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梁祠后石室所见黄帝蚩尤战图考
刘铭恕
全图鸟瞰及前人之解说
汉武梁祠画像,历经古今学人,加以考究,然多从事于前石室之画像。若后石室者,尚多付阙如。后石室所镌之人物故事,较前室为怪诞,其中若第三石之画像,乃又属后室中之尤奇者。如冯云鹏氏兄弟之《石索》所云:“后石室画像,多灵怪之状。此第三石更为怪异。”
云云,即此之谓。今者吾人即欲对此第三石之刻画,作一试探。为以下叙说之省目、便利,姑先将此石全面画像,并前人之解说,叙录于下。
武氏祠后石室第三石,其刻画共分四层:
第一层所刻者,仿佛为一群海马、飞龙、神人者,奔腾前来。当其前有类达官绅士者二人,伏跪于地,如迎祷状,更其后有大官一人,拱而立,表企望之态。本层有题榜二处,未行镌字。
第二层所刻者,有乘云被雾如雷神者一人,在后随从魔怪二人。居前者有多人负索挽引而进,再前则为一孔龙,屈曲如桥衡,脊吕之上及左右悬空之间,各有人焉。有持缶以灌溉者,有执锥以进击者。然尤奇者,则为龙桥下之实行锥杀之图。本层亦有题榜一处,未行镌字。
第三层所刻者,先为三人执刀前奔。其前有如猿猴者四,俱作奔腾状。猿之前,有持兵器者四人。再前则为一半人半兽形之怪物,虽作人立,而豹首虎爪,计头戴以弓,左右手一持戈,一持剑,左右足一登弩,一蹑矛,睹其形状,至为狞猛。其旁又有一半人半兽形之怪物,一手挺搠,一手横托一小怪物且似作吞噬之状。本层有题榜四处,俱未镌字。
第四层所刻者,全是狩猎图画。其人物有负豺虎者,有追逐野牛者,扰扰攘攘各如其态。亦有题榜二处,未行镌字。
全幅画像,已概括叙述如上,试再将冯氏《石索》中之解说,要约言之。冯氏谓第一层之神龙,乃伏羲以前九头纪五龙纪之属,《春秋命历序》所云:皇伯、皇仲、皇叔、皇季、皇少五姓,同期俱驾龙,周密与神通,号曰五龙者是也。谓第二层为雷雨之事,即雷公雷车之描画。谓第三层为异人奇兽,名不可晓。观其吞噬小儿,岂尧时窫窳食人之类欤?又云:“其第三层出乎《山海经》外,《灵光殿赋》所谓杂物奇怪,千变万化,曲得其情者,于斯益信。惜未署其名耳”。渭第四层为田猎搏狩之事。按之以上冯氏之诸解释,自属含糊模棱。然冯氏所以处处与以揣测态度者,正表示此幅画像考证之匪易,固未可妄加菲薄。
另外,在《金石索》前后诸金石书,多未著录并论及此幅画像,故未能广辑前人之说,以资参考。据诸陋见,往年日本学人原田淑人、驹井和爱二氏同辑之《支那古器图考》,于1932年所刊之《兵器篇》,曾将此石第三段中手足执持兵器之怪人物,列其书中。原田于汉、唐名物之学属较有研究心得者,然于此怪图像,亦莫之能名。故其解释,极为简略,仅著录其名目曰:“怪兽持兵像”而已。是原田虽曾注意及此,亦只能于古代兵器制度,稍得以辅助之说明,而于此第三石之画像的考释,初无丝毫裨补也。第怪兽持兵像之注意,虽于全幅画像,无所发明,然于继起之研究者,实不无启发。盖吾人今日对于此画像之考释的试探,即系因缘于该怪兽而起也。爰该怪兽几为此全幅历史剧画像中之主角。设第三石无此怪兽之刻画,则全体故事,绝难得以解说线索。反之,若此持兵器怪像,能与以真切认识,而整个故事画,即将有全部了解之可能。怪兽持兵像,即有关于本画像者之如此之巨,故吾人不能不自破文例,将与此怪兽逼肖之另一古代怪兽铜像,记述于下,以供参证。
华盛顿曾藏有铜质铸成之怪兽像一枚,一臂特长而勾曲,显属古人之带钩无疑。于1929年所出版之《中国古代美术史》之第二册,第十三图版g号之带钩,即为此物。又哈佛学社所辑之《中国美术图谱》其第二集第一二四图版之b图,亦为此物,且亦标其目曰古铜带钩。此古铜兽像之为带钩,固无足奇,古代带钩,无不雕镂为动物形状,所谓鲜卑郭落带之鲜卑,即吉祥动物带钩之谓(见《史记·匈奴传》张晏《注》,是语又有作师比、胥纰者,皆一语之转变)。惟足以使吾人惊讶者,即此怪兽像带钩,不仅其动物形貌与一般带钩有殊,而其头、手、足各部,皆持有兵器,此为一般带钩所绝无者。反之,则与汉画像中之怪兽像,甚为相似。几乎令人一见之下,难于分辨孰为画像,孰为带钩。二者既逼肖若是,则览及汉画像之怪兽者,固易于连想于怪兽带钩,反之,注意于此带钩者,亦必将引起于画像中之怪兽。虽然,如彼著录怪兽带钩之二家图谱,并未涉及此点,且对此怪兽之定名,前者名以持兵器怪物,后者乃名之以熊皆未得正鹄,失实之说也。循是以观,是怪兽带钩,纵属一解决此第三石画像之较直接之关键,而其解说既如是,自亦失其功效无疑。
第三石画像之全部,其解决关键,既系诸持兵器之怪动物,而后人对此怪动物之解释,又失诸允当,是以当前之急务,不能不先纠前此之谬说,而与以合理之疏通,真实之定名,以便展开吾人对此第三石之全面画像的论说。按画像中持兵器之半人半动物形象,决不可以“怪兽持兵像”一语了之。至于与此画像中怪物相似之古铜带钩之怪物,亦不得以“持兵器怪物”一言了之。若目之为“熊”兽,则去诸事实尤远。实则此怪物并非一奇怪动物,乃一中国古史上赫赫有声之人物,彼曾于神农、炎帝时代,发动诸侯割据之局面。又曾与黄帝演出中国战争史上第一次大战争——涿鹿平原的大战,则斯人之为谁,不言可知矣。
蚩尤之传说与本画像中之怪人物
为考察此第三石全幅画像,须先决其怪人物之为谁何?今者吾人既经认此怪物为蚩尤,而其论证之根据,约先有两端可言者。
第一,为古代蚩尤创作兵器之传说。
第二,为古记录所传蚩尤之形象。
