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公帝王陵

　　(二)陵墓象征意义的研究
　　秦汉时期帝陵实行独立陵园制度[1]。随着考古发现的丰富及研究的深入，学者们对陵园象征意义的认识也不断加深。首先大家考虑的是遗迹在陵园内的布局问题，其次是关注这种布局所体现出的象征意义，还有些学者的研究内容和观念触及到陵园设计理念这一深层次内容。
　　杨宽先生在上世纪80年代总结秦始皇陵园布局有七个特点，特别指出安置陵寝的小城在西，面向东方，这是按照都邑的布局设计的，这种布局的原则有参照秦都咸阳、以西为上、以西南隅为尊的因素。[2]这种提法也就是“若都邑”说。
　　袁仲一先生的文章和专著也提出这种说法，并将其更为系统化。他认为秦始皇陵高大的封土及其下的地宫象征着生前的咸阳宫；地面上的两重夯土城垣，象征着京师的内外城或名之曰大小城；外城垣东侧的兵马俑坑，象征着守卫京城的宿卫军；上焦村的小型马厩坑群及西内外城垣之间的大型马厩坑，象征着京师的宫廷厩苑；陵封土西侧的铜车马坑，象征着宫廷的乘舆，为始皇的车驾卤簿；西内城垣之间的一批珍禽异兽和跽坐俑坑，象征始皇生前的囿苑，供其狩猎和游乐；陵封土北侧的寝殿，即《独断》所说的“有起居衣冠象生之备，皆古寝之意也”；陵园内的便殿，即《三辅黄图》所说的“以象休息闲晏之处也”。所以，在秦始皇陵的布局上他认为一切都模拟生前，把地上王国模拟于地下。他得出的结论认为秦始皇陵园的建筑布局，是根据“事死如事生”这一理念设计的，它是一幅宫城都邑图。[3]
　　程学华先生则以为陵区城垣的建置，似张仪仿咸阳所筑的成都城。实际上他所持的还是“若都邑”的观点。他根据考古材料对陵园布局进行了总结：城垣以内分布情况以地宫为中心，西侧是象征着后宫的官寺吏舍、苑囿等，北侧是寝殿、便殿所在，处于整个陵园西南尊位的地宫，恰是坐西面东的皇宫。[4]
　　秦始皇陵研究者中另一位重要学者王学理先生的认识也没有脱离“若都邑”的思路，但是他认为陵园“若都邑”的程度值得商榷。始皇陵园有园有寝，可同咸阳有城有宫相对应；从葬内容(马厩、铜车马、兵马俑、珍禽异兽诸坑)也同都城的设施(苑囿、御府、宿卫等)相仿佛；这是两者的共同点。但陵园规整、分布多变，结构两者不能完全一致，其原因首先在于始皇即位时，首都咸阳已发生很大的变化，所以营造陵园是无从仿造的；其次，陵墓制度有其本身发展的规律，为独立的序列，它必然也必定在此基础上增减内容(如由春秋之隍升到地面上的垣墙，墓上从有享堂建筑到代之以“坟”)，也绝不可能脱离轨道去仿首都；再次，死者生前享用的一切，固然冀图“投入”地下王国，但这只能是在某些方面作模仿。[5]在陵园建筑理念上王学理认为“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是秦始皇营造丽山陵园的指导思想。“设阙庭，为宫室；造宾阼也若都邑”也是秦始皇制订丽山陵园章程的理论根据。
　　最新讨论秦始皇陵园布局的观点来自赵化成先生。他比较了秦始皇陵布局研究中的“若都城说”与“若宫城说”，总结了两派学者的不同观点，明确支持若宫城说。他首先分析了秦始皇陵的考古遗存情况，宏观把握了陵园规划设计的基本构想；其次以咸阳城考古工作为基础，讨论陵园并非咸阳城的象征；他还从中山王墓兆域图铜版内容出发讨论了陵园象征宫室、宫城的结构，并从西汉帝陵的考古收获讨论了秦始皇陵具有同样性质。[6]
　　以上关于秦始皇陵若都邑、若宫室的争论从更大的范围看，源自中国考古学研究中关于墓葬象征意义的命题。《仪礼·士丧礼》将墓葬称为“幽宅”，葬前筮宅，并希望“兆基，无有后艰”，可见幽宅的观念在春秋时期已相当成熟；《荀子》“故圹垄，其象室屋也”也表明战国时期墓葬与居室有着明确的对应思考，墓葬为死人居所的象征；更晚的《吕氏春秋·安死篇》的说法还指出：“世之为丘垄也，其高大若山，其树之若林，其设阙庭、为宫室、造宾阼也若都邑，以此观世示富则可矣，以此为死则不可也。”象征的范围扩大到阙庭、宫室、都邑。墓葬与居室的对应基于的逻辑基础是《春秋左氏传·哀公十五年》中提出的“事死如事生”，但是如何将墓葬考古内容与传统的都邑、宫室对应起来一直困扰着学界。
