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色勒库尔
作者:(英)马尔克·奥莱尔·斯坦因
7月8日、9日两天都逗留在塔什库尔干,在这里不仅要筹备新的供给和运输工具,还要搜集更多的历史与考古学方面的资料。塔什库尔干是色勒库尔山区的首府,无疑是个相当古老的地方,其重要性可以追溯到从古典西方来的商人们在此用他们的货物交换古代中国产品的那些日子。从至今所进行的实地观察来说,全都倾向于支持亨利?劳林森先生首先提出的观点:塔什库尔干(石塔)这个名称和它的位置,都相当于托勒密和在他之前的伟大的地理学家泰尔的马利奴斯所说的赛里斯国,即中国极西边境上的商业中心。它所处的位置,不仅是色勒库尔地区众多山谷的行政中心,同样也是古代商品交流的最方便的地方,并曾是广大的中亚地区同遥远的东西方之间联系的重要通道。从塔什库尔干通往喀什噶尔与和阗的道路都同样畅通无阻,并且这两条重要路线都从新疆通往中国内地。另外,这里也是两条最好的帕米尔交通线汇集的地方,塔格杜姆巴什山谷有一条通道直抵上乌浒水,与之相会的道路则穿过那扎塔什山口进入阿克苏山谷,再由此经大帕米尔向下通往锡克南和巴达克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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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塔什库尔干,令我深感欣慰的是,多次发现玄奘的足迹。这个伟大的中国求法高僧,曾踏上古代印度众多的佛教圣地。大约在公元649年,从巴达克商到和阗的途中,他曾穿过的朅盘陀国,很早以前亨利?玉尔爵士就已确认为现在的色勒库尔。从这一点上看,玄奘和更早的中国朝圣者宋云(大约公元500年)对于那一片国土的古都所做的描述,我觉得与塔什库尔干的位置及其遗迹都极为吻合。现已建立了中国式现代城堡的这座废城,正如朝圣者们所描述的那样“国大都城基大石岭,背徙多河”。“徙多河”即叶尔羌河在塔格杜姆巴什的支流,位于城东。
砾岩峭壁顶上,一道巨大但正在碎裂的石墙矗立在一块四方形平地的边上,每一边的长度都有将近三分之一英里。这片被围起来的地方,东侧面向河流的一小块,为中国城堡所占。它那高大、用灰泥仔细涂抹过的土坯墙,无疑是矗立在非常古老的基础上。它的外边现在是一片静寂和荒芜。石砌住房的废墟占据着部分地方,以前由于山谷不安全使得为数很少的耕作者无法在他们的耕地附近居住。自从色勒库尔变得安定以来,所有的成片耕地附近都出现了新的村落,而要塞却渐渐荒凉下来。1895年的地震震塌了大多数的房舍,但却没有必要去重新修建。城墙则是遭受了更早的地震,在很多地方显露出宽宽的缺口,像是曾遭战火破坏一样。无疑,断断续续的荒废之后的一次又一次重建,而且又总是用未经雕凿的石头,使得它们已无法提供任何明确的年代凭证。但现有城墙耸立于上的高大碎石堆(有些地方高达25英尺),清楚地勾勒出了历代城池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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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证实我对这些以及其他古代遗迹的识别,例如那座位于北墙外面的佛塔废墟,有必要在此进行精密的测绘。这样做在外交上需要谨慎一些,因为中国的指挥官或是他的手下很可能误解测绘的意图。谢尔?穆罕默德先生的经验排除了这方面的一切麻烦。我和助理测绘员表面上漫不经心地走到那地方去,一直等到中午过后所有守军都午睡时,才进行测绘。超出这段安全时间之外如果仍须继续工作,聪明的外交官便去会见按办,并巧妙地用我旅途中有关的种种见闻吸引他的注意,这样他和他的下属们就没有时间去怀疑在他们的堡垒周围会进行测绘工作。
我所看到的驻扎在这个边防站的中国士兵,就像是安详的园丁或是毫无恶意的懒汉。一两个身着蓝布服装的士兵,闲逛到我的营地周围以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不论用波斯语、突厥语还是瓦罕语都不能与他们进行任何交谈。据秘书说,他们虽然大多在此待了8年,但无人懂得周围的语言。鉴于为数很少的军官们也是如此,而他们统领的这支军队的兵力实际上根本无足轻重,中国政府在维持秩序方面的成就着实令人钦佩。这种成就很大程度上可能归功于他们将所有的当地事务都交给当地头人和村长管理这一明智的安排。这些边境区的税收负担很轻,而且中国政府的管制也很松,人们好像对此十分满意。这些事实充分表明,悠久的文化以及许多世纪以来的政治经验,使得中国政府即使在目前这样明显的政治分裂时期仍有控制的能力。