第一,就武氏祠石画及美术陈列馆所见之怪人物以观,左右手及两足,以至于首脑部,各有弓戟戈矛之像,在表面观之,固为表示此怪人物之狞猛凶暴,而嗜兵黩武。但汉代人士之所以如此雕凿者,初意并不在此,宁谓之由于蚩尤造作兵器之传说始以五种兵器,装饰其身,特用之以表现其人物者为合理,此殆犹之汉画像家对于辟地导流人夏禹,特别与以钁锸钱鎛。对于制定矩度之伏羲,特别与以勾股尺矩者,正同一用意。蚩尤作兵传说,虽属诞妄之谈,然其历史颇古,先如《大戴礼记·用兵》第七十五章云:“公(鲁哀公)曰:蚩尤作兵欤?曰(孔子)否,蚩尤,魔人之贪者也,何器之能作,蜂虿挟螫而生,见害而校,以卫厥身者也。人生有喜怒,故兵之作,与民皆生,圣人利用而弥之,乱人兴之丧厥身。《诗》云:鱼在于藻,厥志在饵,鲜民之生矣,不如死之久矣。”
此孔子时代,蚩尤创作兵器之传说。若以著者之时代而论,《管子》一书,较此又略早,乃在其书第七十七之《地数篇》中,亦有言曰:
“葛卢之山,发而出水,金从之。蚩尤受之以为剑铠矛戟,是岁相兼者诸侯九。雍狐之山,发而出水,金从之。蚩尤受而制之,以为雍狐之戟,芮戈,是岁相兼者诸侯十二。故天下之君,顿戟一怒,伏尸满野,此见戈之本也。”
文明事业,可以增进文明,助长人间幸福,但在其相对之另端,而实际上,则又往往破坏文明,酿出人间之惨祸,亦其常也。蚩尤所发明(?)诸干戈兵器,固为古代社会文明之一端。然当其顿戟一怒,即伏尸满野,其惨可知。故管仲举此以对齐桓,盖所以戒其黩武之祸也。蚩尤受天与之助,得葛卢、雍狐二山所出铜矿,以制兵械,借之以兼并诸侯,实言之凿凿不能不使后人为之信从。又《吕氏春秋》卷七《荡兵篇》亦云:
“又曰:蚩尤作兵,蚩尤非作兵也,利其械矣。未有蚩尤之时,民固剥林木以战矣。胜则为长,长则犹不足治之,故立君。君又不足以治之,故立天子。”
《吕氏春秋》对蚩尤作兵说,仿佛系加以否定。然非否定也。蚩尤作兵传说,乃指铜兵而言。而吕氏意谓在铜器时代之先,固尝有木器时代耳。诚然,文明社会中之诸文明,其体质的色彩大抵皆含有原始文化之野蛮意味。如兵械一项,铜器时代所有者,与石器时代所有者,其演变递袭之迹,殆尤为显见。故蚩尤铸铜作兵之传说,自不可因此而否认。近似《吕氏春秋》之说者,尚有一事,较吕氏所谓蚩尤之以铜为兵,不足为创作兵器之说,乃尤显而明,《太平御览》卷三百三十九引《太白阴经》曰: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上古庖羲氏之时,弦木为弓,剡木为矢。神农氏之时,以石为兵。又引《兵书》曰故砮石中矢金族。黄帝之时,以玉为兵。蚩尤之时,烁金为兵,割革为甲,始制五兵,建旗帜,树夔鼓。”
按:是说与吕氏说,略同而较详。若较之风胡子之石器、玉器、铜器之兵器三时代说,乃为尤近。恐《太白阴经》之文,即为好事之徒,汇纂《吕氏春秋》与《国语》之说而成者,亦未可知。然据此以观,则蚩尤作兵之传说,并被为最初以铜铸兵之传说,固确切可据,而有牢不可技之势。因此而汉季人士,逮至绘画或铸制蚩尤形象之时,于其人物之表现方法,独取重于干戈剑戟之装饰,以为如不与以兵器之装饰,则不足以表现此像之为蚩尤画像。古言谓:传神写真,正在阿堵物者,借用于此,正见其宜。诚如以上所论,则汉季,或又于其先后,所有人物形象之制作,举凡持执兵械者,虽不尽为蚩尤之人物,但凡制作蚩尤形象者,当莫不有兵器之装饰,是所可断言者。因而武氏祠后石室第三石画像间,所见之怪人物画像,左右手左右足,以至于头部,各持置以兵械者,若不为传说创制兵械之蚩尤,而又将属之谁何乎?即彼所谓怪人物持兵像之带钩,所持兵械,虽略与武氏祠所见者少殊,然亦不难即决定其为蚩尤形象,特其制作之手法,少有差异耳。
只进而须商讨者,如画像石上所见之蚩尤,其所持兵器,计四肢手足并其头部,统凡五种,而Freer美术陈列馆所藏之带钩蚩尤,其形式虽少殊于彼,并虽属以口衔剑,而异于以手持剑。但其数则皆以五为率。是诚相同,亦诚可怪。若以下所说为不误,则此持五兵之怪人物,愈可决定其为蚩尤之画像,铸像。爰蚩尤形象制作,所以特与以五种兵械之装饰者,系由于蚩尤不独作兵,而由制有五种兵器而然,如上出古代《兵书》所云蚩尤始制五兵者,即祖述此种传说而来也。斯外复有更直接之参考证明,《史记·五帝本纪》第一《黄帝纪》,张守节《正义》引古纬书《龙鱼河图》有云:
“黄帝摄政,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造五兵仗刀戟大弩,威震天下,诛杀无道,万民钦命。”
此蚩尤作兵而且为五事之古记录,若以传说之传记,而究讨传遗之史事,是五兵之说,不得抹煞。即蚩尤制作五兵之说,亦不能不予以认可。夫如是,则古来所传怪人物造像,有如武氏祠石画之持以五兵之怪画像者,殆直为蚩尤其人,乃毫无疑义之决论矣。
次下,如图所示画像蚩尤所持五种兵器,与带钩蚩尤所持五种兵器,大有异趣,若其方位之变,大抵为势所使然。即带钩蚩尤所饰兵器之位置,势须顾及佩用之便,然又不能不念及铸型艺术之美观,故有此移易,以致与画像人物,不能完全相符,是显而易见的。但此二者所俱有之五种兵器,所以各不相同者,实又有说焉,据以上《管子》所说,蚩尤所造五兵为剑为铠为戈为矛为戟,是汉武氏祠画像蚩尤所具者,为稍近于五兵传说之事实。而带钩蚩尤所挟之斧钺与环头大刀,乃略远于古传说中五兵之名义。虽然,是种差异之是非,不值辨难,盖蚩尤一世之全史,既属传闻,而蚩尤五兵创作说,自亦系望风捕影之词,流为丹青,宁可拘执某某定形称名乎?即《管子》所述蚩尤之五种兵械,亦取诸当时五兵之通说为言,岂堪认为定律。然则,后人于蚩尤形象之制作,自亦可就其一时之兴会、技术,而加以去取变更之功矣。故此二图,蚩尤形象所持之五兵,虽有差异,乃亦情理之自然,不足诧怪也。
