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兵马俑研究/秦俑坑弓弩试探
刘占成
按语:该文发表于《文博》1986年第4期。论文发表以前,人们对于秦俑坑出土的弓弩形制不甚清楚,都把弓背两渊之下的两节木杆作为弓背的“辅助杆”加以描述。本文经过论证,否定了传统的见解,明确指出秦弓弩中应不存在所谓的“辅助杆”。从此,使人们对秦弓弩形制的认识有了一个全新的概念,纠正了以前一些错误的认识。
秦始皇陵兵马俑坑自发掘以来,已发现多处弓弩遗迹,为我们研究古代远射兵器提供了极为珍贵的实物资料。本文拟就秦弓弩的形制、装配及相关问题试作探讨。疏误之处,请方家指教。
秦弓弩的形制
秦代远射兵器,罕见于经传;兵马俑坑发掘以前,出土实物鲜见;以往的研究工作,受其局限,进展困难。依笔者孤陋浅见,对秦弓弩之制,尚须进一步研究与探索。现拿一号俑坑T20C10内一处保存比较完整的弓弩遗迹为例,先对秦弓弩的几个主要组成部分予以简述,然后据此就秦弓弩的形制问题提出一点浅显意见。
弓背:木质。全长125厘米、杆粗3.2厘米。杆上有皮条扎纹和髹丹漆遗留。弓背呈弯曲形。
弓弦:皮质。长120厘米,茎粗0.5厘米,紧绷于弓背内侧两端。
弩臂:木质。长75厘米,宽2~3厘米、厚5.5厘米。弩臂与弓背交接处有口含,口含下木臂两侧有“附耳”,附耳距弓背一远一近,远者10厘米,近者相差约2厘米。弩臂中部刻有箭槽。臂后端向前8厘米处安置弩机。
弩机:青铜质。高约15厘米,主要部件有勾弦的“牙”,瞄准的“望山”,扣板的“悬刀”。另外,还有两个用作连接与转动的枢钉。
“辅助杆”:木质。近四棱形,弓背内侧“渊”下发现对称的两节,每节长45厘米、宽3.5厘米、厚约4厘米。
弓囊:长约128厘米、宽20厘米左右。它保护着弓背、弓弦及弩臂前节,其质似为麻类编织物。
本节讨论所谓秦弓弩形制问题,主要是想证明,在秦弓弩形制中,是否存在有“辅助杆”?对这一问题,已发表简报附图和秦俑博物馆陈列展出的秦弓弩复原模型①,都把弓背之下所谓的“辅助杆”作为弓弩的组成部分来描述,简报甚至还推定其作用是“增加了弓背的张力”,也即承认了它存在的客观性和合理性。(图一)实际上,对此还是有讨论的余地的。
先分析一下以前的结论。“辅助杆”的提出,只是根据所暴露的弓弩遗迹之表面现象而推定,对它形成的原因及其他问题,并没有仔细观察和深入研究。但对迹象本身的分析,是所得结论正确与否的重要前提。我们正是要从此入手,结合其他材料,提出新的见解,可能更近于历史事实。
科学发掘清理工作中,我们发现,所有的弓弩遗迹,都是和弓囊迹象同时并存的。它说明:陶俑原所配备的弓弩,本是盛于弓囊之中的。参考同坑所处箭箙,有底木和云头形撑杆等,再若以今之西藏武士所备弓袋,往往是有“皮底镶铜花及铜星”②实物为例证,可知古今弓囊皆并不可能是一个纯软质的大袋。所以,俑坑中的弓弩遗迹出现的那种所谓的弓背“辅助木”,其实质似应为弓囊上所用辅木。因为装弓方法一致,形成的迹象也就相同。设若发现一个不装弓囊的弓弩,弓背之下的所谓“辅助杆”遗迹也就不会存在了。事实上,我们对弓弩遗迹进行认真清理,但如何也看不出两节“辅助杆”与弓背之间的结合关系,弓背上的皮条缠扎纹,在“辅助杆”的任何部位都没有发现。原简报中的复原图,只不过是一种推测想象示意图而已。
另外,被假称之为“辅助杆”的东西是四棱形,比弓背还要粗,宽度也超过了弓背的直径(简报复原图画的虽细,但不确),把它作为具有“辅助”作用的构件,显然是不合理的。而弓背里侧却支撑着那么粗实的两节四棱木,弓背又怎么能随着拉力的施加而屈缩呢?经实测,弓弦距弩机“牙”有50厘米,如果弓背不弯曲收敛,这张弓又怎能拉得满!只恐怕把弓弦拉断了,也是无法将弦挂到牙上来的!因此,所谓的“辅助杆”有“增强弓背的张力”作用,在实践方面,也是无法讲通的。
