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首页 > 研究论著 > 秦始皇帝陵博物院2011
鄜畤、陈宝祠与汧渭之会考/一
梁云
一、鄜畤
《史记·秦本纪》:“十年,初为鄜畤,用三牢。”
《史记·封禅书》:“其后十六年,秦文公东猎汧渭之闲,卜居之而吉。文公梦黄蛇自天下属地,其口止于鄜衍。文公问史敦,敦曰:‘此上帝之征,君其祠之。’于是作鄜畤,用三牲郊祭白帝焉。”
两条记载中,后者更为详尽,包括作畤的原因及祭祀的对象。《索隐》“鄜,地名,后为县,属冯翊。”秦文公主要在关中西部的汧渭交汇处活动,当时秦人的势力尚未伸展到岐山以东,遑论陕西洛水东的富县;因此现代学者都不同意《索隐》的说法。鄜畤属于“雍四畤”之一,《封禅书》云:“唯雍四畤上帝为尊,其光景动人民唯陈宝”,雍四畤即鄜畤、吴阳上畤、吴阳下畤、密畤,分别祭祀白、黄、炎、青四帝。后来汉高祖又建北畤祭黑帝,凑足了五帝之数,在汉代就有了“雍五畤”的说法。这里的“雍”当指传统上秦旧都雍城附近的地区,不是汉代雍县,像渭河南的密畤就不属于雍县。但鄜畤的具体地望,还有争议。
高次若、刘明科认为文公都邑汧渭之会在宝鸡斗鸡台,鄜畤在其附近。[1]1973年在凤翔长青乡马道口村出土了一件西汉铜鼎,上有三组铭文,第一组为“今汧共厨郡邸鼎一合容一斗二升并重七斤十四两名丑”,李仲操认为“汧共厨”在汧河下游,《汉书·百官公卿表》注引如淳曰“五畤在雍故有厨”,所以“汧共厨”是供应雍五畤祭祀具食用的庖厨;铜鼎出土地在汧河东岸、三畤塬(今凤翔塬)的最西端,[2]就是鄜畤所在地。[3]1983年在长青乡孙家南头发现一处秦汉宫殿遗址,采集到“蕲年宫当”,九十年代又进行了发掘,出土的文字瓦当有“蕲年宫当”、“竹泉宫当”、“来谷宫当”等,发掘者认为孙家南头宫殿是秦的蕲年宫。田亚岐认为蕲年宫是鄜畤的一个组成部分,最初可能十分简陋,战国中期以后又重新营建;[4]换言之,鄜畤在孙家南头。
李、田二人的意见较为合理。秦汉的畤除了用于祭祀的坛、场外,还有供斋戒沐浴及皇帝休憩的宫殿,[5]也就是斋宫。“蕲年”从字面上看宗教色彩浓厚;在祭天活动中祈求丰年属题中应有之义。宫殿名“蕲年”本身就暗示它与祭天的畤有关联。今北京天坛建筑群中有祈年殿,情况与之类似。
笔者在2008—2009年曾调查汧河两岸的遗址,孙家南头和马道口村均在汧河东岸,前者在北、后者在南,相距1.5公里左右(图二)。孙家南头堡子壕有成片的夯土、陶窑、灰坑,泥条盘筑的秦瓦俯拾皆是。从马道口村上塬的凤千公路两侧断面上也可见到长约10米的夯土;公路北台地上有长20米的夯土,夯层厚10厘米左右,灰层堆积中出战国时期的粗绳纹瓦片。由此可知,从孙家南头至马道口村,西北—东南方向,东西200—300米,南北1500米的范围属于一个大的宫殿遗址群,秦汉时期的鄜畤应当在这个范围之内。
发掘者曾介绍孙家南头堡子壕遗址B区T2的地层:第一至第三层为汉代以后层;第四层为秦统一前后的文化层及夯土墙,出文字瓦当及带戳记的筒瓦、板瓦;第五层为战国时期的文化层及夯土墙,出大量动物纹瓦当。第五层下为生土。[6]如此看来,堡子壕没有春秋时期的遗迹。但1996年发掘的500平方米,仅仅是整个宫殿区很小的一部分,况且资料尚未全面公布,现在还不好下结论。据当年参与发掘的孙忠贤说,遗址下层的夯土墙下压有春秋瓦片层,但未清理;其中筒瓦背饰间隔绳纹带(图四:3),与雍城马家庄宗庙所出类似。堡子壕位于汧河东的头道塬上,其西不远处、汧河东岸岸边的阶地上(现为东岭厂),曾清理过一片春秋时期秦国人墓地,有铜列鼎五件的贵族墓,墓地年代可早到春秋早期。毫无疑问,孙家南头一带在春秋时期属秦人重要的活动区域。