据想五兵一名之起,与阳阴五行说,当有渊源,即五之数字问题,或由于中国言语学上数词发达之叙,而始生出以五为率之五兵、五行。设谓不然,如《周礼》中所谓司兵掌五兵、五盾者,郑司农之《注》,谓为系戈、殳、戟、酋矛、夷矛五种,再试观步卒所有五兵,则无夷矛,而有弓矢。是五兵名义,即郑氏一家之说,已有分歧抵触之嫌。故五兵一语,系有严格之名,而无决定之实。特属凡百兵器之概言,甚明而显。然则蚩尤画像,与古史所记的武器之差别,固无碍于蚩尤创作五兵之传说,亦昭然矣。
第二,即汉季所遗怪人物画像,与古代所传说蚩尤之形貌,亦应作以比较论证。古代帝王英雄诸传说,所有人物,大抵皆半人半神化,因而有莫明其所以然之怪事迹的传说,故于状貌形类,亦有诡奇莫测者,如庖羲、女娲,则蛇身人首,神农炎帝,则牛首人身,乃与古代苏美尔人之印玺上所现象形文字之蛇身人首图像,全无少异。二者之立意虽殊,然彼此之图像则一也。又禹一变而化为黄熊,亦见诸古代传说,试究其所以,盖古人为欲张大表现此诸帝王英雄之朦胧的幻想,故于怪事迹所系属诸人物,亦不得不加以体貌之奇形的粉饰,以称其说,如汉画像及古铜带钩所现之怪人物,即吾人所谓为蚩尤像者,计猿臂虎足,头有大耳,且似有细尾,其面如牛,而周身有毛,令人一见之下,即感其为一狞猛野兽,实不敢视作人类,前人之所以目该形象为怪兽者,即佐此之故。然殊不知此蚩尤形象所以怪奇如此者,其理殆与古人对于女娲、庖羲以至神农、夏禹等之状貌的奇怪想象,乃同出一辙,即古人为求得符合于蚩尤传说之奇谈,而不能不有蚩尤形貌之奇图是出。是以考诸汉代所制蚩尤形貌,显系据其所想象怪诞传说之阴影,而漫加以图绘者也,不计事理之常,以驰骋奇谈,正人之恒性。试览下列蚩尤形貌诸传说,便不难首肯以上之所论。先如前出《龙鱼河图》曰:
黄帝摄政,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
《太平御览》二百七十引《春秋纬·元命苞》曰:蚩尤虎卷威文,立兵。卷,手也,手文,威字也。
任昉《述异记》上卷云:轩辕之初立也,有蚩尤氏兄弟七十二人,铜头铁额,食铁石。轩辕诛之于涿鹿之野,蚩尤能作云雾。今在涿鹿冀州,有蚩尤神,俗云:人身牛蹄,四目六手,今冀州人掘地得髑髅如铜铁者,即蚩尤之骨也。今有蚩尤齿,长二寸,坚不可碎,秦汉间说蚩尤氏耳鬓如剑戟,头有角,与轩辕斗,以角牴人,人不能向。今冀州有乐名蚩尤戏,其民两两三三,头戴牛角而相牴。汉造角牴戏,盖其遗制也。
又曰:太原村落间,祭蚩尤神,不用牛头。今冀州有蚩尤川,即涿鹿之野。汉武时太原有蚩尤昼见,龟足蛇首,疾其里人,遂为立祠。
据以上诸说,知蚩尤形象之古传说甚多,且各个不同。或如爬虫,或类走兽,或谓纯系动物,或谓为人兽合体。既言兽身而人语,又曰人体而牛足,实令人莫知所从。但似此诸种蚩尤之形貌,后世曾否各如其形象,而图之于丹青,传之于金石?固不可知。惟若武氏祠所现怪人物画像,又如古代所遗,持兵像之铜铸怪物形带钩者,乃确属蚩尤多种形象传说中,所实际表现于吾人目前者之一种,实大无疑义。如《龙鱼河图》所谓兽身人语,据图所示,即为兽身,且蚩尤终为人而兽形者,自不能不操人间言语。《述异记》又传其头似若牛首,故人不以牛头是祭。与图像所现,亦相符合。《春秋纬·元命苞》谓其虎卷威文,比诸图像所现之虎爪,尤为允洽。是外如蚩尤耳目牙齿之怪谈,于其画像之间,虽不能得以十分吻合之比拟,然不难使人意会其象征。是外又若铜头铁额,龟足蛇首传说,与吾人今日所得见之二蚩尤形象,大不相侔。然揆之兽身虎爪传说,既得与此图相符,是此种传说,亦难保其必无表现于画像者,惜黄帝时之蚩尤画像,与梁武帝时之铸像(详见后文)未传于后世,无得加以比照,设传之今日,则安敢证其与汉画像所现者为必同,而不有新奇形式之变易?蚩尤古形貌之所见于武氏祠画像者,与历史上蚩尤形貌之古传说,其比较考究之结果,既吻合如此。则前人视为最属诡奇,最不可思议之武氏祠画像中,所列有之持五兵怪物之画像,其为蚩尤甚明。若舍此人而他求,其能有更允洽于此古传说之人物者,实所未见。
关乎武氏祠画像之怪物持兵像,由其形貌的,及装饰的两端论证,既已证明其为蚩尤之古画像无疑,是下敢进入于其第三石之全幅画像的研究,即黄帝蚩尤涿鹿大战之古战图的考核是也。
涿鹿战图之论定
蚩尤人物画像之决定,去此第三石全幅画像之解决尚远,只可谓为此全幅历史剧研究之锁钥。既承认全幅画像为黄帝与蚩尤之涿鹿战古战图,则先此不能不有涿鹿大战战史之检讨。并于涿鹿战中之奇怪的战斗术,尤须加以考索,何也?怪人必有怪战术,怪人之怪战术,必更有其怪传说。根据此怪战术之传奇,而做成之涿鹿战图,亦必形奇特。此乃有先后连续之关系,是以不得不先加考察。一俟其战史及战术说明后,若再与武氏祠石室所现之战斗画像,加以比较,则其为黄帝与蚩尤之古战图与否?庶不难一见冰释。
揆诸古籍所纪,黄帝初期时代之中国政治舞台上,有权力者三人焉:一为神农炎帝帝室之本干。二为黄帝。黄帝乃皇室枝族,伶俐有谋,且受封有领土,爵列诸侯,故后日得继承神农帝系。三则为蚩尤。当亦系朝廷之皇族,故亦有爵土之受封。然其时方当炎帝第八王朝榆罔之世,政治军事,已濒慵怠状态,故天下诸侯思乱者久矣。而蚩尤既有兵有士,又如后世所传,则其性复贪戾莫甚,不识正义善恶,是以亦趁此天下兵马朝廷动摇之季,遂以皇族诸侯之尊贵,不仅秣马厉兵,揭干裹甲而起,欲胁天子以命诸侯,而称霸天下而已。且欲并天子而加以杀戮,图掩有海内,受禅皇天子之宝座矣。于是而神农第八世王朝榆罔帝,无足以应,然危急已迫诸眉睫,于无可奈何之下,乃顾其他诸侯,俱无足与谋,唯有大略之黄帝轩辕,独可寄以大事,故终之乃谋诸轩辕,命其举兵以讨蚩尤,此黄帝与蚩尤大战之起因。是说虽属谬悠,或更如古人所谓书如不信,不如无书之说,则拙论便有可疑。但今日之历史科学的研究,尚未能证明全部古书之不足信赖。故兹仍依据古传记之明文,以考究涿鹿战画像图之原委。
