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书·西域传》所记中亚史地考辨 安国
作者:许序雅
安者,一曰布豁,又曰捕喝,元魏谓忸蜜者。东北至东安,西南至毕,皆百里所。西濒乌浒河,治阿滥谧城,即康居小君长罽王故地。大城四十,小堡千余……武德时,遣使入朝。贞观初,献方物,太宗厚尉其使……其王诃陵迦又献名马,自言一姓相承二十二世云。是岁,东安国亦入献,言子姓相承十世云……①
显庆时,以阿滥为安息州,即以其王昭武杀为刺史。②
1.安国的历史变迁
安国,国治今乌兹别克斯坦布哈拉市(Bukhara)。布哈拉地处泽拉夫善河(那密水)之南。布豁、捕喝即Bukhara之对音,玄奘第一次把该词正确地音译为“捕喝”。俄国学者巴托尔德认为,Bukhara一词是由Bukhār派生出来的;而Bukhār是突厥—蒙古人对梵文Vihāra的转写,Vihāra意为“寺庙”。13世纪中亚历史学家居瓦尼(Djuwaini)亦曾做出类似的解释③。冯承钧以为《汉书·西域传》之罽城,即《新唐书》之安国。④
《魏书》把安国记为忸蜜。元魏所称“忸蜜”,其对音应是Numijkat、 Nmījkat,是布哈拉城郊的一个村镇。10世纪上半叶波斯历史学家纳尔沙喜 (Narshakhī)记载穆罕默德·伊本·纳斯尔曾说,布哈拉有许多名称,他称之为Numijkat(或Nmījkat,Nīmjkat)④-kat为波斯语后缀,意为“城堡、城”,古人音译时省略了。直到776年木坎纳(Muqanna)起义爆发时,Numijkat村仍然存在。⑥中国人在不同时期对布哈拉的不同称呼,反映了其对布哈拉认识的深入,也反映了布哈拉由村镇发展成为城市的曲折过程。
安国都城阿滥谧、阿滥,其对音应是Ramīthan(Aryamīthan,Riyāmīthan,或Rāmītīn)。⑦丁谦认为阿滥谧城,谧当作谥,即《史记》之蓝市,《汉书》之监市,《魏书》之卢监氏,本大月氏故都。⑧丁说失之臆断,且无任何语音勘同的支持。蓝市、监市,无法与阿滥谧、阿滥相勘同。蓝市、监市,当指古大夏国都城巴尔赫(Bactria,中古作Balkh)。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东征至此地,建城名亚历山大里亚(Alexandria)。蓝市、监市当是这一名称的译音。⑨实际上,拉谧丹(Ramīthan)是布哈拉城郊最著名的一个大镇,至今尚存古代遗留下来的城堡,10世纪伊斯兰地理学家穆卡迪西(Maqdisi)把该地认作“古代的布哈拉”⑩。纳尔沙喜也说,该村“比布哈拉城的历史悠久,有些书甚至直接称它为布哈拉。古时候,拉谧丹是统治者的居住地;在布哈拉城建立以后,统治者们就迁居到布哈拉,每年只是在拉谧丹过冬,直到伊斯兰时期都是如此”(11)。至晚于6世纪后半期,在西突厥人统治时期,布哈拉地区的统治者已经常年居住在布哈拉城内;7世纪前期,布哈拉统治者比敦(Bīdūn,其称号为布哈尔·胡达,Bukhār Khudāh)在古代城堡的废墟上重建布哈拉城堡,并在城堡大门之上挂了一块铁券,铁券上刻有其名字。(12)隋代,隋炀帝曾遣司隶从事杜行满出使西域,至其国,得五色盐而返。此时,安国已是“都在那密水南,城有五重,环以流水,宫殿皆平头”(13)。因此,《新唐书》称安国治阿滥谧城,这只能是隋以前的状况,而不大可能是唐代布哈拉的实情。看来,布哈拉统治者驻跸地的变化,并未被唐人所知晓。
但是,纳尔沙喜提及一件饶有趣旨的事情。设伊·吉什瓦尔(Shīr-i Kishvar)是突厥统治者喀拉·朱林·突厥(Qarā Jūrīn Turk,德国学者马迦特考定此人为室点密(14))的儿子,他应布哈拉贵族的请求,被其父派到布哈拉统治了20年,然后去世。此后不久,一位支(那)国(Chīn,即中国(15))国王把公主嫁到布哈拉;这位公主的嫁妆中有一座宝塔,该宝塔就被安置在拉谧丹。(16)马迦特在《妫水与那密水》考证说这位支(那)国公主或是被唐灭亡的隋朝的公主,她被唐高祖嫁到安国,随安国使者一起前往布哈拉;她也可能是中国突厥斯坦一位信奉佛教统治者的女儿。”这件事不见中国史籍任何记载。无论这位公主是谁,她的嫁妆被安置在拉谧丹这个事实,很可能导致了中国人误以为安国王宫在拉谧丹。而实际上,拉谧丹仅仅是布哈拉统治者的冬季驻地而已。至于这位支(那)国公主的夫君究竟是布哈尔·胡达,还是突厥统治者,今已难以确认。