　　考古实践中，在墓葬中类似于居室结构的遗存内容发现已越来越多，如辉县固围村战国大墓M1在墓室墓道上口约1米下，涂着不同色彩的雉堞形以像城堡，“整个大墓墓坑自小墓视之，就变成死者的外庭与城堡，南墓道便是死者的停车处”[7]；浙江绍兴印山大墓的椁室为狭长条形“人”字坡的木屋结构，墓室东端外有“人”字形甬道，顶略低于室顶，结构与椁室相若[8]；战国晚期的新郑胡庄韩王陵也有一个屋顶形椁顶结构[9]；河北平山县中山王慕出土的“兆域图”铜版直接将陵园的建筑以宫室之名称之[10]。此外汉代诸侯王墓中居室内容也有较多的发现。国外墓葬中也有类似情况，如埃及古王国时期不仅贵族墓地的布局可能仿自同时期首都的布局，而且考古发现还证明贵族墓地内附属有墓庙等建筑[11]。这些发现引起了学界越来越多的关于墓葬象征意义的思考。
　　高去寻先生曾推测殷墟西北冈王墓以及后冈大墓中亚字形椁室的“亚”字形象征了殷人地上宫殿建筑[12]。这种亚字形宫殿的性质，张光直先生认为是殷人的宗庙建筑[13]。在现代学者中俞伟超先生也曾深入思考过木椁墓与地上建筑的象征关系，他认为墓室结构实际上模仿了生人居宅的前堂后寝左右房，与墓主生前的居室及生前的身份地位有对应关系。这种对应他认为是头箱象征前朝(堂)、棺椁象征寝(室)、边箱象征房、足箱或即象征北堂和下室[14]。墓葬出土文献中也指出当时确有这种思考，如包山二号墓出土遣册将东椁室称为食室，因其放置各种装有食物的器物[15]，这从文献上印证了上述对椁室分类及其象征的判断。郭德维也认为墓葬中椁室的形制依据当时宫室而建造，而封土则是参照宫室的四阿重屋形制，他将古代文献与曾侯乙墓椁室的平面布局以及随葬内容对照，认为椁室南向以及分中室、北室、东、西室等方面与宫室之制的某些方面一致[16]。西汉时代的诸侯王墓墓室中前堂后室、木构建筑等内容有较多的发现，文献中指出其称谓有梓宫便房，韩国河先生认为便房在两汉时期是椁室的总称[17]。这些文献与考古材料说明从商周到西汉时期人们的思维中，墓室与居室的对应关系更加明显。但是这一思索链条中的具体细节也受到其他学者的质疑，如蒲慕州认为如果有这种对应关系存在的话，那么对于新石器时代就已出现的木椁的象征意义势必需要重新思考[18]。再如《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的秦始皇陵墓室内容：“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研究者多认为始皇陵墓室被布置成微缩宇宙的形式，而类似的墓室内容在比秦代晚得多的西汉东汉时期才逐渐流行，始皇陵墓室对宇宙的象征显然也超出了居室范围。
　　在西汉帝陵的研究上，学者也基本上沿着陵园——宫室、都邑的思考模式在探索。上世纪80年代刘庆柱、李毓芳两位先生曾讨论了帝陵陵园与都城长安的关系，认为：“西汉帝陵陵园系模仿都城长安而筑，帝陵陵墓的封土，似皇帝的正殿，即所谓‘象生制度为殿屋’，帝陵陵墓四条墓道，犹如帝王为‘开四聪，延直言之路，下不讳之诏，立敢扖之旗’而开辟的‘四门’，帝陵封土四周的墙垣，犹如皇宫‘宫墙’；陵园墙垣四面中央各辟一门，此犹皇宫四门；帝陵陵园象征未央宫，皇后陵陵园象征长乐宫。”[19]焦南峰先生最近的文章做了更进一步的讨论，他认为汉阳陵陵园的建设受到了长安城建筑布局的影响，汉阳陵的陵园有可能象征和代表的是西汉王朝的都城长安城。他提出的对应关系是这样的：帝陵、后陵、“罗经石”遗址、外城分别是未央宫、长乐宫、礼制建筑、城垣在阳陵的地下再现[20]。