若再从历史角度考察,弓弩的发展源远流长,为什么在战国以来的图画及考古发掘所得实物中,就从未看到在弓背里侧还存在有两节“辅助杆”的现象呢?唯秦弓秦弩独有乎?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漆棺画中,有幅“神怪”射箭图③(图二),拿图二:3同图二:1、2相比较,图二:3似为一张带有弩臂的弓弩,恰与秦俑坑所出弓弩基本相似。但在其弓背之下也并不见有什么“辅助杆”之类,另外两张弓就更无此物了。还值得一提的是,图二均为关弓注矢、引满发射的张弓姿态,神怪手抚弓弣(fu),屈膝拉弓后,弓背即行弯曲,弓箫内收。据研究,古人在张弓发射时,若是一张强弓,“至少要有一百多斤的力气”,才可拉开张满④。足以说明在拉弓张弦时,要使坚韧的弓背曲缩,的确不是容易的。若再于弓背渊下撑架两节四棱“辅助木”,那拉弓时,所用力气又要多大呢?古时所谓的“蹶张”,恐也难以使这样的弓弩拉满张圆!据《汉书》卷四十二《申屠传》中唐颜师古所注“蹶张”称:“今之弩,以手张者曰‘臂张’,以足踏者为‘蹶张’”。如淳曰“材官之多力,能脚踏强弩张之,故曰蹶张。律有蹶张士。”可见,弓背本身外张力很大,有些“强弓劲弩”只有用足蹬方能开圆张满。看来,这里的“蹶张”,主要应采用于弩弓,对无弩之弓并没有实际意义。关于蹶张的具体动作尚待深究。按俑坑出土弓弩,弩臂长,形制大,发射前应有固定“支架”安放,要计算扬程和射程等。对于它的张弓操作动作(蹶张),一般应取蹲姿或坐姿为宜。主要利用足的蹬劲,并不是踏力。弓弦钩到弩臂“牙”上后,瞄准扳扣发箭时,采取立射、跪射或伏射,都要根据实际情况和具体要求而定,不可拘于一格。
综上所述,可以认为:在秦弓弩形制中,应不存在所谓的“辅助杆”。简明的道理是:它的存在,对弓弩发射不仅不是辅助,反而成了妨碍。则“辅助杆”为弓囊上所用之木,解释似更合理些。(图三)
秦弓弩的装配
该部分主要论证弩臂与弓背的安置。以前,关于秦弓弩弩臂与弓背的结合关系,只认为是弩臂承弓处用口含一卡而已。果若如此,那就很难防止发箭后的脱落。
T20G10车后弓弩遗迹,不但使我们比较清楚地看到了秦代弓弩形制的全貌,而且把弩臂与弓背的连接关系也直观地告诉了我们。清理工作中发现,弩臂口含下部两侧有附耳,它对我们了解秦弓弩的装配十分重要。这附耳应与绑扎有关,说明了弩臂并不是直接卡死在弓背上,而是利用子母扣的形式,将弓背卡入弩臂的口含中,两者是活动的。为了加固,又通过弩臂两侧的耳用细绳绑扎,但耳短小,推知不会是一般的系扎,当是采用交叉的方法,将绳系结于弩臂的后侧。(图三)这样口含、附耳、小绳,就称为弩臂与弓背装配的必要条件,使二者合为一体,防止了发箭后的松弛或脱落现象。
弩臂口含下部两侧加“耳”,使承弓处结合牢固,这是秦人的一个创造。而这一小小的发明,正是秦代弓弩较之前代弓弩的优长之处。当时战斗之中,放箭后弩臂与弓背结合处的松弛或脱落,会直接影响到瞄准、射程等各个方面。加附耳并以绳索交叉系扎,就避免了很多麻烦,大大提高命中率,成为战国后期远射兵器的佼佼者。楚人屈原曾盛赞道:“带长剑兮挟秦弓”!可见,在实际战场上,秦弓弩的地位是十分显赫的。当然,同一切事物的发展规律一样,秦弓弩形制的发展,也有一个完善过程。除有附耳者外,一部分还未有附耳,因此,不能说凡是秦代弓弩弩臂都有附耳。
秦弩机装配,是在弩臂后端向前约8厘米处,先刻臂槽,形成弩机的木椁,然后将弩机钳入椁内。当然,装配弩机的具体操作,也是需要有一定的技术和方法的。在装弩机的下面有半环形保险圈,不但便于把握,而且随时避免了触动处于开弓张弦状态下的悬刀之危险性。
