具有性格——这是他的坚决而直率的观察,能看透事物所蕴藏的意义”。秦俑的制作紧紧抓住了不同的人物性格,详尽地刻划人物的精神面貌,这也成为塑造典型形象成功的卓越手法。如:为了求得静止中的动势、整体中的变化、工匠们就在人物的面部表情、内心活动、精神状态方面下功夫,秦俑的人面造型多有不同,塑造的效果也就不同,有的老成持重,有的刚毅肃穆,有的勇敢机灵,有的滑稽开朗,有的年轻纯朴……。人的面部,通常被看作是灵魂的唯一的镜子,面部眉目的的动作,我们以为是精神生活的唯一流露,通过表情的种种变化显不了不同的内心活动,通过内心活动映示了精神状态。我们由此认识到当时军队和刑徒来源的广泛性。军阵本来是集体站立的单一化形式,但由于作者在人物的表情性格、精神状态的刻划下了功夫,拿出了高超的技艺,这种站立的单一的群体并未使人感到雷同单调。一般说,做到变化容易,做到在变化中塑造典型却是较困难的。
所谓典型,就是不但要求是典型环境中的人,还要求他具有典型性格,就秦始皇时代的社会现实而言,这样的典型绝不会由一个奴颜婢膝、麻木不仁的人来扮演的。在有残酷压迫的社会中,人民不会安于现状。陶俑虽然穿着军装,但他是人民的化身。俑人的形象有的坚毅刚强,有的平淡无奇……刚强为什么不就是对统治者的怒目而视,平淡无奇又为什么不能看作是静观默察、伺机而动!在连生命都不能保证的生活环境,人民难道甘愿充当秦始皇的“强兵壮马”?郦山的刑徒工匠更不会违反社会现实而创作什么“从令如流”,“必胜信念”的形象来,今天,我们只所以听到有人说秦俑是坚强的战士,杀敌的英雄,不过因为刑徒工匠们在严刑苛法下不得不以统治者的意图,给人民愤怒的身躯加穿一件秦军的铠甲而已。我很同意《秦俑主题思想试探》一文中所阐述的观点:整个秦俑坑体现的是一幅“昏惨惨黄泉路近”的景象。
在这里,我还想谈谈秦俑形像的依据来源问题。上文已谈过,秦俑制作基本采用写实的创作方法,因为它给人以形体逼真的感觉。但在造型艺术创作中,尤其在雕塑和绘画的创作中,这种创作方法一般是用模特儿作为参照,单凭想象,即是大师也做不到解剖结构的正确。可见,如此写实的秦俑,一定是采用活人作参照的模特儿。那么,如此性格众多,表情各异的模特儿是谁呢?郦山乃修陵重地,是七十万刑徒服苦役的所在,一般人不可能接近的,秦始皇的官吏更不会允许刑徒工匠去近卫军中体验生活,他们只能互相给对方作模特儿,或以经常接触的其他刑徒作模特儿。因此,我们可以大胆得出结论说:今天我们所看到的秦俑形像,包括他们的精神活动、内心世界,就是当年刑徒形象的真实再现。秦始皇陵西发现的一大片刑徒墓,说明当时的刑徒有反抗行动,有反抗就无悲观,他们和人民群众一起等待着“始皇帝死而地分”的日子,等待着秦王朝的垮台。如果有人把刑徒只理解作垂头丧气,奴颜婢膝,从而说秦俑的形像不可能是刑徒的形象,那就错了。人民敢于正视残酷的现实,他们的眼睛是雪亮的,事实也证明,陵墓还未修完,秦朝已经垮了台。
从上述情况看出,秦俑的人物形象,有着科学的写实性和深刻的典型性。它是应用现实主义手法而创作的,可惜这种艺术传统在秦始皇毁灭性的打击之下几乎频于绝迹,并未被继承下来。西汉的雕塑就已与秦俑大不相同,魏晋唐宋完全受了外来佛教影响,我们只要把汉代的雕塑代表作——茂陵石刻和秦俑比较,就能完全明白。秦俑坑在汉代已不为人所知,更谈不到对汉代雕塑的影响,有人说没有秦俑的第一个高峰就没有汉唐雕塑的第二个第三个高峰,不过言之失实。
