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郭志坤
书稿总算完成了。抚摸着写字台上堆着尺把高的书稿,一种轻松感油然而生。夜深人静,兴奋难寐。面对着星光闪烁的天空,我思绪万千,想起了一段心灵的历程,也就是我最初写作《秦始皇大传》的动因。
秦始皇这个人,在我幼小的心田就印下了他的形象。
我的母亲陈氏贵娘,对历史有一定的了解,也许是生于木偶技人之家的缘故。她能讲女娲补天、嫦娥奔月的神话传说,也能讲尧、舜、禹的历史故事。可以说,她对秦始皇有相当的了解。有一次生病卧床不起,当她知道父亲要去县城为她抓药时,她阻拦说:“我不吃药,就是秦始皇寻来的神仙不死药,我也不吃。”这就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秦始皇”的名字。后来还时常听到母亲言谈中的歇后语提及秦始皇,如:秦始皇修坟——自找死路,秦始皇出巡——自立功碑。父亲名为仰文,取《易·系辞上》“仰以观于天文”一句头尾两个字,以示崇尚古代文明。父亲爱看历史戏,只要听说方圆三四十里的地方有什么新的历史戏,他是不会迟到的。我七岁那年,父亲翻山越岭背我步行了四十余里,去龙岩看名叫《孟姜女哭长城》的汉剧。戏一开场,出来了一个身穿龙袍、雍容大度、气象壮阔的花面人。父亲告诉说:“这是秦始皇。”我问父亲:“秦始皇是好人,还是坏人?”父亲回答得很干脆:“是坏人。”接着舞台上出现了一条蜿蜒在崇山峻岭之中的长城。父亲告诉我说:“这是秦始皇筑的万里长城。”我问:”秦始皇筑长城干什么?”父亲说:“为了抵抗匈奴坏人。”我又问:“他们都是坏人,哪个最坏?”幼稚的问题,父亲无法回答,只是应付了一句:“读书了,你就知道了。”
上学之后,特别是读了中学,历史知识增多了,许多朦胧的问题也就渐渐清晰了。我的大哥志洪是小学语文教师,对历史甚感兴趣。他对郭氏族谱作过一番考证,认为闽、台两省的郭姓大多是在唐宋之后南迁的郭子仪裔孙,也有少部分是避于秦暴而南下的。他经常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要我回答。历史课本找不到,我就去翻《史记》、《汉书》、《诸子集成》等,这样就逐渐萌发了研究中国历史的兴趣。1961年,我考上了复旦大学历史系古代史专业。大学读完一年级,暑假回到家乡,我的二哥志炯到车站来接我,一见面劈头第一句就问我:“秦始皇是好人,还是坏人?”原来这是我十四年前向父亲提出的问题,如今倒回来反问自己了,一时无言以对,但我感到这是很值得探讨的问题。在此后的大学学习期间,我经常搜罗有关秦始皇的资料,并作了某些考辨。
孟姜女之哭和秦始皇筑长城有什么关系?这是我最早探索的问题。我查了不少史书,大致了解了它的真相。《左传》上有这样的记载:“齐侯归,遇杞梁妻于郊,仗吊之。”其意是说,早在秦始皇之前的春秋战国的时候,齐国有个名叫杞梁的人,在攻打莒国(今山东莒县)时战死,齐侯回来告诉了杞梁的妻子。杞梁妻听后,心情万分悲痛,哭吊于莒城之下。后来又传开说把城墙哭塌了一段。传来传去,到了汉朝又把情节发展了。说什么孟姜女闻夫死,痛哭于莒城下,“内诚动人,道路过者,莫不为之挥涕,十日而城为之崩”。(《烈女传》)后来进而改为孟妻女哭倒了长城,把杞梁的战死篡改为范喜良为修长城而死,借以使人相信秦始皇修长城,实属“罪大恶极,残暴不仁”。用编造孟姜女哭长城之类的虚假故事来诋毁秦始皇,这是不公平的。自己是学历史的,有责任还历史的本来面目。秦始皇的本来面目是怎样的呢?我翻检了大量的文献记载、考古资料以及历代学者的研究文章。自司马迁在《史记》中作《秦始皇本纪》后,两千多年来对秦始皇褒褒贬贬,莫衷一是。褒之者美誉其为“千古一帝”,认为“虽四三皇、六五帝,曾不足比隆也”;贬之者斥责其为“暴君”、“君中之贼”。历史的风云变幻,各式人等都根据自己的理解、观点、需要改铸着秦始皇。可以说,不少文人墨客给人们塑造了一个“假”秦始皇,有的虚有其表,而未窥其真谛,有的则是随意毁誉,面目全非。而历史需要“真”秦始皇,民众需要“真”秦始皇,祖国的统一需要“真”秦始皇。让史实来说话,通过详尽而细致的评述,为读者奉献一个“真”秦始皇——这是笔者写作本书的初衷和缘由。
1974年在上海市文化干校“改造”时,我有机会作了题为“关于秦始皇的评价问题”的报告,报告之后,著名演员赵丹到了我的宿舍对我说:“秦始皇是统一中国第一人,你把他写出来,我来拍电影。”赵丹当时还没有完全“解放”,他的一番表示给我极大的鼓励。我本来就肩负着父兄这样的期待,学术、艺术界长辈的关心更加推动我深化这一课题的研究。我下定决心要把秦始皇生平写出来。在写作过程中,自己定下这样一些宗旨:一是全面。不只写秦始皇四十岁以后的事迹,而纵述他辉煌的一生。二是公正。力求秉笔直书,如外国一些史学家说的,“还历史本来面貌”。三是综各家之说。把历代对始皇的重要评述罗列出来,略加评论,可以给读者更多想象的余地。四是雅俗共赏,既有学术性的探讨,又对一些古文字进行语体化的翻译。至于是否真的做到了这些,那是该由读者来作出判决了。
不过,笔者还是作了极大的努力的。有的论著说,秦王朝是一个没有理论的时代,秦始皇是一个没有思想体系的随心所欲的政治家。笔者认为此说与历史事实不相符合。历史上的秦始皇对理论是很重视的,他有自己的一套思想体系。先秦诸子百家的思想对秦始皇有着极大的影响。当秦始皇读了韩非的著作《孤愤》、《五蠹》之后,大为赞叹说:“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而李斯在秦始皇身边多年为相,君臣之间心心相印。韩、李的思想左右着秦始皇和秦朝的政治,跟踪韩、李思想发展的足迹寻到了荀子。韩非、李斯皆受学于荀子,是荀子的高足弟子。我在访问顾颉刚先生,谈及荀子的评价问题时,他说:“秦始皇统一天下的理论多半来自荀子,荀子是位很值得重视和研究的思想家。”此后,为了弄清秦始皇思想发展的脉络,我又花了数年时间专攻荀学,并撰写了三十万言的《荀学论稿》。这为《秦始皇大传》的写作,积累了思想纤维和有关素材。
书稿虽然写成了,但仍然感到不满足,实因水平所限,又是时写时辍,也许,这是对我儿时所提出“秦始皇是好人还是坏人”的长篇回答。错误和不足之处在所难免,敬请读者批评指正。这本书的顺利出版,首先感谢上海三联书店同志的帮助和鼓励。出版之际,正逢秦始皇统一中国二千二百一十周年,周谷城教授以此作题为本书添墨,著名画家刘旦宅先生在繁忙中为本书专绘秦始皇画像,徐英铎先生为本书提供了珍贵的文物照片。值此机会,一并表示衷心的谢意。
郭志坤
一九八九年元旦
秦始皇帝大传/郭志坤著.—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