秦弓弩特点及相关问题
(一)秦弓弩特点
秦弓弩特点之一是弩臂加长,如长沙扫把塘第138号战国墓出土的弓弩⑤,臂长仅51.8厘米,较之秦弓弩弩臂相差20多厘米。弩臂的加长,增加了弓的张力,增加了弓的射程,对远距离的射击目标威慑力更大。关于古代弓弩的射程,《战国策》曰:“天下之强弓劲弩,皆自韩出,少府、时力、距来,皆射六百步之外”。《会稽典录》曰:“吴神锋弩射三里”。此则韩国弓弩能射六百步外,吴越弓弩能射及三里之远。按“步”计算(古时“六尺为步”,秦尺约等于今23.1厘米),“六百步”则合今之831.6米。秦弓弩的弩臂加长,最远射程大概是超过了韩弓六百步的。《后汉书·陈球传》还说,良弩有远射至千余步者。
秦弓弩特点之二,如前节所述,是有的弓弩弩臂口含下部两侧加耳,将耳与弓背通过细绳交叉绑扎,加固了承弓部位的结合,防止了发箭后的口含松弛或脱落。
秦弓弩特点之三,是形制规范化。俑坑发现的各弓弩遗迹,每个弓背、弩臂等大小尺寸基本相同,特别是青铜弩机,模铸精细,小小的栓塞也可以互换,表现了规范、单一的特点。另外,据《考工记》载:周弓可分为上、中、下三制,其主要是根据弓干的长度而分的,每等相差三寸。《唐六典》武库令记唐代弓制有四、弩制有七,主要是根据质料和用途分的。秦弓弩是否也有制度的不同,因目前资料所限,尚可存疑。《史记·秦始皇本纪》中还有“连弩”,但目前也无实物发现。
(二)关于弩的起源
《古史考》称:“黄帝作弩”,难获实证。《吴越春秋》卷之九曰:“当是时,诸侯相伐,兵刃交错,弓失之威不能制服,琴氏乃横弓著臂,施机设枢,加之以力,然后诸侯可服”。所谓“横弓著臂,施机设枢”,指的就是为弓增设弩臂,添置弩机。有人据此主张,弩机大约发明于春秋时代的楚国。⑥“弩机为楚民族的创造”⑦。杨宽先生则认为:“弩机发明在战国时代”⑧。唐兰先生又说:“其实商代以前就有弩了”,“不过那时只有木制的弩机,还没有青铜弩机罢了”⑨。周纬也提出:“中国古吴越文化期之民族,在甚早时期,似已知道制造弓矢及弋弩等器。今人徐中舒氏,著《弋射与弩之溯源及关于此类名物之考释》一文,根据古代象形文字及壁画,断定弋射与弩,起于东亚,在中国为史前之物,商殷以前即有之”⑩。长沙战国楚墓出土的木弩(11),说明直至战国初期,商殷以前出现的木制弩,还没有被彻底淘汰,但也可算是一个孑遗。为了适应战争发展的需要,当时大量盛行的还是青铜弩机。如除楚国外,其他国家像越、韩(见《战国策》)、魏(见《荀子·议兵篇》),皆已能制比较进步的铜弩机了。
如上所述,弩起源于商代以前的木制弩机;春秋战国时期的楚民族,又在木弩的基础上创造了比较进步的铜弩机;战国以后,这种依靠机械力量发射的先进弓弩,已普遍投入战场,各国相继掌握了其制作工艺,秦弩制造技术的产生和发展,亦在战国时期。若以远射杀伤威力而言,用臂力拉射的单弓与用弩机发射的弓弩,显然是大相径庭的。《墨子·备高临》还详尽描写了战国末年发明的“连弩之车”,可群射连发,威力更大。三国时诸葛亮损益连弩,一弩可十矢俱发。
(三)弓弩的取材
《考工记·弓人》讲“为弓取六材”。这里的“六材”是指干、角(牛角)、筋、胶(鹿、马、牛、鼠、鱼、犀)丝、漆六种材料。《初学记·弓第四》:“干也者,以为远也;角也者,以为疾也;筋也者,以为深也;胶也者,以为和也;丝也者,以为固也;漆也者,以为受霜露也。”并指出:“凡为弓,冬析干,而春液角,夏治筋,秋合三材”。我们知道,弓干是弓的主体,弓干的取材十分重要。因为,一般普通的木质材料,并不能都用来做弓干。所以,《考工记·弓人》又对制弓干材提出:“凡取干之道七,柘为上,檍次之,*(外厂内上壮内下木)桑次之,橘次之,木瓜次之,荆次之,竹为下”。七种材料,柘为首,而竹为下。柘属桑科,灌木或小乔木,木质坚韧,确为制弓干之良材。我国边族之弓多用小圆木或竹屈之(12)。秦人弓干也应取之圆形原木,极可能就是用冬季灌木柘条或其他圆条木曲成弓形而成。因为圆木弹性较大,不易折断。若用大木材制作弓干,不但加工复杂,费时费力,且使用不便。所以“秦有‘南山檀柘’之饶,必有为弓之便”(13)。当然,一个弓弩的质量,除弓干外,其他材料的精选,也是十分重要的。