上面提到的喀拉·朱林·突厥,当是处罗侯可汗。588年,突厥可汗 Schaba西征波斯,兵至巴哈吉、赫拉特两地;可汗中流矢而死,波斯大将 Bakram Tschoudha乃进兵拜坎德城,擒可汗之子巴斯摩哈(Basmaudha)。岑仲勉考定此突厥可汗为东突厥可汗处罗侯。(18)这位突厥可汗之子固守拜坎德,而拜坎德又是布哈拉的属地,这使我们有理由相信,喀拉·朱林·突厥就是西征波斯的突厥可汗;他派其子设伊·吉什瓦尔(Shīr-i Kishvar)到布哈拉统治,这为他发动西征创造了条件。而且,纳尔沙喜也强调此突厥可汗号称“叶护可汗”(Biyāghū)。《隋书·突厥传》也记:“处罗侯竟立,是为叶护可汗。”处罗侯在位于587—588年,号莫何可汗。
《新唐书》所记安国有“大城四十,小堡千余”,这与布哈拉的史实基本符合。纳尔沙喜引用穆罕默德·伊本·伽法尔的话说:拜坎德(Baikand)有 1000多个兵站(ribāt),与布哈拉所属村镇的数目相等。(19)这些数以千计的村镇,往往有士兵驻守。它们大概就是《新唐书》所称千余小堡。布哈拉所属的大村镇很多,著名的有:努尔(Nūr)、塔瓦伊斯(Tawāīs)、伊斯克吉卡特 (Iskijkat)、沙尔格(Shargh)、赞丹纳(Zandana)、阿富辛纳(Afshina)、巴尔卡特(Barkad)、拉谧丹(Rāmitīn)、瓦拉赫沙(Varakhsha)、拜坎德、法拉卜(Farab)、开尔米尼亚(Karminiyah)、白米吉卡特(Bamijikath)、瓦尔达纳(Wardānah)等。这些城镇多数都建有自己的城堡、垒墙,定期举行集市。有的城镇,如瓦拉沙赫、拜坎德,其历史比布哈拉还要悠久,规模也很大,并有属于自己的村镇,建有宏伟的宫殿。(20)这些城镇大概就是《新唐书》所记的“大城四十”。
2.关于安国诸王及其与唐朝的关系
贞观初,安国王诃陵迦献名马于唐朝时,自言“一姓相承二十二世”。以一世为20年计,二十二世为440年。据《册府元龟》卷九七〇记载,安国第一次到唐朝贡献是在贞观十二年(638)十一月。(21)从此往前推440年左右,约当200年。考古证实,最早的布哈拉周边村镇,如瓦拉赫沙,建成于3世纪。(22)布哈拉也是由村镇发展而来,其年代略比瓦拉沙赫晚些。看来,布哈拉约从3世纪初开始建立起政权,本地王统一直存在下来。布哈拉本地统治者称布哈尔·胡达(Bukhār Khudāh)。即便是在西突厥人、阿拉伯人统治时期,布哈尔·胡达也依然存在。《新唐书》此记应当是可信的。
安国与唐朝的关系较为密切。早在唐高祖武德年间,安国即遣使朝贡。贞观二十一年(647),唐将阿史那社尔破龟兹,安国与西突厥、焉耆“争犒师”(23)。如果我们注意到安西四镇尚要在一年以后才建立,就会从安国来到葱岭以东犒劳唐军之事中,看到安国与唐朝的关系比较亲密。安国“争犒师”之举,也说明在647年时唐朝势力已经到达碎叶以西。
据美国学者费赖等研究,布哈拉的统治者很可能采用了粟特人“王”的形式,因为“Khudāh”与粟特文“γωτ'ω”(“王”)基本相同。(24)在7世纪中叶,布哈尔·胡达由本地王公比敦(Bīdūn)担当,他属于吐格什哈达(Tughshāda)家族。直到萨曼朝统治者伊斯迈尔来到布哈拉时(874),该家族基本控制了布哈尔·胡达一职。(25)贞观初遣使入唐朝献的安国王诃陵迦,应是布哈尔·胡达,他大概也属吐格什哈达家族。马迦特等认定,开元十四年(726)遣弟入唐朝贡的安国王笃萨波提(《册府元龟》卷九七一作波婆提),即吐格什哈达(Tughshāda)本人。开元七年(719)遣使入唐朝贡的安国王,也应是此君。(26)
那么,显庆时被任命为安息州刺史的昭武杀又是谁呢?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先明了“昭武”的意义。