《史记·五帝本纪》有曰:“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轩辕之时,神农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
又曰:“蚩尤作乱,不用帝(轩辕)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擒杀蚩尤。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汲冢《周书·尝麦解》有云:“王若曰:宗掩大正,昔天之初,□作二后,乃设建典。命赤帝(神农八世帝)分正二卿,命蚩尤于宇少昊,以临四方,司□□。上天未成之庆,蚩尤乃逐帝(炎帝八世榆罔)争于涿鹿之河,九隅无遗。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执蚩尤,杀之于中冀,以甲兵释怒。”
从此看来,蚩尤不满于正二卿之职,遂不履正轨,背国法,振兵以动干戈。朝廷慑惧,束手莫能为,遂命轩辕出兵,是征是讨,但黄帝究属后进,故第一次未能称旨,讨灭蚩尤。逮至修甲畜兵,养德安民之绩,行之三年以后,再举则方将其讨灭。此古史明白陈述涿鹿战争之起因及其序幕者。由此可知后世于涿鹿战争,所以传说之盛,言之凿凿者,信非诞妄之谈。但如前所出孔子《三朝记》,孔子谓蚩尤为庶人,非系有爵禄,与此说不无径庭,然《三朝记》究为小说家言,何足信凭。即蚩尤纵系庶人,而能酿出此种大干戈,虽非楚汉项刘之流亚,则亦足豪杰千古。战争之序幕既奏,以下试观其战争之进行为如何。
蚩尤、黄帝皆介居于人神之间者,所以在涿鹿战中,各得上天神灵之助力,及地下一般动物之驱使,故此种战斗实为人神混合之战争,并其胜败之结局,且亦将视诸其所邀请之魔神的多寡,以至其法术修养之优劣为定,先如《山海经》所记者言:
《大荒东经》下曰:大荒东北隅中有山,名曰凶犁土丘,应龙处南极(郭《注》曰应龙有翼者)杀蚩尤与夸父(郭《注》曰蚩尤作兵者)不得复上,故下数旱,旱而为应龙之状,乃得大雨。
《大荒北经》下有曰: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句,海水入焉……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
按《山海经》所传各端,就中如黄帝所使之天女曰魃以及应龙,蚩尤所驱使之风伯、雨师等,乃最值注意,殆究考武氏祠所镌涿鹿古战图之重要证凭。但助战诸神之诡奇,尚不止此。更别有奇闻传流于世,按诸下文可知。
《文选》颜延年《赭白马赋》李善《注》引《春秋纬合诚图》有曰:“黄帝先致白狐、白虎,诸神乃下。”
崔豹《古今注》有曰:“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蚩尤作大雾,将士皆迷四方,黄帝于是作指南车以示方,故后尝建焉。”
罗泌《路史》卷四《蚩尤传》,其子罗苹之《注》有曰:“黄帝以车战,蚩尤以骑战。蚩尤作雾,黄帝作指南车。《通典》(杜佑著)云:蚩尤氏帅魑魅与黄帝战于涿鹿,帝命吹角作龙吟以御之。”
中国古代指南车之发明者及其时代,虽莫能详考,但据传说,则多与黄帝有关,试再究黄帝之所以有指南车发明之必要者,则不能不谓之系缘于涿鹿之战,若换言之,即为求得破除蚩尤所使用之烟幕术,而始有此种发明。又所谓黄帝先致白熊、白虎,然后诸天神如应龙、曰魃者方下而助战,亦值注意,唯所谓蚩尤统帅之魑魅,恐即为风伯、雨师。至黄帝模拟龙吟以压蚩尤之说,大抵与应龙杀蚩尤,为同一传说。要之龙为天界灵虫主神,下地即为人间之吉祥神物。即黄帝仙升之际,犹系借诸龙体而腾空。故应龙居于此次战争,及战争画像中之地位,颇为重要云。
自蚩尤用烟幕术以来,黄帝为之束手无策,虽有指南车之造,但亦无济于事,旋乃又得天界玄女女神之助力,破除烟幕障碍后,方克由应龙之手,以诛杀蚩尤。如上所引《龙鱼河图》云:
“黄帝行天子事,黄帝以仁义不能禁止蚩尤,乃仰天而叹,天遣玄女下授黄帝兵符,伏蚩尤。”
《路史》注引《玄女战经》云:“帝(黄帝)与蚩尤战,九战九不胜,引归太山。三日夜雾,帝仰天而叹,遇玄女授以兵符。”
天遣玄女之说,据想与《山海经》天女魃说,当为一事而分歧昔。原来黄帝曰魃之请,为避免敌方风伯、雨师之攻击而然。是曰魃为光明神,容即为太阳神者甚明。而此玄女之下界,据《玄女战经》所云,显当黄帝困于蚩尤烟幕之时,则玄女径至。是玄女所授黄帝之兵符,殆即专为破除蚩尤烟幕之经典矣。否则,何必专授之于黄帝,窘于烟幕雾帐之际?其经术既以破除云雾之晦冥为能事,其人物当亦与曰魃神相类同,兹疑其为天女曰魃之传说的分化,固不无可能。
涿鹿斗争中之神怪战术,既据浅见所及之二三,述于上方,兹再总括斯幕战剧中,双方所驱使之神兵神将于此,以便与汉画像战图中之诸人物,作一更显明之比较发现。计黄帝方面,有天女魃、玄女、应龙、白狐、白虎,或其他神兵。魃、玄女,为制止敌方风伯、雨师者,其最大战绩,即为能破除敌人之烟幕,而应龙始得杀蚩尤,亦黄帝所以制胜之原因。蚩尤方面,计有风伯、雨师,其兄弟及诸神怪。风伯、雨师二神之战术,既见制于魃、玄女。其他将卒,又无能为,故不免终成黄帝之俘虏,此又蚩尤战败被杀之原因。