(四)关于弓弩各部位名称问题
古代弓弩,各部位皆有其专名。据刘熙《释名》可知:“弓,穹也,张之穹隆然也。其末曰箫,言箫梢也。又谓之弭,以骨为之,滑弭弭也。中央曰弣,弣,抚也,人所抚持也。箫弣之间曰渊,渊,宛也,言曲宛也”。
弭,以骨为之,可能是弓箫的保护辅助物,不是弓弩本体上所固有,可不多说。
箫,《仪礼·乡射礼》说:“右执箫”,注:“箫,弓未也”。《大射仪》:“左执弣,右执箫,南杨弓”。是说张弓后,箫一端向上,一端向下。从文中图二也可看到这种情况,可知箫是弓背两端的末梢部位。
弣,《礼记·曲礼》说:“右手执箫,左手承弣”。注:“弣,把中”。《少仪》:“削授拊”,注:“拊谓把也”。《广雅·释器》:“弣,柄也”。又《仪礼·乡射礼》:“有司左执弣,右执弦而授弓”。可知,弣是指弓背中部手抚的地方。
渊,按“箫弣之间曰渊”,则渊是指弓背末梢至中央部位之间的名称,即高起而曲者部位之名称。
《考工记·弓人》还提到:“于挺臂中有柎焉,故剽”。“挺”和“臂”又是两个名称。注:“挺,直也”,是指弓上弣旁边用皮做的矢道,《仪礼》叫作“挞”。“臂”则完全是指弩臂而言。
通过以上讨论,箫、弣、渊、挺、臂等基本上包括了古代弓弩各部位的名称,弓弦古今称谓一致。为直观起见,再附古代弓弩各部位名称图(图四)。因弓弩本体原无有所谓“辅助杆”,文献资料中自然也不见这个名称。
(五)秦汉弩机之比较
秦汉弩机,从总体结构原理及主要构件牙、望山、悬刀等形制看,秦弩机较多地继承了战国弩机的传统,汉弩机则更表现了其后来居上的先进性。例如,汉弩机大都有铜郭,而秦弩机则不见;汉弩机望山上出现了刻度(14),而秦弩机多为素面;汉弩铭文较长,多刻在郭上(如河南灵宝张湾东汉墓出土的一件弩机,郭身一侧铭文多达36字),秦弩铭文字数少,多刻在悬刀或牙上(如秦俑坑弩机,以“五十五”“二十”“六”等编号序数居多,也是“卯”“丙”“午”等天干地支编号)。在其他方面,汉弩较之秦弩,也有一些小的改良,前人已有所述(15),此不赘述。从以上之比较分析中可以知道,汉代人不仅继承了战国至秦弩机的传统,而且以此为基础,更做了一些新的改进,特点是普遍地采用了铜郭,更加适应了弓弩发展的实战需要。
注释
①《秦始皇东侧第一号兵马俑坑试掘简报》,载《文物》1975年第11期。
②周纬:《中国兵器史稿》。
③孙作立:《马王堆一号汉墓漆棺画考释》,载《考古》1973年第4期。
④唐兰:《“弓形器”(铜弓柲)用途考》,载《考古》1973年第3期。
⑤高至喜:《记长沙、常德出土弩机的战国墓——兼谈有关弩机、弓矢的几个问题》,载《文物》1964年第6期。
⑥周庆基:《关于弩的起源》,载《考古》1961年第11期。
⑦同⑤。
⑧杨宽:《战国史》,第133-144页。
⑨同④。
⑩同②。
(11)同⑥。
(12)同②。
(13)王学理:《秦俑兵器刍论》,载《考古与文物》1983年第4期。
(14)望山上为刻度的汉弩机,如刘胜墓的弩机。(《浦城汉墓》,文物出版社)东汉永元六年太仆的属官考工令所造的弩机“牙的望山上有五道刻度”。(《灵宝张湾汉墓》,载《文物》1975年第11期)
(15)参见注⑤中“与汉代弩机的比较”一节。
耕播集/刘占成著.—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