孙家南头遗址出土一种鹿蛇纹瓦当,蛇头下探咬住鹿的前腿,蛇身横卷于鹿上,尾部逶迤而下,盘踞了大部分当面。鹿大角,后腿直立,呈惊悚状,腹下有一蟾蜍(图一)。构图内容与《史记》所载秦文公所梦颇有相合之处。秦的蛇纹瓦当数量很少,目前仅见孙家南头遗址和雍城豆腐村制陶作坊遗址两处,后者是瓦当的制作烧造地点,前者是置用地。这种蛇纹瓦当是否代表“鄜”字,值得考虑。秦汉文字瓦当经历了一个从无到有、从稚嫩到成熟的发展过程。现在识别出来的战国秦文字瓦当,如“华市”、“年宫”、“棫阳”、“壬子”等,当面主体为云纹、涡纹或葵纹,文字字体很小,在纹饰间隙或边缘的网格带中;到了秦统一时期或稍晚,才出现了当心有大圆点,当面分四个扇形区,每区各有一字,当面以文字为主体的形式。因此,不能排除在文字瓦当之前,有用特殊的动物纹或图案瓦当标示宫殿建筑的可能。
秦石鼓文中有“*”字:
《灵雨》:“汧殹洎洎,*=(萋萋)□□,舫舟囪(從)逮。□□自*,徒馭湯湯,隹(維)舟以*(行),或陰或陽。”
《銮车》:“徒馭孔庶,*□宣搏。眚(輕)車*(載)行,□徒如章,邍(原)*(隰)陰陽。”
该字张政烺、唐兰等均隶定为《秦本纪》“初为鄜畤”之“鄜”[7]。王辉也同意这个意见[8]。最近董珊有新作不同意此说,认为“*”、“鄜”二字在音韵上难以相通,“*”当读为《汉书·地理志》安定郡属县之“卤”,地在甘肃崇信,那里曾出土过“鹵市”印文的战国秦陶器[9]。
石鼓文描述田猎的地点有*、汧、盩道、吴阳,除了盩道不详外,其他均在汧河或其附近。吴阳即吴山之阳,今凤翔县雍水以西的北山就是吴山,山南还有东吴头、南吴头村。《灵雨》讲在汧河中行船,经由*地,河两岸有纤夫拉舟而行,*显然在汧河岸边。如果溯汧河而上,到达上游陇县大震关一带,地形曲折狭窄,无法行船,不会出现石鼓文中的盛况;况且汧河上游也和甘肃崇信相去甚远,扯不上什么关系。《銮车》很好地说明了狩猎地*的地形,既有“原”,又有“隰”。《公羊传·昭公元年》:“上平曰原,下平曰隰。”可见原与隰是相关联的两种地形。原即塬,属于陕西关中常见的黄土台地,汧河附近东有三畤塬,西有贾村塬;隰在塬下,指汧河岸边的阶地。石鼓中*的地形与今汧河岸边完全吻合。相反,甘肃崇信地区沟壑纵横,多黄土卯梁,与之不合。石鼓《田车》说:“*(吾)以*(躋)于邍(原)。*(吾)戎止*(左阝右矢)(顛),宮車其寫(卸)。”说秦公的车停在高处,便于观赏狩猎全景;也只有驻车于塬上,才能把下面的场景一览无余。石鼓《而师》:“□□來樂,天子□來。嗣王始□,古(故)我來□”,说明周天子也参加了这次游猎。如此重要的外事活动,肯定在雍都附近,断不会放在偏远的泾河上游。总之,张、唐等先贤的意见可以信从。
《史记集解》引李奇曰:“鄜音孚,山阪曰衍。”鄜正篆作*(左麃右阝),《说文》:“*(左麃右阝),左冯翊县。从邑、麃声。”可见对该字的读音有不同认识。“鄜”从鹿从邑,读作鹿亦无不可。《康熙字典》引《广韵》、《集韵》云:“鄜,卢谷切,音鹿。地名。”“*”的声符为虜,与“鄜”完全可以相通。