因身体不适一直待在喀什噶尔的按办刚刚返回此地,他似乎在短时间内无法作礼节性的回访。在谢尔?穆罕默德的建议下,我提前了预定的拜访,不管怎样,我还是很想利用初次见面的机会,见识一下这个帝国权力的代表人。所有当地的显要人物都在色勒库尔首领卡力姆伯克的率领下,来向我表示问候。在谢尔?穆罕默德的协助下,在我毡房里的小小“接见”进行得很成功。伯克们讲了许多使我能理解色勒库尔的过去以及人口混杂的奇特情况。在等级较高的人们当中,似乎难以找到其家族是在这块土地上土生土长的。他们有些是瓦罕移民的后裔,少数是吉德拉尔和坎巨提难民,更多的是来自锡克南。来自各个方面的迁徙似乎揭示,对于邻近地区因种种原因无法在原来山谷中待下去的人们来说,色勒库尔是冒险家们的乐园。这种奇特的混杂也反映在当地人的语言能力上,他们似乎多少都懂得与瓦罕语相近的色勒库尔语以及波斯语和突厥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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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尔?穆罕默德先生已尽力向人们说明了我不是一个“巫医”,然而来访者仍有很多人向我索要药品。说实话,对伯克的一个上了年纪的亲戚因年老而两眼昏花,我无能为力,当然更不必说我的小药箱也不能医治另一位伯克的幼子所患的早期麻风病,但我仍不得不开一些完全无害的“药片”,这些药没有严格的医嘱也不会有什么害处;我还不得不对病人的日常生活加上一些完全超出我的知识范围的口头嘱咐。假若我能为他们专门干上一段时间,无疑会得到他们更多的感激和信任。
7月10日,一切运输上的安排以及这个地方所能提供的补给都已准备妥当,我可以继续踏上行程了。海拔足有10000英尺的山谷,只出产燕麦和豆类,从未有过蔬菜。谢尔?穆罕默德先生预先想到我将面临的荒凉地区,跑遍全村搜罗,终于为我的厨师沙迪克阿洪凑齐了60个鸡蛋。这样的征集显然已耗尽了当地的供给能力,因此在出发之前我很有礼貌地多次表示歉意并请求按办大人接受我赠送的6个珍贵的鸡蛋,这是他急需用来配药的。当然,我很乐意去帮助这个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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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段行程沿河左岸走了大约3英里到达第兹那夫村寨。吸引我注意的是这里有好几个泥土修建的圆顶的大陵墓。往下走不多远,塔格杜姆巴什河转向东流进了狭窄的辛达赫峡谷,经峡谷穿过南面的山岭。周围的群山满目都是荒芜贫瘠而无植被,同河边平地的绿色田野和草地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冬季的路线沿着塔格玛苏河前行,河水与慕士塔格山西坡流来的塔格杜姆巴什河会合,道路为深深的河水所阻断,因此我们不得不从第兹那夫折向西北,越过两河三角洲山坡上的一个矮山口。库姆达坂的顶部虽然高度刚刚超过12000英尺,站在上面向塔什库尔干山谷南侧望去,却是一片辽阔无边的景象。半遮掩在云层里的遥远的雪峰,耸立在南边,这就是我所能最后见到的印度边境上的山峰。向北望去,视野更为开阔。雄伟的慕士塔格-阿塔峰和它那冰雪覆盖的峰顶,从环绕在它西面和南面山脚的广阔山谷中高高升起。雄伟的山峰及其峰顶上的冰川给人以深刻的印象。按这样的距离我似乎无法将它与我所见过的喜马拉雅山脉的那些山之巨人,如南迦帕峰、乔戈里峰、勒基波什峰的景色相比较,更不用说戈德温-奥斯丁峰壮丽如画。实际上慕士塔格最高峰的相对高度比其南侧山脚起伏不平的塔格玛辽阔平原的高度大概至多超出14000英尺。同样,即使不考虑其显著的外形,它南面的永久性雪线高度似乎也未曾出现过低于17000英尺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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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印度一路走过了深谷、冰川和高山的世界之后,我觉得难以相信自己仍站在一片高山之中,眼前是一片宽阔、绵延起伏的平原,两边是一直通向帕米尔的低矮的丛山,这是映入我眼帘的又一新奇的山间景象。但我承认,克什米尔和塔格杜姆巴什在我记忆中留下的难以磨灭的印象,使这里的景色略显几分乏味。往下走大约1000英尺,便到了塔格玛的灌溉区,燕麦和大麦的幼苗使田野一片新绿。若不是抬眼望见了慕士塔格-阿塔峰,我还以为自己到了哪个北方地区的大平原。