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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兵马俑研究/秦俑军阵再探

刘占成


  按语:该论文1991年由三秦出版社出版发表在《庆祝武伯伦先生九十华诞论文集》。论文针对学界流行的秦俑一号坑军阵为“方阵”的学术观点,第一次提出一号坑军阵不是方阵而是圆阵的看法。论文有理有据,值得一读。虽然在学界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但作为一家之言,可备一说。
  秦陵兵马俑坑的发掘和研究,引人注目,秦俑兵阵的研究工作到目前已取得了很大进展①。然而,仍有更多的问题待我们去认识、去解决。本文就秦俑军阵性质、一号坑军阵阵形、秦俑坑的军阵关系三方面予以“再探”,求教于学术界方家。
  秦俑军阵性质
  古代战争使用的是冷兵器,双方交战之前,一般都要进行战术部署,也就是组织和编列。从定位到展开,经过一定的布阵程序,就形成所谓的“阵”。秦俑坑向我们展现的正是一副强大的军阵阵容。
  关于阵,古时名称繁多。《左传》有“五阵”的记载,《孙膑兵法》有“十阵”说。实际上,阵就是一种备战队形。战斗中,人与人、伍与伍能够相互配合,方可显示出阵的巨大优越性。《吕氏春秋·必己篇》:“孟贲过于河,先其五”;《左传》昭公十八年:“城下之人,伍列登城”。古“五”同“伍”,说明当时军队不论是水战还是野战,不论是攻城还是追击,最少要保证一个小的作战单位伍,以便配合,避免孤身作战。它同林彪当年提倡的军事“三三制”类似,并不是实战中非要“保持一定的队形”。事实上,交战中因敌情、地理环境等具体条件的不同,阵形也要随时变换,是不存在一个确定不变的作战队形的。布阵后的位、列、行,只能是一种备战编列,并不是一种作战姿态。孙子曰:兵无常势,水无常形。队无定式,即含此义。那么,阵作为一种备战队形(称作作战队形,不确),秦俑坑的兵俑编列是否符合这种形式?又何以命名?军阵性质是什么呢?要弄清这些问题,我们必须首先阐述一下兵马俑从葬的作用。
  关于兵马俑从葬的作用,论政治意图,说它体现了秦国武装力量的强大,象征着秦始皇帝当年统率的千军万马,表彰统一之功,等等,似可讲通。但若仅此,把它置于地上则更显其威,为何偏要置于地下呢?
  有的同志提出:“兵马俑实际上也是一种冥器”;也有人认为它应该是“一批送葬的俑群”;还有人说它是“一组从葬坑”。送葬也好,从葬也好,实际均为陪葬。冥器即为象征。冥器陪葬这个前提决定了兵马俑要在地下,而不可能在地上,它应同一切陪葬品一样,只是葬仪制度的一种需要。地下陪葬也只能是一群“阴兵”,这批阴兵,有的穿战袍,有的袍外披甲,配备着各种实战兵器,体现了“严阵以待”的场面,这才是他们真正的陪葬作用!然而,他们又是在待谁?想对付谁?准备和谁开战呢?还是让我们引证几段有关专家的论述,来加深对这一问题的认识吧:
  “葬仪制度是古人信鬼神的观念形态的反映。认为神鬼的生活和人间一样。人生前有衣食住行之需,以及音乐之好,鬼神也要有。统治者生前有防卫、战争之备,死后也要有。因此,随葬物有衣食、棺椁、鼎簋、钟磬,以及车马、卫队、戈戟,等等。”“生前以大批的军队屯卫京师,死后要以大批的兵马俑群陪葬”。②
  “兵马俑是军队的象征,它是秦始皇帝为自己设计的地下王国的军队”,“代表着另一个世界的国家武装力量”。③
  “秦始皇帝驱动着这些英勇的士卒,完成了统一大业,他死后,则将这些人安排在墓道之旁,使他的灵魂在‘天国’中能够安心。因此,他在秦陵东部以军队屯聚的形式,安放了三个兵马俑坑,以象仪卫。”④