秦俑雕塑的艺术性是高的,但刑徒工匠们的技艺还不仅仅在于进步的方法和卓越的表现能力,那种超绝的制作工艺更为今人所叹服。陶俑的塑造完全不同于一般的石雕泥塑,它是要经过高温的焙烧过程,所以,它的制作就要符合高温陶造的要求,保证烧制成功。为达到完全成功的目的,聪明的工匠在用传统技法塑、模、堆、贴、刻、划的基础上将头、手、身躯分开制作,然后用泥条粘接起来。身躯的塑造法是将泥条层层垒筑成型,然后单独制成的臂乘泥未干而粘接在躯干上。制头时,先将泥坯作成半园的瓢形,两个接合一起成为头的初胎,二次复上细泥,然后再于其上塑出鼻、嘴,刻划眉发式。为了站立的稳固,减少压力,使其稳固,陶马的制作也大体相同。今天,我们复制原大陶俑都遇到不能解决的困难,可见当时这种工艺的先进。
焙烧好出窑之后,还要绘上绚丽的色彩,再给配装实战用的精良武器。这种兵器,精良程度更是极为罕见,直到两千年后的今天出土时还通体发着闪闪的光芒,专家们鉴定,那是经过铬化处理的。当时的冶金工匠们,兵器制造的工匠们为我国的冶金史,兵器在史写下了光辉的篇页。今天,人们在秦俑馆参观时,看着这批兵器佳作,无不赞叹没有留下名字的工匠奴隶们创造性的劳动,它们和秦俑同样闪耀着辉煌的光焰。
整个秦俑坑占地三十余亩,埋藏兵马俑八千余件,它凝聚着我国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和心血,无论其科学价值、艺术价值都是空前的。可是,两千年来,它的存在却无人所知,也不见于史载。然而史书却载有秦始皇自己进入坟墓之后,把修陵的工匠也都活活埋入墓中了。战国以来文化艺术的最后一批人材就得到了如此悲惨的下场。横征暴敛,焚书坑儒,活埋工匠,大批人殉,把刚统一的国家弄得政治黑暗,危在旦夕,人民群众起而攻之。
秦始皇不把老百姓称人或民,他给另起一个怪名字叫“黔首”,“黔首”者,黑头之谓也。这是对人民的一种蔑视、诬蔑的称呼,这个称呼仅见于短命的秦朝,而修郦山陵园的七十万刑徒还不能进入黔首的行列,难怪不论他们付出多大的劳动,作出多大的贡献,他们的名字连一个也没有留传下来,只有在近来发掘陵西刑徒墓时,从个别盖着尸骨的破瓦上偶而能见到刻划得歪斜的名字,这是当年掩埋他们的尸体时,同伴们表示哀悼的唯一纪念。
马列主义告诉我们,历史是奴隶们创造的,是人民创造的。修秦始皇陵的七十万刑徒才是当年全国被压迫人民的代表,因为他们敢于反抗暴政,无恐于严法酷刑的折磨,宁肯将白骨留在郦山,也不曲膝求饶返回家园。今天的人民在高大雄伟的博物馆中看到他们的智慧和才能,也以秦俑的形象看到了他们的形象,只要去掉军装,那就是刑徒的原貌。每当我看到这些坚毅、从容、纯朴的面庞时,就遥想起二千一百年前那地狱般的世界,刑徒是地狱中的红梅,真善美的化身,于是,我的眼中就流下泪来。当然,历史的悲剧是不会重演的。
每当我在秦俑博物馆看到全国世界的游人同声赞颂这些两千年前刑徒,工匠们智慧心血的结晶时,我才知道什么叫不朽。我们为秦代劳动人民立下了一座高大的纪念碑一“黔首”的丰碑。
记得首次参观秦俑,曾写过一首小诗,抄附于后,作为文尾:
想不朽的化死灰,
被惨杀者留丰碑。
谁是粪土谁伟大,
千古人心有泾渭。
(原载《秦俑馆开馆三年文集》)
秦俑学研究/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编.—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