涿鹿战之诸传说,既粗论如上,而斯下所亟待言者,即据此传说之要点,不能不与武氏祠后石室第三石之画像,作一比较研究。就第三石全幅画像之概观,画像之组织,较诸涿鹿战之传说,乃多形异趣,其唯一特点,即全幅画像大抵皆为黄帝所设,为蚩尤设者甚少,若吾辈之观察为不谬,蚩尤部分所应有之车马人物,全未与表现。仅有蚩尤方面一二人现于图中,而他则全系黄帝麾下所有,但为何于蚩尤所有之风伯、雨师,以及其他一般侍卫战士,不列入于此画像?而于黄帝部分之神将灵兵,独多多表出?试究其故,此画像之独侧重于黄帝方面者,并非为技术上之牵制,始有此偏重不一,取舍不齐之病,乃全由于当时人士,受诸历史影响,对黄帝与蚩尤之信仰心之异趣,所构成而至此者。自来相传,黄帝,正人也,蚩尤,恶人也,又特如涿鹿之战,黄帝,优胜之师也,蚩尤,惨败之师也,据是种心理而论,故武梁祠之画像者,关于黄帝方面,所有逞武扬威之优胜点,无不加以表现,非为眩惑后人耳目,直系对蚩尤作示威运动。反之于蚩尤方面,不仅其所谓风伯、雨师等神兵魔将,不加以列入,且几独显蚩尤一人,是蚩尤不能不陷于包围穷迫之势。故此第三石全石画像,虽系描画涿鹿战图者,至其寄意与表现,初不外为涿鹿战之最后一幕,即会战最终之结果,所谓应龙杀蚩尤之场面者是。然此正古人诱善惩恶之表露,武氏子孙画像此图之用心也。
全图布局之特殊情形固如上说,然尚待从详之解释,方得证明。且其更奥妙之处,尤非加以逐层考按而不得知,兹试逐一论之。
第一层画像之表现,当为黄帝祈祷天神之形。计右端凡有三人,一人后立,二人伏跪,皆冠冕整齐。而当其前者,即系一群天马海龙曳神舆奔腾而来。天马略分左右二列,间有乘其上以驾驭者,在神舆之中,坐一危冠丈夫,殿诸先进诸龙马而前往。该危冠丈夫乘舆之下,皆为云气。即其前诸天马神人之间,亦多云形,显为御云之状,足证其为悬空而行之天界神人无疑。但此诸人物,皆将为谁何?据之本层人物间所遗而未获铭刻之题榜形迹观之,知此画像中人物,系有名有实者,固非为诞妄之子虚子。题榜痕迹凡三,一在最右端上角,此榜石索失模,即为指明冠冕而立者所设。次二在天马神人之间,盖又为说明此乘天马人物之为谁而然也。惜当时既未获镌出,则今日只有从其全幅画像之形势,及其先后历史传说中,作以酌量推索之功。据想右端冠冕人物,其立者即为黄帝。其跪者,殆又系黄帝之臣僚,或古之所谓祝臣巫师之流,伏于地下者,正表示所以祷迎天神,至于其次之乘天马御云车之神人,既系黄帝所迎祷而来者,乃此诸神人,初不外即为《山海经》等书所谓之应龙、魃、玄女之类甚明,若承认玄女与魃为一神,则乘云车者必系魃,御龙者必系应龙,盖其间待镌之题榜,洽有两处,设非特为此二人所备者,又安得巧合如是乎?然则此第一层画像,殆即黄帝将与蚩尤作战,率其臣僚,祈请天上诸神兵神将,而诸神兵神将下地之图,可大无疑意。
第二层黄帝既得诸神救援之允诺,次而即兴征讨之师。故此层画像所表现者,诛伐蚩尤也,全图可分二组言之。其一:左端有须眉峨冠者一人,双手执锤击鼓,乘于云车之上,车以六人挽曳。有二人,皆持瓶缶,车之前,车之后,亦有神人,其状皆怪。或有翼,或蛇身,或冲发露顶,或口含乐器,而无不向右端以行。其二:乃在右端,有如桥衡形者之龙居焉。龙有两首,首皆臻地,而隆起其脊腹于悬空,脊吕之上,有一人伏焉。一手持一物,类绳索,又一手持一瓶缶,作灌注之状。乃在龙腹之下所绘者更奇,一人屈身伏地,一人乃以一足跨龙身,一足蹑伏者之臀部,弩张两臂,右手执钻锥,左手高扬,执锤形物,正向诸伏者,望钻锥而下击。居右仍有若干手持兵器者前来,亦足履云雾,状貌之诡,殆与左端者同,此层虽可意会其为应龙杀蚩尤之一幕,但人物题榜无铭,自须详解,方得明畅,兹先从右端之易者论之。
按右端如桥衡形之龙,吾人深信其即为戮杀蚩尤者之应龙之原身。居龙下而伏俯者,殆又为怪兽蚩尤之人形化的形貌,实为应龙杀蚩尤之写实画图。又如伏居于龙脊,以手泻缶作灌注状者,盖以龙为水中物、云中物,而今既降于地上,乃不能不有水潦以助其活动。《大荒北经》所谓,黄帝令应龙攻蚩尤于冀州之野,应龙畜水云云者,即此之谓,既相信伏于龙下就杀者为蚩尤之人间化的形貌,然则蹑诸蚩尤之身,而将行锤戮者,岂非又为应龙精灵之人间形貌的变幻乎?如此推说,纵使人惊讶,但要知此正画家表现技术之奥妙之处。若果当时画像者,图绘以所谓有翼应龙之应龙之形,与一牛首猿臂虎爪之蚩尤,合于一绪,而相交斗,则实不成体貌,且复失于应龙、蚩尤界居于人神之间之神圣传说。故画像者,乃豁然发其绝妙之构想,列出一双首龙形,以表示应龙,但龙终不能执锥杀人,若强加以丹青镌刻之功,亦失于艺术之道,故又与应龙以人间形貌,于蚩尤亦与以人间形貌,特置之龙身之下,作戮杀之状,如是一来,则居于龙身下之人物、故事,即使一般观者,亦皆有识其真谛之可能矣。
右端既为应龙杀蚩尤画像,应龙自居于重要地位,其随从侍卫,自亦必多,且不独向其灌溉之一人及其右方之乘云诸人,为其部属,即左端诸人物,除乘车击鼓者外,余则当并属其指使。就中如执罐与瓶者之二人,实与伏于龙身施水者,为同一种任务之使徒。盖水于应龙行军之重要,正有似于俗谚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之概,《山海经》所言应龙杀蚩尤与夸父后,竟以失水不能升天,即其明证。是斯二人者,其为应龙之水神、雨师无疑。至所持之器皿,亦正象征其行雨敷水之职能也。又如车后跪伏而口中含物者一人,所含之物,《石索》曾含混以“吐火”当之。窃谓其物,当属乐器。若系吐火,则不致有以手按抚之姿势。按之《通典》所传:“蚩尤率魑魅与黄帝战于涿鹿,帝命吹角作龙吟以御之”,是此吹奏之乐器,当系作龙吟声,助应龙以御敌者矣。次若击鼓乘车人物,颇似雷公,但亦难保其不为魃,或黄帝本人,以至为应龙属员及雨水之供给者。试就当时局面而言,即雷公亦有作应龙走役之可能。要之,此组诸人物之地位,虽非甚重要,其皆为应龙之属员无疑。然则此全层画像之所以订为应龙杀蚩尤图者,岂虚语哉?