  上面所引证的论述,意在强调:(1)俑就是俑,它是死的,不是活的,模拟只是模拟,而不等于本体,一味地把它作为活生生的秦代军人去研究,势必给人以抽象的印象。当然,我们并不拒绝对兵马俑作更深一步的探索,但从其本体、现状研究则更为必要。兵马俑距今已两千多年了,好多问题要把眼光放到两千多年前人们的思维方式去。以今喻古也难以说清真相。(2)从总体上讲,兵马俑的主要作用是守陵,其陪葬意图是守卫秦始皇的灵魂,即它是一支防御力量,充其量只是“列兵场”中的集合体。(3)作为另一个世界的一支具有有限防御能力的武装,它防守的绝不是“临战之敌”,而只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鬼神,它本身仅起一个象征意义而已。除过鬼神,又有谁会去进攻秦始皇帝地宫中的灵魂呢?以上几点,对考证秦俑军阵性质,是十分紧要的。
  搞清了当年兵马俑陪葬的作用,然后言归正题,讨论秦俑军阵性质。所谓军阵性质,就是指所布军阵,是攻阵还是守阵。因受攻守性质的制约,攻阵有攻阵的编法,守阵有守阵的编法。从动与静的关系讲,战阵(战斗之阵)、行阵(行军之阵)、守阵(守备之阵)形式都有不同。秦陵兵马俑军阵,既然是象征着阴间世界拱卫秦始皇帝灵魂、守卫陵墓地宫的一支武装,那么,它的性质为守阵无疑。
  从形式上看,一号俑坑,虽然受到坑圹的限制,兵俑编列为长方形,但并不等于它就是进攻性的长方形方阵。因为,方在古代是一种攻击队形,而攻击队形展开一般为作战横队。一号坑则恰恰相反,它是一种有纵深(230米)、面宽仅62米的屯居纵列队形。二是据兵书《孙子兵法》“方阵者,所以剸也”,剸即攻击敌军,截断敌阵。而一号俑坑并不具备这种进攻能力,它只是屯守而已。三是《孙膑兵法·十阵》说:方阵的特点是“薄中厚方”,而一号坑兵力部署反为“厚中薄方”。四是俑坑内所有兵俑配备武器,全部为剑入鞘、镞入箙、戟铍入室、弓入囊,并非弓上弦、剑出鞘的战斗攻击姿态。从而,我们得出的结论是:秦俑坑军阵的性质,只能是守阵,不是攻阵,其性质是由它陪葬的作用而决定了的。
  一号俑坑军阵阵形
  古代的“五阵”“八阵”“十阵’,均根据所布阵形而言。实际上,诸多阵形的基本形态都是由方阵和圆阵变化而来,方阵就是攻阵,圆阵就是守阵。
  我们对秦俑军阵的研究,由作用而性质,由性质而阵形,由阵形而名称。如前述,性质既为守阵,那么,作为主力军阵的一号坑军阵阵形,自然隶属于类似防守之阵——圆阵的阵形。可以算作是一个完成了布阵程序的处于备战状态的防御阵容。
  《说文》:“圆,全也。”圆无首无尾,无起点和终点。《孙子兵法·势篇》:“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淮南子·兵略训》:“体圆而法方……得一之原,以应无方”。《孙子兵法》还说:“形圆而不可败。”可见,圆阵是为了保持戒备,以防敌人突袭的守阵。《史记·李将军列传》就记载了李广曾以外向的“圆阵”同胡虏展开一场死战的史实。青海省大通县上孙家寨汉墓出土的木简,军事布阵术语中有“前当”“后当”“左当”“右当”之称。白建钢同志在论文中指出:“‘当’构成的军阵左当面左,右当面右,前当处正面,后当面后,能随时迎击来自左右前后任何一方的进攻,使敌人无懈可击。”⑤秦俑一号坑军阵的前锋、后卫、侧翼,其实正同汉代军阵的前当、后当、左当、右当一样,它是“圆阵”的编列组成单位。真正地用于进攻的方阵,除前锋外,侧翼、后卫只是一种兵力部署的划分,并不必后卫面向后,两侧翼队分别面向左右。蓝永蔚先生也指出:“方阵是进攻的队形,它的翼侧暴露,易遭人攻击。”说明了方阵的两侧根本没有分别面向左右的戒备部队。道理很简单,兵阵力量部署之后,主攻方向已十分明确,应全部面向敌军。守阵就大不相同了,不知敌人将从哪个方向而来,也可能会受敌军包围,四面八方皆敌兵力,故需列成四面外向的圆阵,阵中主体可随时策变。秦俑一号坑中的三十八路面东的主体部队,正是可随时应变、左右旋转的屯聚力量。《孙膑兵法·十阵》:“圆阵者,所以槫也。”注:“槫,借为团,结聚。”所以,像一号坑这种有左当、右当、前当、后当的“屯居环卫”兵阵阵容,阵形当名为圆阵较妥,并非用于进攻的方阵阵形。