关于“昭武”的词源、含义,国内外学术界有不同见解。岑仲勉先生在评述了这些观点后,认为“昭武”并非地名,而是官职名称,即“叶护”,其对音为jabghu,也即《陀拔纪年》所记588年西征波斯之突厥可汗Schāba,《阙特勤碑》东面31行所书之Cub。(27)张毅先生也同意岑氏之说。(28)
笔者除了对Cub之含义持有疑义外,基本同意岑仲勉的考定。据《新唐书·西域传下》所记,显庆年间,中亚昭武九姓国仍以“昭武”为姓的仅剩五国,即安(王昭武杀)、东安(王昭武闭息)、米(王昭武开拙)、何(王昭武婆达地)、史(王昭武失阿喝)。而《阙特勤碑》东面31行记:“余等征 alty Cub Soγdaq,败之”。马迦特、岑仲勉把alty Cub Soγdaq译作“粟特昭武六部”、“六姓Cub及粟特”,把Cub视作官职名,将Cub对应为叶护,即昭武,并将六姓Cub与中亚昭武六姓之国(康、安、东安、米、何、史国)相对应。(29)但是,《新唐书·康国传》明确记述:康国“君姓温,本月氏人”(30)。康国王并不姓昭武。苏联学者С.Г.克利亚什托尔内和中国学者张广达师考定,阙特勤远征的是中国灵州、夏州之间的“六胡州”,而不是中亚的六姓昭武国;《阙特勤碑》东面31行原文“alty Cub soγdaq”应译作“六胡州”或“六州粟特人”,Cub对音为汉语的“州”。(31)这个考定是正确的。
如此看来,昭武杀应是叶护杀,他应是个突厥人。因为,布哈拉本地王公一直都以“胡达”(Khudāh)为自己的称号,不可能采用“叶护”的称号。诚如此,唐朝最初在羁縻州安息州(布哈拉)任命的刺史是一个突厥人,而不是布哈拉本地王公。当时唐朝借助突厥人来实现其在布哈拉的间接统治。至于汉籍所记入唐贡献的安国王,则应当都是布哈拉本地王公。他们以朝贡的形式向唐朝表示其忠顺。
《册府元龟》卷九七三《外臣部·助国讨伐》提及:天宝十三载(754),安国副王野解与东曹国王设阿以及诸胡九国王共同上表,请求与唐朝共同出击黑衣大食。(32)这位安国副王如果不是东安国王,那么他很可能是以“胡达”名义上表的安王,唐人将“胡达”译作“副王”。
据《新唐书·地理志》可知龙朔元年(661),唐在乌罗浑城置忸密州。而显庆时所置安息州则不见于西域羁縻府、州建置了。(33)看来,唐人很快就意识到安与安息的天壤之别,而改安息州为忸密州。忸密州与粟特州一并归属月支都督府(置于吐火罗叶护阿缓城)统辖。遗憾的是,汉籍未载忸密州刺史是谁。从州治改地而置看,很可能忸密州刺史改由布哈拉本地王公担任了。
3.关于安国的道里
安国四至、道里,《新唐书》与阿拉伯地理学家所记略有出入。
东安,因其在安国之东故名,即阿拉伯舆地学家所记之开尔米尼亚(Karminiya),今乌兹别克斯坦克尔米涅市。开尔米尼亚至布哈拉里程,伊本·胡尔达兹比赫说有17法尔萨赫,约合106公里;古达玛则称,两地相距14法尔萨赫,约合87公里。(34)而《新唐书》则称,安国东北至东安为“百里所”(约44公里)。《新唐书》所记里程显然太少。毕国,即拜坎德。古达玛说,拜坎德至布哈拉为8.5法尔萨赫,约合53公里。(35)拜坎德故址至今布哈拉城的实际里程为55公里。(36)两地之距离,《新唐书》也记为“百里所”,这已基本接近今日实际里程,仅少11公里左右。布哈拉西距乌浒水(阿姆河)约有110公里。《新唐书》所称安国“西濒乌浒河”,与史实基本符合。
① 《新唐书》,第6244页。
② 《新唐书》,第6245页。吴玉贵怀疑,“阿滥”城乃东安国所属,与安国之“阿滥谧”城无关,参见余太山主编:《西域通史》,第166页注释2。
③ 《伊斯兰百科全书》英文本第1版第1卷,第776页,“Bukhara”条(巴托尔德撰,The Encyclopaedia of Islam, Leiden & London, 1908)。
④ 冯承钧:《西域地名》,第15—16页。
⑤ Narshakhī, The History of Bukhara, Cambridge, Mass, U.S, 1954, p.21.