黄帝、蚩尤古战图,至此似已表现净尽,而无可再事雕画之须。但画像者终觉其以上二段之表现法,过于抽象幽默,且亦嫌单调,恐一般人士与后世人辈,有不能了解之虞。又以若此告终,则全石空白者殆半,其于艺术一道,亦有不尽均整划一之憾。是以于已可告终之涿鹿战图之下,而更有第三段、第四段之雕刻。
三层画像,前文已经论及,但仅限于彼怪人物蚩尤之一人,今既就其全部历史传说论之,固不能不据其全层画像,作以观察,此层画像,虽属赘录性质,然反不类以上二段全属神兵神将者之单调。更就其未加铭识之榜题之多,已可见涿鹿阵上参战之特别人物之盛。在中除持五兵怪人物之蚩尤,可加以决定者外,余则尚只可付诸推断。但揆之以上诸史实之考察,则是层画像中之冠冕整齐者,大抵即系黄帝御驾亲征之表现,是外人物,即其臣僚,独如手持碗盂等物者,或仅属下降助战之天将神兵,此可略略加以断定。就中又有猿猴与鱼形物,前人谓为无意义之装饰绘画。若据吾人所见,似殆不尽然。鱼形之用意,虽不可知。若猿猴之类,实为熊罴之典型,乃黄帝对外战斗之生力军之一部,如《史记·黄帝本纪》所云:
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左豸右区)、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
此黄帝驱使虎豹之史实,据此以观,本层画像,与前层之用心正同,耑事铺张“黄帝威风”,抹煞“蚩尤志气”。故在蚩尤方面,蚩尤颇陷于孤军一身之势,此亦对于二家之战争,优胜劣败思想之表现。但居于蚩尤右端,更有一怪人焉,状貌颇类蚩尤。惟未持兵器,独手托一小人,做正行吞噬之状。就此人物之位置与形貌而论,或非为黄帝麾下所有者,多分系涿鹿阵上无独有偶之蚩尤方面战士,亦未可知。若进一步论之,吾人十分相信此怪人物,即为蚩尤之兄弟而不疑,即其形貌一端,已与蚩尤颇相逼似。至于历史传说中之根据,如上述《龙鱼河图》所云:黄帝摄政,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云云者,即为其绝对之确证。八十一之数,系以九乘九而得者,九数乃中国数词发达史上之第二步阶段,古人对于此数,风尚颇盛,固不足惊讶。然则,似此第三层画像即今属后来赘刻,与前层有不尽衔接之处,然其所裨补于前二层之单调不备之处,又特于黄帝、蚩尤之古传说上,实非浅鲜,安得轻忽视之。即此层所现之色色场面,非独多为前二层所未有,而较之古传说,则又皆历历可据。
再者,此不独足补前二层之不备,且万一当时不有此第三层画像遗于今日,则前二层画像,即所谓涿鹿古战图者,若吾辈初学,实不能得其丝毫之要领,以其解决之关键,独居此中也。此亦不能不归功于斯层之画像。
第四层画像,皆系狩猎图像,其详细与意义,已如第一节所说,与涿鹿战图。似无甚关系,不容加以附会。大抵系涿鹿战图画像之余地,画像者为其全部均整之观瞻计,于此剩余之最下段,漫列以狩猎图像,补其空白,饰其观瞻耳。但就其榜题之迹以观,容亦有故实可核,惜榜而未镌,故不能明。
涿鹿战画像之蓝本——武氏祠画像之涿鹿战图,果为黄帝、蚩尤战图之初稿乎?曰,非也。按《汉书·艺文志·兵家·阴阳类》十六家中有:
《黄帝十六篇》图三卷。
《汉志·兵家类》诸书,多附有图,所图自为战胜攻取之势。
按:黄帝书凡十六篇,所包括于战术者必多,而图凡三卷,所图绘战胜攻取之阵容者,当亦在不少。而在黄帝之战史上,又要以涿鹿战迹为最著,然则所谓《黄帝十六篇》及图三卷者,必有涉及于黄帝与蚩尤会战于涿鹿之事迹者,岂容置疑。果而,则如后章所举《公私画史》记录之《涿鹿战图》,固为汉画像后起之模拟品,而汉画像之战图,初又系以前汉所传《黄帝十六篇》之附图为蓝本者,亦甚为明白矣。若《名画记》所记之《黄帝攻战图》,校诸此图,当亦有祖祢系统之关系,无庸赘述。
战图之再见及二家战术
以上若黄帝、蚩尤涿鹿之历史传说,与武氏祠后石室第三石所列之涿鹿古战图之比较,所得之粗陋结论,或当无大谬。虽然,为更求证实拙论之决定性,则于此外类似诸史料,不能不加以搜索,作一另面研究之共同结论,以加强吾人之论说。所谓类同史料,仍属涿鹿战图及蚩尤单独画像之考察。此外更如黄帝、蚩尤两家之战术的传说,非独有以窥见中国古代兵家之史程,其于二家之涿鹿会战,乃尤有直接关系。换言之,则与汉画像所现之战图,固有同提并论之必要。盖二家之书,大抵皆系因缘于涿鹿之战而产生者也,故亦与论列焉,兹逐次分述于下。
第一,蚩尤之奇怪图像,往常流行者,似颇不稀见,如以上所屡述之蚩尤形带钩,又如任昉《述异记》所说之诡怪蚩尤神像,皆其一例也。然对于蚩尤形象崇尚之原委,又是种思想之构成,其因缘究起于何所?若据之传说,乃亦渊源于蚩尤与黄帝之战斗关系而然。且崇尚蚩尤形象之所以风行者,似亦由于黄帝所促使,或且滥觞于黄帝,亦未可知。如已经引述《史记正义》所引之《龙鱼河图》有云:黄帝以仁义不能禁止蚩尤,乃仰天而叹,天遣玄女下授黄帝兵符伏蚩尤。后天下复扰乱,黄帝遂画蚩尤形象,以威天下,咸谓蚩尤不死,八方皆为殄灭。
据此是蚩尤虽被杀于黄帝,而黄帝于内政至于图穷匕见之秋,终乃借于蚩尤不死之精神,寄之于丹青,张罗于世,以震骇天下甚明。此事虽非绝对事实,然在神话谶纬书创造期之两汉时代,蚩尤传说之声势,特别如其形象被崇拜之风尚,据此可想象而知矣。自此种畸形思想之发达,乃原属恶灵而可厌之蚩尤,为一般思潮所激,不期之间,遂一变而有为善灵,并人间辟邪神之军神之趋势。由诸此点说明,则古之所以以可怖之蚩尤形象,取以代吉祥动物“鲜卑带钩”之不思议的所以者,亦可得以较为合理之答复矣。是以古人于干将、莫邪之间,亦有镌以蚩尤形象,以旌其神明,表其斩将搴旗之威武者。《太平御览》卷三百四十三引陶弘景《刀剑录》有曰:
梁武帝萧衍天监元年即位,至普通中,岁在庚申,命弘景造神剑十三口,用金银铜铁锡五色合成。此剑长短,各依剑洞术法……三曰:摛光,备非常,御斩刺,长三尺六寸,上刻风伯、雨师形名。四曰:九天,出军行师,君执授将,长五尺,金镂作蚩尤神形。
