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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昌惊梦:千佛呻吟

作者:李广智




  是的,作为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商业都会的高昌,当年确曾繁华一时。东来西往的使节、万里谋利的商客、南征北战的将土、迁徙游牧的胡人,都曾经在这里集散、休整。
  然而,这一切早都消失在历史的烟云之中了。只剩下了这一片黄土堆,路径因荒废而迷乱,房屋因风雨而倒塌,无论是高昌繁荣时的欢歌笑语,还是高昌战乱时的急呼哀嚎,都化作了一阵接一阵的狂沙热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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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佛呻吟
  公元1904年11月18日。
  德国人勒柯克和他的助手巴泰斯瞄准了新疆火焰山下的一片黄土堆。的确是一片黄土堆,饱经风霜的断垣残壁,没足的黄土,在冷风中摇曳的芨芨草以及那干枯裸露的河床,都在宣泄着无限的苍凉和寂寞。
  当地的老百姓称这一片黄土堆为“麻札”(墓地的意思),视为不祥而很少涉足。
  但在勒柯克的眼里,这就是一块宝地了。他知道,这就是高昌,新疆的历史名城,西汉王朝西域屯垦部队的最高指挥机关——戊己校尉府。在中国的元代以前,在差不多1400年的漫长岁月中,西域大地上发生的差不多所有的重大事件,都和这一片黄土堆发生关系,都存在着或深或浅的联系。他脚下踩着的,正是当年高昌的国王、权贵们经常出没的土地。他所面对的黄土堆,或许就是当年门庭若市的商肆,在这里一次又一次地印下了“商胡贩客”们的足迹。
  是的,作为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商业都会的高昌,当年确曾繁华一时。东来西往的使节、万里谋利的商客、南征北战的将士、迁徙游牧的胡人,都曾经在这里集散、休整。当年的高昌故城,绝对可以称得上“地势高敞,人庶昌盛”。高达12米的土夯城墙上,旗帜飘扬,士卒森严。它当然是汉朝风范的,方形走势,城门高大,每面城墙有2到3座城门,分别冠以“玄德门”、“金福门”、“金章门”、“建阳门”、“武城门”的名号。城门以外,又有曲折的附城,过往行人,远远就得下了驼、马,步行以近而接受检查,呈验通关文书。
  然而,这一切早都消失在历史的烟云之中了。只剩下了这一片黄土堆,路径因荒废而迷乱,房屋因风雨而倒塌,无论是高昌繁荣时的欢歌笑语,还是高昌战乱时的急呼哀嚎,都化作了一阵接一阵的狂沙热风。
  只有勒柯克心中一阵接一阵地激动不已,其状犹如一匹“因长途奔袭而疲惫不堪的饿狼终于闻到了肉香”。勒柯克是德国远征队队长,远征的对象,就是中国的新疆。而远征队之所以能够进行大规模的远征,完全是因为德国威廉二世所给予他们的巨额经费在起作用。
  进入古城,却是一片荒凉。
  除了黄土,砖木石柱几乎一块不剩。稍为平坦的地方都被种上了庄稼。当地人说,原来有几座庙宇,但先后都被拆除了,因为庙宇墙上绘有壁画,当地农民认为壁画颜料是肥田的上好肥料,而其间的木料砖石则被搬走用以建房或者当劈柴。
  费一日之工,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残存的壁画,但画上的人和兽都被挖掉了眼睛和嘴巴。
  为什么要这样?
  当地人认为没有眼睛,它们便看不到我们,而没有了嘴巴,它们还怎么吃人!
  勒柯克绝望得捶胸顿足:糊涂!上帝所不能宽恕的糊涂。
  但一心想帮助他的吐鲁番的老乡们不想让“神医”失望,其中的一位带着他来到了古城的西北角,在一堵残存的断墙上,总算发现了一幅较为完整的壁画。
  勒柯克一眼就认出来,壁画上的佛像是摩尼教的创始人摩尼。
  摩尼教早已灭亡。
  摩尼教的创始人摩尼也被以异教徒的罪名钉在了十字架上。
  勒柯克惊喜地想到,高昌城当年肯定是一个繁荣的摩尼教社会。
  摩尼的佛像出现在壁画上,是第一也是惟一。勒柯克激动得有点发狂,大声地说,切下来,弄走它。它会轰动世界的。
  想到这些,勒柯克的欲望就像拨开了塞子的香槟酒一样喷射出来,他指挥着那些身强力壮的老乡,开始在高昌城的地上搞大动作。很快,写在丝绸、纸张和皮革上的文稿,画在布和羊毛织品上的挂画以及一些壁画的碎片,不断地露出地面而不断地引起勒柯克的大呼小叫。