⑥ Ibid.,68.
⑦ [法]沙畹:《西突厥史料》,第127页注3。
⑧ 丁谦:《新旧唐书西域传地理考证》,第15页。
⑨ 季羡林等:《大唐西域记校注》,第115—116页注释1。汉之蓝氏、监氏城,玄奘称作缚喝。
⑩ Bibl.Geog.Arab.,ⅲ, 282.引自[俄]巴托尔德:《蒙古入侵时期的突厥斯坦》,第116页。
(11) [波斯]纳尔沙喜:《布哈拉史》,第16—17页。
(12) 同上书,第23—24页。
(13) 《北史》卷九七,中华书局点校本1974年版,第3234页。
(14) [波斯]纳尔沙喜:《布哈拉史》,第107页注26。
(15) 唐武德年间,东曹入唐使者就称唐高祖为“秦王”。参见《新唐书》,第6245页。
(16) [波斯]纳尔沙喜:《布哈拉史》,第7—8页,第107页注26。图尔斯托大认为,此突厥可汗为西突厥可汗处罗(600—618),或东突厥可汗处罗(619—620)。按:东突厥可汗处罗在位时,中亚大部分地区均由西突厥人控制,东突厥可汗处罗不可能派其子到布哈拉统治;布哈拉贵族也不可能绕过西突厥,舍近求远,向东突厥求援。
(17) J.Marquart, Wehrot und Arang, p.147, pp.151-152,引自[波斯]纳尔沙喜:《布哈拉史》,第109页注34。
(18) 岑仲勉:《突厥集史》,第511页;岑仲勉:《证明东突厥处罗侯汗死于西征波斯及昭武即叶护之异文》,《西突厥史料补阙及考证》,第130—138页。
(19) [波斯]纳尔沙喜:《布哈拉史》,第18页。
(20) 同上书,第12—19页:胡尔达兹比赫书,第28页。
(21) 《册府元龟》卷九七〇,第11396—11398页。《新唐书·安国传》所称武德年间、贞观初安国朝贡诸事,不见《册府元龟》之记载。
(22) 王治来:《中亚史》第1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50—151页。刘迎胜:《“草原丝绸之路”考察简记》称,瓦拉赫沙古城最早部分建于公元前3—前2世纪。
(23) 《新唐书》卷一一〇《阿史那社尔传》,第4115页。
(24) [波斯]纳尔沙喜:《布哈拉史》,第108页注30。
(25) 同上书,第8—11页。
(26) [法]沙畹:《西突厥史料》,第128页注5。
(27) 岑仲勉:《西突厥史料补阙及考证》,第130—138页。
(28) 慧超:《往五天竺国传笺释》,第119—120页。
(29) [德]马迦特:《古突厥碑铭年代考》,莱比锡1898年版,第68—72页;岑仲勉:《西突厥史料补阙及考证》,第134—136页。
(30) 《新唐书》卷二二一下,第6243—6244页。
(31) 张广达:《唐代六胡州等地的昭武九姓》:[苏]С.Г.克利亚什托尔内:《古代突厥鲁尼文碑铭——中亚细亚史原始文献》,第96—100页。
(32) 《册府元龟》卷九七三,第11434页。
(33) 《新唐书》卷四三下,第1135—1137页。
(34) 胡尔达兹比赫书,第28页;古达玛书,第215页。
(35) 古达玛书,第215页。
(36) 刘迎胜:《“草原丝绸之路”考察简记》,《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2年第3期。
唐代丝绸之路与中亚史地丛考:以唐代文献为研究中心/许序雅著.-北京:商务印书馆, 20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