上文所谓“金镂作蚩尤神形”者,为九天剑所饰之蚩尤,形象甚明,惟如《述异记》所说蚩尤之形状,其诡奇虽与汉石画所刻者略同,但究有差异之处。不审此像究与汉石画所有者符合,抑或与《述异记》所传之龟足蛇首者相同?纵然不能即定其确与武氏祠所有者为逼肖,但蚩尤形象之风行于后世,而被神视为护符品之军神者,举此可知矣。
后世更有谓鼎彝饕餮图为蚩尤形象者,所谓圣人著蚩尤形象于尊彝,以为贪者戒是也。鼎彝间所恒见之动物纹样,究为饕餮与否?兹姑置不论。而饕餮乃为古时四凶之一,说者既承认该动物纹样为饕餮,又乌得谓其为蚩尤形象乎?窃按蚩尤、黄帝同属当时中国酋长之一,故书记只言蚩尤不甘拥戴黄帝之统一,并未涉及叛逆于黄帝之语文。特以自两汉以下,去古日远,以讹传讹,信史渐失真谛。加之胜者王侯败者贼之传统思想之膨胀,遂以蚩尤为甘冒天诛,贪渎无耻之流亚。职此之故,而后世之所以以饕餮图像,转视作蚩尤者,昭然揭矣。近世以古书谓丰侯贪饮酒,遂以新郑出土之承尊人物当之者,亦此类也。
自斯以来,蚩尤形象,更无定形,若谓奇怪兽首,便为其面,无名爬虫即其形象者,不一而足。试观《古玉图谱》之说,便可得知:
四十七卷三代周王指南车饰玉人之说明曰:右玉人长九寸,足下所踏蚩尤长一尺三寸。玉色莹白,蹒珊匀莹。玉人立于蚩尤之上,手当指南,足下枢机,可以旋转,最为奇古。
又卷五十五古玉蚩尤带环之说明云:右环圆径六寸六分,厚三分,玉色莹白,蹒珊匀莹。瑑刻蚩尤纠结之形,制作奇古,商周之物也。
古来蚩尤铜头铁额之说,已尽小说家好奇之能事,而似此讹传,自属妄诞之尤者。
第二,关于黄帝、蚩尤古战图问题,蚩尤一向被祀为主战之军神,并据之传说,彼又为发明五兵之始祖,诚系一好战多谋之徒,虽不为绝后,而实为空前所未有者。如《史记·天官书》云:
秦始皇之时十五年,慧星四见,久者八十日,长者竟天。其后秦遂以兵灭六王,并中国,外攘四夷,死人如乱麻。因以张楚并起,三十年之间,兵相骀藉,不可胜数,自蚩尤以来,未尝若斯也。
但蚩尤终被灭于黄帝,是以黄帝亦被视作善战家矣。后世于二人之战术,专书所辑,已不一而足,又据《汉志》所录,古有黄帝攻战图,甚至有汉画像蓝本之势。故降及六朝,仍不乏有描以丹青,绘诸绢素者。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三,《述古之秘画珍图》中所记有:《蚩尤王子兵法营阵图》《鲁班攻战器械图》《黄帝攻法图》诸图等等。《黄帝攻法图》与《蚩尤营阵图》,所模仿者纵非为涿鹿之合战图,要之则与汉石画所现之涿鹿战图,不无若干类同之表现。换言之,此二图构思之出发点,殆与武氏祠画像所雕凿之涿鹿战图,为一而二,二而一者。至若《名画记》所录二图之时代云何,著录者未加明言,不可确知。然总之虽非汉魏之物,其为六朝间诸画家之古笔,乃大可无疑。
黄帝、蚩尤善战之所以昭著于后世之听闻者,则涿鹿之战,最为其中坚之宣传资料,此所以武氏祠画像,特为列出,以昭示于世人者。以此而再从《名画记》所录二家之攻守战图以推,则在武氏祠画像石以后,所谓涿鹿合战图者,不能不复有继踵而起,以表张于世人之耳目者,试按唐裴孝源《公私画史》所录,便知吾辈私测之不虚。其言曰:《黄帝战涿鹿图》一卷、《姜螈图》一卷、《禹贡图》二卷……右十二卷,皆甚精奇,隋朝以来私家搜访所得。内三卷近陆探微,先无题记可考。
裴氏《画史》所言,《黄帝战涿鹿图》,毫无疑义,即为继武氏祠画像之黄帝、蚩尤涿鹿合战图而来者甚明。惜裴氏未能详指斯轴战图中之组织,以及车马人物之详细云何。故不能核其与武氏祠所现者之更形符契之关系,诚为憾事。但不拘如何,此图与汉画像战图之关系,不能不首肯其为无独有偶之姊妹画图。至若于拙稿论证之中心问题,尤为一有力之佐证。
再按裴氏所说,此黄帝战涿鹿图等珍图,皆系隋朝以来私家搜访者,是此图之制成时代,虽属晚近,亦当为南北朝时代之名家手笔,可无疑义,若更溯古而推,或竟属之魏晋时代,亦正未可知,此绢本战图,已经久佚。而武氏石本,尚完整于世,固为物之幸与不幸。但言览石本,亦不啻若睹纸本之真迹。是此石本画像之证明,所供献于涿鹿战之史迹者,岂仅一端也耶。
第三,黄帝、蚩尤于古代兵家者流,俱占重要地位,秦汉间兵家者流之著书,多托古于二人者,即以此也,故为涿鹿战之进一步考察,而于二家兵书及战术之检讨,亦属急务。《汉志》所记录《黄帝十六篇》并图三卷,已见于上文,然在兵家形势类更有:
《蚩尤》六篇(见《吕刑》)
此书自亦如《黄帝十六篇》之例,必有涉及于涿鹿战者,再按诸《隋书·经籍志·兵家类》记有以二人为标题者之如下诸书:
《黄帝兵法孤虚杂记》一卷
《黄帝问玄女兵法》四卷(梁三卷)
《黄帝蚩尤风后行军秘术》二卷(梁有《黄帝兵法》一卷)
上录诸书,皆早经散佚,按考末由。但诸书虽非专以涿鹿之战为主题,要之而于此战之战略战术,所敷陈铺叙之处,自当亦在不少。就中如《黄帝问玄女兵法》一书,其属渊源于黄帝屡战蚩尤不胜,仰天而叹,天遣玄女授之以兵符之传说而来者甚明。是此书即显以叙述涿鹿战为主题矣。关于玄女授兵符传说,后人复据之纂有《玄女战经》一书,前出罗苹《路史注》,引有如下诸语:
帝(黄帝)与蚩尤战,九战九不胜,引归方山。三日夜雾,帝仰天而叹,遇玄女授以兵符。
《玄女战经》与《玄女兵法》,即同系因缘于涿鹿之战而产生,则谓其为涿鹿会战之战术,甚或兵法,当亦无不可矣。循是以推,如《汉志》、《隋志》所著录关于黄帝与蚩尤诸兵法,固不仅如《黄帝问玄女兵法》之一书,有关于涿鹿之战史,即其他诸书,当亦莫不然矣。
二家兵法,仅存其目,虽揣测其与涿鹿战有关,然内容未审,究不能按察其指麾形势。惟班《志》以黄帝寓于兵家之阴阳类,以蚩尤寓于兵家之形势类,即显示二家兵法战略之异趣。至其殊异之点,则班氏言之甚详:
阴阳者,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而为助者。
形势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向,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