*(左麃右阝)从麃从邑,《史记·秦始皇本纪》中有“麃公”,“蒙骜、王齮、麃公等为将军”。应劭曰:“麃,秦邑。”《索隐》:“麃公盖麃邑公,史失其姓名。”麃邑在今凤翔抑或陕北富县已不得而知。麃字本义是麋鹿,《汉书·武帝纪》:“郊雍获一角兽,若麃然。”师古注:“楚人谓麋为麃。”从字形分析,鄜(*(左麃右阝))地原本有大群的麋鹿栖息。可与之印证的是,石鼓文狩猎之地麋鹿成群。《田车》:“麋豕孔庶,麀鹿雉兔。”《车工》:“麀鹿速速,君子之求”、“麀鹿趀趀,其来亦次”。今长青乡马道口村原名灵鹿村,村西汧河岸边有一太白庙,其中碑文云“福荫灵鹿”。庙门口附近的断面可见到战国文化层,包含大量秦瓦。
秦文公梦黄蛇自天而降,口止于鄜衍,可视作一种政治隐喻。《史记·高祖本纪》记白帝为蛇神。在秦的各类郊祀活动中,祭祀白帝最早出现,也最为重要,可能因为白帝少昊乃东夷之神,历史传说中与秦有着亲缘关系,是秦的保护神。*(左麃右阝)或鄜字去掉邑旁便成麋鹿,文公所梦说是蛇咬鹿也未尝不可。鹿在东周秦汉间是帝位政权的象征,所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史记·淮阴侯列传》)。文公作鄜畤从动机上说,已有逐鹿天下之志。
无独有偶,“蘄年宫”之“蘄”,从草从斤从單,为执刀割草遇蛇之象形;也是一种蛇的名称。蕲蛇民间又名白花蛇或五步蛇,性毒,但可入药,能治偏瘫或脑中风,唐代曾命蘄州百姓进贡,柳宗元的《捕蛇者说》讲的就是这事。秦文公梦到的蛇,《史记·秦本纪》中说是黄蛇,但张正明先生纠正说应是白蛇。[10]蕲蛇腹部黄白色,背部有棋盘格式的黑白花纹,所谓“黑质而白章”。《康熙字典》引《韵会》云:“蕲,似蛇状”。蛇一般作盘曲状,所以“蕲”字作动词使用就有囚禁、关押的意思,《庄子》中很多地方可作此解释。由圈禁又反义引申出祈求的意思。
注释
[1]高次若、刘明科:《关于汧渭之会都邑及其相关问题》,《周秦文化研究》,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
[2]《史记正义》引《括地志》云:“三畤原在岐州雍县南二十里。封禅书云秦文公作鄜畤,襄公作西畤,灵公作吴阳上畤,并此原上,因名也。”按:三畤指鄜畤、吴阳上畤、吴阳下畤,西畤不在其中。
[3]李仲操:《羽阳宫鼎铭考辨》,《文博》1986年第6期。
[4]田亚岐:《秦汉置畤研究》,《考古与文物》1993年第3期。
[5]同上。
[6]焦南峰等:《秦文字瓦当的确认和研究》,《考古与文物》2000年第3期。
[7]a.张政烺:《猎碣考释》,《史学论丛》第一册,1934年,转引自王辉《一粟集》。b.唐兰:《石鼓文年代考》,《故宫博物院院刊》1985年第1期。
[8]王辉:《一粟集》,395—396页,台湾艺文印书馆,2002年。
[9]董珊:《石鼓文考证》,打印稿待刊。
[10]张正明:《秦与楚》第47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
秦始皇帝陵博物院2011/秦始皇帝陵博物院.—西安:陕西出版集团 三秦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