  另外,我们还需讨论一个问题,即古代的立阵、坐阵又是什么意思?原来,过去步兵的单兵动作其中包括立姿和坐姿。《尉缭子》载:“有立阵,有坐阵”,“立阵,所以行也;坐阵,所以止也”,“坐之兵剑斧,立之兵戟弩”。研究者认为:坐姿是采取守势的姿态,坐阵是处于守势的兵阵。一般讲,立阵就是方阵,坐阵就是圆阵。那么,一号坑兵阵既然是处于守势的圆阵,为什么会不见坐姿兵俑?⑥拙见以为,这一疑问可在究竟遇到什么情况下,才运用坐阵中去找解释。根据研究,坐阵大概在这样三种情况下运用,一是已经(或者正在)遭到敌军攻击时,需要稳定军心,整顿队伍,即所谓的“甲恐则坐”“甲乱则坐”“危则坐”。甲卒采用坐姿,为的是减少他们恐惧心理和混乱现象。二是未曾遭到敌军攻击之前,即将接战之际,有计划地屯居列阵,以待战机,带有诱敌,以守为攻的战略。这种情况下,甲士的战斗动作就不一定非采用坐姿不可了,立姿则更有利于接战。三是据《尉缭子》:“坐之兵剑斧,立之兵戟弩”,似说明短兵坐,长兵立,并不是圆阵中都是些坐兵,而是有立者,有坐者。秦俑一号坑兵阵如第二种情况,它是未接战前的“以待战机”的屯守兵阵,虽然从整体上是守势,但兵俑的姿态则为立姿。若仅以兵俑为立姿就否定秦俑军阵为守阵,是不足以服人的。
  总之,通过讨论,我们再把方阵和圆阵从总体上加以比较,就可以发现:方阵的特点是:(1)进攻性,(2)“薄中厚方”;圆阵的特点是:(1)防守性,(2)有四面环卫的“前当”“后当”“左当”“右当”。而一号兵马俑坑军阵阵形,不管从性质上,还是从形式上,都较多地具备了圆阵的特点。因此,我们将一号坑判定为圆阵,似乎更确切一些。
  秦俑坑的军阵关系
  秦陵东侧共发现三个兵马俑坑,编号分别为一、二、三号坑,后来又在二、三号坑间探出一“废弃坑”,编为“四号坑”。关于这些坑的关系,学术界认为是古代的左、中、右三军。三号坑是三军指挥部。笔者亲自参加秦俑发掘多年,想对此提出一点新的认识,可能谬之又谬,但又欲收到引玉之效,向方家请教了。
  秦俑一、二、三号坑,根据其相同的构筑方法、相同的陶文刻记、相同的兵器类型、相同的兵器刻铭,足证它们为同时施工的一组工程。即同时挖坑筑框,同时制作兵俑、陶马,同时配备兵器,同时放置,似乎不存在先后关系。事实上,当时数十万秦陵劳役人员在此做工,分工同时建造三个俑坑是完全可能的,我们并不能因发现兵马俑坑的迟早,以及俑坑的形制大小,去判断它们的先后关系。秦俑三号坑简报也认为:“秦始皇陵东侧的一、二、三号坑是一个整体”。西北大学林剑鸣教授也指出:“这是一个大型的雕塑群。而这一组大型雕塑应是在一个统一的设计之下建成的。这样大规模的工程所需时间和人力,绝非一朝一夕和少数人可以胜任的”⑦。
  三个俑坑既然是一个整体,那么三坑就应属一不可分割的同一军事体系,三坑共同组成一个完成了布阵程序的军阵。它们之间的关系只是相互配合的问题,任务虽然各有侧重,但并不等于各自独立为阵。
  一号坑,兵员数量大,四面环卫,兵车相间。主要担任警戒、防守任务。它属于三坑中的主力军,指挥全军防守作战的主将亦应在一号坑,即有待发现的那辆“载旗”战车上的“大将”。