是黄帝之用兵,乃应天顺人,威德并用,大有王者师之意味。而蚩尤则为一纯粹军略家,其战术正有似兵家所谓静若处女,动若脱兔之概,且又合乎兵不厌诈之说。此其所以被列于兵家形势之类。然黄帝兵法,所以被视为阴阳之流亚者,实缘于黄帝好假鬼神以为助,而司马迁于《黄帝本纪》独不及此者,殆尊孔子之言,不语怪力乱神矣。黄帝兵法,既以假鬼神为助而名家,其在秦汉前后所有关于彼之战术之传说,兵法之纂述,自难脱乎鬼神玄怪之领域。故古代所绘之涿鹿战图,有如武梁祠画像者,亦不能不以神兵神将,充列于乐石之上矣。
蚩尤事迹之发展与汉代军国思想
拙论是非,粗见如上。然试究此端历史剧之艺术的起源问题,似不得不更申一言,以尽鄙怀。据之陋见,蚩尤之被崇拜神化,其风尚并非远在邃古,实起于西汉时代。更详言之,则由于汉高帝而然也。蚩尤之崇拜既切,而涿鹿战之传说即盛,涿鹿战之传说愈盛,而于蚩尤之信仰心则愈固,此自然之势也。考西汉之定鼎,所谓以马上得天下者也。自斯而后对四方诸夷狄之征讨,兵无息日,武功战绩之盛,实为古今所罕比。似此,则当时精神信仰上之军神、战神思想,不能不有所爆发。于是则试思古之是种英雄人物,不期之间,而以蚩尤最为适合。缘蚩尤为创五兵而又善战多谋者也。遂由传说中之寻常人物,遽一跃而为国神,应一世天下信仰心之标的,时运际会之逼人,固有不可思议者。按《汉书·郊祀志》有曰:
“及高祖祷丰枌榆社,侚沛为沛公,则祀蚩尤,衅鼓旗,遂以十月至霸上,立为汉王。
“后四岁天下已定,诏御史令丰治枌榆社,常以时,春以羊彘祠之。令祝立蚩尤之祠于长安。”
此汉高帝于未定鼎之前,与天下已定之初,即奉祀蚩尤,为蚩尤建立神祠之明言。实为前此所未有者。《郊祀志》又记宣帝时奉祠蚩尤之事曰:
之罘山于腄,成山于不夜,莱山于黄。成山祠日,莱山祠月。又祠四时于琅邪、蚩尤于寿良。京师近县鄠则有劳谷,五床山,日月,五帝,仙人,玉女祠。云阳有径路神祠,祭休屠王也。
斯后于成帝时,蚩尤神祠,虽经废除,然亦不能定蚩尤信仰之运,即终于此。《郊祀志》曰:
又罢高祖所立梁、晋、秦、荆巫、九天、南山、莱中之属。及孝文渭阳,孝武薄忌太一、三一、黄帝、冥羊、马行、太一、皋山山君、武夷、夏后启母石,万里沙,八神、延年之属。及孝宣参山,蓬山,之罘、成山、莱山、四时,蚩尤,劳谷、五床、仙人、玉女、径路、黄帝、天神、原水之属,皆罢。
按此所罢孝宜帝所建蚩尤神祠,多分系寿良等地之所有,若居于京师长安者,或依然犹存,而未行是罢。州《述异记》所谓太原村落间祭蚩尤神,不用牛头云云,即足证蚩尤神奉祠历史之久,兼其普遍矣。然则尚武喜兵之西汉时代,仅止对蚩尤加以崇拜乎?曰,是诚不然,当时于外来之军神、战神,亦尝与以太牢之享焉。若果尔不虚,则于该时蚩尤之奉祠,不仅得以无独有偶之事实,且于吾人所论之蚩尤初见崇奉于西汉说,又其见崇拜于西汉之所以然,亦庶乎借得一最坚实可据之旁证。
上文所引《郊祀志》中之径路神祠云云,按“径路”一语,在《郊祀志》以外,如同书之《匈奴传》《地理志》诸篇中亦见焉。更早则如《逸周书·克殷解》所现之“轻吕”,《史记;周本纪》所现之“轻剑”,皆此之谓。近经诸历史学家考古家以及语学家,研究之结果,证此“径路”兵器,初不如“鸣镝”而为匈奴所独自发明者,径路或轻吕一语,正为土耳其语之译音,乃为西亚间所用之一种双刃附鞘之短形刀剑。而古代希腊亦恒用此形刀剑,其语谓之曰从与径路之译音亦合,故说者又有谓此剑系传自于希腊者,是径路一物,系匈奴外来武器之一种甚明。
然《郊祀志》“径路神祠祭休屠王也”之说,已不甚可解。颜师古之《注》又曰:“休屠,匈奴王号也,径路神本匈奴之祠也。”是径路神与径路刀剑之称名虽同,意义全殊,尤不可解。但若就吾人所想,匈奴所祠之径路神,实不为休屠王,乃即为径路刀剑,所谓祭兵者是。详言之,乃由于战斗之热烈心,而对此种外来之兵器予以神格化,遂一变而为战神军神矣。中夏向于所谓氈幕酪浆之匈奴,鄙视甚烈,此人所共知者,即令取其胡神以为国神,已出乎常情,费人索解。若万一汉天子所奉祠者,即为匈奴之先汗休屠王,不益为荒谬绝伦乎。
故《郊祀志》所谓祭休屠王也云云,其误会之处有二,其一:不识径路神之本义,致误传为休屠王神祠,其二:以中国向无径路神祠之俗,今其神既系来自匈奴,则所奉祠者,必为匈奴之昭穆祖神无疑。叠误重疑,遂竟妄传以径路神为休屠王。
径路神为好战民族匈奴所崇拜之战神既明,而西汉时代,朝廷于径路神祠奉之用意,固无非因一袭匈奴尚武之精神所使然。匈奴好战之民族也。然汉高帝以马上得天下,既形崇武,且欲以马上治天下,尤庸重兵。猃狁、乐浪、大宛、交趾,是征是讨,杀伐之日靡已,而好战之心遂成。方当是时,汉之国体,与谓帝制,宁云军国,以军立国,自殊帝制,故当时国家所最需要者,实质方面,如干戈剑戟诸兵器,与夫勇夫战士固在必备。至精神方面,有若战斗神之创建,与夫军神之崇拜,则尤属至急之务。然是种神祇之若蚩尤者,究有几何。故不惜混华、夷之别,远千里之外,而移植匈奴之径路神于中原,企以养成国民好战之精神,兼以标志国家之战绩。遂爰建专祠,言图夷像,取以视诸国神之军神蚩尤,虽非过无不及,然亦有汉一代,无独有偶之盛事,而《班书》误传,可为太息。
由此以观,西汉尚武重兵之思想,实大有出人意外者矣。因而如本文所论,黄帝、蚩尤之涿鹿战图,就中如其主要人物之蚩尤,谓其神格权威之发达及其巩固,实由于西汉时代之军国主义的社会背景所促成者,即举此以观,亦可思过半矣。更况事实昭昭,宁容见疑。
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自汉高帝崇拜蚩尤以来,其思想自有急遽之发达,故兔园小说,与夫一般谶纬著书,于蚩尤传说,固大事串缀,他如百家中之兵家者流,所辑专书,并托蚩尤,汉志所录,当不我欺。信仰既深于脑海,盛事复播于口碑,随而则是端之艺术的表现,亦自将应运而兴。而关于蚩尤战图之制作,固属当时艺林所必有之产品,然则武氏祠涿鹿战之画像,虽属原本于西汉时代之蓝本而来,若探寻源流,盖因汉高帝之有军国思想,方有蚩尤之崇拜,有蚩尤崇拜,而始克有此战图之产生,是此稀世珍秘之遗物,实不啻为汉代政治思想史上之重要的一页。固难仅以古代美术之眼光视之者,不言可知。
选自《中国文化研究汇刊》第2卷 1992年9月
黄陵文典 黄帝研究卷/《黄陵文典》编纂委员会编.—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