　　从以上学者思考的轨迹看，在秦始皇陵与西汉帝陵的研究中，将陵园与都城、宫室对应是宏观认识陵园建筑遗存的主要思路。这一思路不仅有文献基础，也有东周秦汉时代的其他大中型墓葬发现的遗存可作为印证。秦汉帝陵，从个体上可视为一座座规模空前的墓葬，其与地面居室的对应自然也就从其居住的都城、宫室等同样是物质层面的内容来进行比对。在研究中，这一思路基本成功地解释了陵园与都城、宫城的象征关系，而同样的思路在解释秦始皇陵陵园内容时却遇到许多问题，还需要进一步从理论和实践上做些工作；同时由于考古发现的欠缺，始皇陵墓室内容的象征关系目前也无法得到合理的解释。
　　注释
　　[1]赵化成：《从商周集中公墓制到秦汉独立陵园制的演化轨迹》，《文物》2006年第7期。
　　[2]杨宽：《秦始皇陵园布局结构的探讨》，《秦俑馆开馆三年文集》，1982年。
　　[3]袁仲一：《秦始皇陵的考古发现与研究》，陕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
　　[4]程学华：《秦陵、秦俑研究中的几个问题》，《考古与文物》1988年第2期。
　　[5]王学理：《秦始皇陵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
　　[6]赵化成：《秦始皇陵园布局结构的再认识》，《远望集》，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年。
　　[7]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辉县发掘报告》，科学出版社，1956年。
　　[8]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浙江绍兴印山大墓发掘简报》，《文物》1999年第11期。
　　[9]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河南新郑胡庄韩王陵考古发现概述》，《华夏考古》2009年第3期。
　　[10]河北省文物管理处：《河北省平山县战国时期中山国墓葬发掘简报》，《文物》1979年第1期。
　　[11]Andrew Sheratt: The Cambridge Encyclopedia of Archaeology, Cambridge Unirersity Press.1980. P130.
　　[12]高去寻：《殷代大墓的木室及其涵义之推测》，《史语所集刊》39本下册，1969年。
　　[13]张光直：《说殷代的“亚形”》，《中国青铜时代(二集)》，三联书店，1990年。
　　[14]俞伟超：《汉代诸侯王与列侯墓葬的形制分析——兼论“周制”、“汉制”与“晋制”的三阶段性》，《先秦两汉考古学论集》，文物出版社，1985年。
　　[15]湖北荆沙铁路考古队包山墓地整理小组：《荆门市包山楚墓发掘简报》，《文物》1988年第5期。
　　[16]郭德维：《楚系墓葬研究》，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
　　[17]韩国河：《温明、秘器与便房考》，《文史哲》2003年第4期。
　　[18]蒲慕州：《墓葬与生死——中国古代宗教之省思》，中华书局，2008年。
　　[19]刘庆柱、李毓芳：《关于西汉帝陵形制诸问题探讨》，《考古与文物》1985年第5期。
　　[20]焦南峰：《西汉帝陵建设理念》，《考古》2007年第11期。
　　

秦始皇帝陵博物院2011/秦始皇帝陵博物院．—西安：陕西出版集团 三秦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