  二号坑配备战车89乘,车士步兵261人,骑兵116人。它很大程度上属一支“伏兵”,主要任务是配合主力一号坑实施侧翼攻击,出其不意地冲乱敌方的阵脚。设伏战术,《六韬》有“材士强弩隐伏而处。审候敌人追我,伏兵疾击其后”,“绝道遮街,则有材士强弩卫其两旁”;《战国策·赵策》有“秦以三军强弩坐羊唐之上”。说明设伏多以弩兵为主要实施者。二号坑正有这种情况,如第一单元多设跪射武士俑,二号坑出土的铜镞特大,杀伤力强。张仲立同志也认为二号坑是“轻车、锐骑、材士”,“应视作秦国轻锐兵种的再现”。因此,二号坑是援助一号坑正面作战,以车兵、弩兵、骑兵为主的设伏“奇”兵。⑧
  三号坑,独立于一、二号坑,位于一号坑西部左侧,二号坑之后。内置木质战车1乘,车士4件,步兵铠甲武士俑64件,出土兵器以铜殳、铜镞为主。三号坑内既未出土级别较高的“将军俑”,战车上又未发现旗帜、战鼓之类的指挥系统,仅车为髹漆彩绘,上建华盖。此类迹象在一、二号坑中也有发现。所以,也尚难判定它是统率第一、二号兵马俑坑的指挥部,起码缺乏确凿的证据。从武士俑环绕周壁面内相向排列的情况分析,绝非是“备战”或“战斗”队形的编组,倒恰似在休整议事的场面。因此,三号坑似应属军队休整之所,不是指挥之地。指挥作战的大将在主军一号坑中的推断,是不成问题的。
  所谓的“四号坑”,位于二、三号坑之间,仅有土圹。内部既未筑隔墙,又未见木构建筑迹象,也没有砖铺地,更不见兵马俑,我们也就很难说,它是否和其他三坑一样,也属兵马俑坑。或许它是后期人为的某一回填废弃坑,与其他三坑毫无关系。假若其为俑坑工程之一,当年也理所当然地与其他三坑一同设计、一起动工,岂能形成今日“空坑”现象?我们把它作为“骊山之作未成”的依据,也是很勉强的。至于有人说它是“后勤部队”“作战阵形”“骑兵部队”,也仅仅只是推测而已。实际上,它什么也不是,因为,它根本不是兵马俑坑!
  综上所述,我们对秦俑坑的军阵关系或许可以这样归结:秦俑三坑属同一军阵体系,“四号坑”应另当别论。三坑的主次、隶属关系只是配合防守作战。一号坑为主力,二号坑为伏击骑兵,三号坑为整休之所。
  由兵马俑陪葬的作用知秦俑军阵性质为守阵,由军阵性质知主军一号坑军阵阵形为圆阵,由一号坑圆阵知其三坑为统一完整的防守军事体系,并非各自为“阵”。这就是“再探”全文的结论。
  注释
  ①已发表研究秦俑军阵的文章有:
  庞齐:《观秦俑、谈方阵》,载《文博》1986年第2期。
  张占民:《秦俑一号坑与古代方阵》,载《文博》1986年第5期。
  秦鸣:《秦俑坑兵马俑军阵内容及兵器试探》,载《文物》1975年第11期。
  袁仲一:《始皇陵东侧第二、三号俑坑军阵内容试探》,见《中国考古学会第一次年会论文集》(1979),1980年,第315页。
  白建钢:《秦俑军阵初探》,载《西北大学学报》(社会哲学版)1980年第3期。
  文中有关引文取自以上各篇,不另注。
  ②袁仲一:《秦俑兵马俑的作者》,载《文博》1986年第4期。
  ③李铨:《秦陵布局与兵马俑坑》,载《文博》1986年第5期。
  ④春材:《跪射俑考》,载《文博》1986年第4期。
  ⑤白建钢:《青海木简与汉代军队》,载《文博》1986年第1期。
  ⑥蓝永蔚:《春秋时期的步兵》,第165页。
  ⑦林剑鸣:《秦俑主题何处觅—— <秦俑之谜>之二》,载《文博》1986年第2期。
  ⑧王辉强:《秦兵马俑与秦军作战方式》,载《文博》1987年第1期。文中对秦俑“营垒”及“奇”“正”配备,多有阐述。
  

耕播集/刘占成著.—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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