  但是,沉睡的高昌古城似乎要有意捉弄一下这个不懂礼貌的德国人。他发现了一座摩尼教的藏书屋,里面的藏书也确实不能算少,可是,勒柯克拿不起来,只要手指稍一接触,纸页就成了碎片。他想将碎片夹在笔记本里,可是,不管他的动作如何轻巧,再打开时碎片已经变成了灰。
  勒柯克绝望得泪流满面,拍打着脑门说,上帝呀,你让我发现了它,却又不让我得到它,你这是为什么啊!
  但新的希望又出现了。就在这个藏书屋的入口处,老乡们挖出了一具干尸。这显然是一个被人杀害的僧人,法衣上血迹斑斑,胸前腰间多处刀伤。是为了保护这座藏书屋而死的吗?而以命相护的藏书,必定有其特殊的价值。只可惜无法得到。勒柯克越想越懊恼。
  干尸却仍在不断地出土——一百多具僧人的干尸堆成一座小山。尸体上刀痕清晰可见,但头颅却不知去向。帮忙的老乡吓坏了,直往后退,勒柯克却如获至宝。这么罕见的集体屠杀,证明了异教之间冲突的惨烈。这么多的干尸,他当然没有办法运走,而只能拍照。为了拍照,干尸的肢体被他扳断了不少。肢体断裂的声音是吓人的,但吓不了鬼。魔鬼一样的勒柯克把所有的干尸都捣腾了一遍,就像翻他们家的地下室。
  勒柯克在高昌一干就是4个月,把古城的角落挖了个遍。
  在城内的佛塔下,勒柯克一下子就弄出了四五麻袋的文稿,且都保存完好。这简直比露天煤矿挖煤还容易。即便是在收工的路上,也能有所收获——两名妇女的柳条篮子里,不知怎么着就装满了手写文稿和魔鬼的头颅塑像。
  勒柯克给了这两名妇女一些钱,文稿和塑像便归他所有了。
  高昌古城附近的石窟,勒柯克当然也不会放过。他雇来一些人,将被积沙壅塞的石窟一个个掏开,每个石窟的窟壁和窟顶都布满了壁画,勒柯克完全看呆了。壁画上的人物比真人还要高大,其中有的身穿黄色袍服,大约是印度人,旁边有用婆罗门文字写的名字;身穿紫色袍子的,自然就是中亚人了,用维吾尔文字和汉字标示的他们的名字,勒柯克是认识的。
  在另一座洞里,勒柯克发现了15尊巨大的佛像,还有一些小像手捧礼品,跪在大佛的面前。他们中间,有婆罗门教徒,有印度王子,有波斯使者,还有红发蓝眼的欧洲人。在石窟里,勒柯克还发现了许多造型奇异的印度神的画像,威武凶悍的卫士,神态虔诚的善男信女,身披红绸袈裟的立佛,脚踏草鞋立于莲花之上的菩萨,浑身金光闪闪的国王,搭箭引弓的兵卒,以及各类飞禽走兽……
  勒柯克激动的心情是难以形容的。他抖动着双手,这里摸摸,那里掂掂,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句话:“运回去。一定要全部运回柏林去。”
  于是,高昌石窟最惨烈的一幕发生了——勒柯克先用一把锋利的刀子将壁画四周划开——当然要划得很深,穿透泥土、骆驼粪、麦草秸和白灰几个层面,之后用凿子和榔头在画的一旁敲打出一个碗口粗的窟窿,将特制的狐尾锯从窟窿探进去,小心翼翼地开始拉动——接下来的步骤,还是看勒柯克书上的话吧,“当壁画表层摇摇欲坠的时候,就叫雇佣来的民工把铺着毛毡的木板紧紧贴在将要切下的壁画上,于是这幅画就被锯开了。在完成这个过程之后,木板连同壁画从墙上移开;移开时,木板顶端先慢慢地平放下来,直到最后壁画十分平稳地躺在木板上……”
  在狐尾锯的沙沙声中,一块块壁画被切割了下来:
  西域风格的佛像。
  波斯供养人的壁画。
  印度僧侣的壁画。
  中国僧侣的壁画。
  ……
  勒柯克在做这些事时,是不慌不忙的,没有丝毫的犯罪感,就跟在他自己的家里一样。
  勒柯克从高昌古城运回柏林的文物,一经整理、修复出来,就构成了高昌古城当年情景的一个大社会,其辉煌和华丽,震惊了德国,也震惊了世界。
  1943年11月——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火光照亮了柏林的上空,39年前勒柯克开始开掘高昌古城时也是11月,美英空军对准一座可疑的高大建筑物,进行了7次狂风暴雨般的轰炸,大约至少有100枚炸弹击中了目标,高大的建筑物变成了一片废墟。
  这座高大建筑物就是柏林民俗博物馆。勒柯克从高昌弄走的文物全部陈列在这里。这些稀世珍宝,在中国境内它们的栖身处经历了一千多年的世事沧桑都安然无恙,被人肢解到异国不到40年便葬身于战争的火海之中。多么令人愤怒和痛心。
  当然,勒柯克早就死了。
  勒柯克临死之前,已经变得神神叨叨,常常对着高昌的文物傻笑不止。常常夜半惊梦而醒,对妻子说他听到一种声音,那些壁画上的佛像在痛苦地呻吟。妻子便附和着他说,这是因为他们来到柏林不习惯,还思念着他们原来的石窟。再说你请他们时是用锯子锯的,他们被锯疼了当然要呻吟。
  勒柯克开始向他的朋友和亲戚发寄自己的死亡通知书。
  不久,勒柯克死了。时间是1930年4月。
  但高昌不会死。高昌的文明和辉煌落地生根,是无法盗走的。

西域古城探秘/李广智著.-成都: 四川文艺出版社, 2007 ;高昌故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