散布在平原上的毡棚也未消除我这种感觉,青青草地上安闲地吃着嫩草的牦牛是唯一的特征,能让我们想起自己仍走在高海拔地带,我安营过夜的萨夫斯高斯,是散布在塔格玛平原上的色勒库尔夏牧点之一。我所见到的3座毡房中的居民,男人和孩子们都特别漂亮。牛奶和美味的酥油都很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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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1日早晨,天气比较清朗温暖,只有最高的慕士塔格-阿塔峰为云层遮蔽。走在开阔的草原上,东、西两面的远景,尽收眼底。西面越过高山通向俄国领土的古兰、萨利克塔什和伯加什(或说是伯达什特)等山口,一个接着一个地进入视野。虽然它们所穿过的最高的山岭两边依然积雪重重,在这个季节里这些路径显然还是很容易通过的。靠近色勒库尔人曾在此耕种过的萨雷拉小村,我们走过一个四周围有泥墙带着枪洞的中国哨所,里面有一小队色勒库尔应征兵守卫着来自俄国方面的道路。
在萨雷拉的耕地之外,曾受到灌溉的草地越来越多地被一块块沙地所分割,上面只长着些稀疏的耐寒杂草。我们现在所走过的几座毡房,都被面色污秽但又神情愉快的柯尔克孜牧民居住着。走过库克牙之后,道路进入一条宽阔的岩石峡谷。峡谷的东西两面都为低矮的石壁封住,石壁看上去就像是古时遗留下来的冰碛。东面石壁上高高矗立的喀喇昆仑积雪封顶的雄伟山尖,兀立在慕士塔格-阿塔峰以南。中午,狂风开始从北面吹来,我很高兴地到了柯尔克孜小村古加克,这里可以为我们提供一块适于宿营的地方。搭起帐篷不久,风就吹来了小雨,同时气温也急剧下降,我只得重新套上从进入开阔的色勒库尔山谷以来就一直闲置在一边的皮大衣。沸点测高仪显示的高度为海拔约11600英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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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行程较短,因此我利用早晨同拉姆?辛格一道爬上昆仑诸峰前方东面最近处立着的陡峭的乱石山嘴顶端。轻柔的白云,飘浮在高高的山头周围,预示着天气将要发生变化,但雄伟的塔格玛山谷的景象,以及它后面远处的塔什库尔干东南方的山峰,并未被云层遮蔽。平面仪测绘工作在这次远足中也大有收获。不幸的是,北面的慕士塔格-阿塔峰及其冰川,都隐匿在一层厚厚的云雾之中。下山回到我们前一天的营地后,便重又踏上向北的旅程。没走多远我就越过了绵延向西的一个狭窄山谷的谷口哈因迪。这里有一个慕士塔格-阿塔峰周围的柯尔克孜牧民经常来拜访的小麻扎。路上有一个小石堆,用一种绵羊和野山羊的角作装饰,几根树枝上挂满了各种颜色的碎布片,吸引着到圣陵去的旅行者的注意。同印度北部山区各地一样,这些碎布片,是那些祈求圣人拯救其病危或别的什么苦难的人们还愿时的供奉物。
沿着水势逐渐减弱的小溪,在铺着蚀裂碎块的岩石和沙砾的山脊缓坡上走了两个多小时,便到了喀喇苏。在这里我发现了一个四周开有枪洞的泥墙小哨所,我的仆从们很舒服地住进了里面的小屋。这队驻军是这里受塔什库尔干按办管辖的最后一支,那时仅由3人组成。哨所的堡垒被它西面近100码处的高地所居高临下,似乎当初建筑它的人只注意到为驻军谋求一个避风的角落而忽视了它的防御效能。紧靠西南是一片阔野,起伏连绵,通向库尔玛山口的路,显然是所有越过分水岭进入阿克苏山谷的路线中最便利的一条。喀喇苏出来约几英里,我遇见一个骑着满载货物的矮种马的柯尔克孜人,他是当天早晨离开山口,来自另一边俄国边境地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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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喇苏周围的草地上,缀满了我在塔格杜姆巴什曾见过的各种各样红色和白色的小花。由于挂在天空中的云层比早晨还要低沉,景色显得十分幽暗。沸点测高仪的读数是海拔12100英尺。第二天即7月13日早上,气温并不像我所预想的那样低,在上午6点半时是46℉,但空气中雾气沉沉,颇有下雨之势。把助理测绘员留下来,等待天气放晴后继续他的工作,我于上午9点启程出发。马匹似乎对恶劣天气有一种预感,在捆扎行装时便开始骚动不安,其中一匹竟挣扎着甩掉了我的旅行书箱,里面的东西都已乱得不成样子。出发后不久,一阵狂风从我们前面的山口迎面扑来,还挟带着冰冷的雨雪,使得行进速度缓慢而让人厌倦。极目所见,道路伸向塔格玛苏源头一条小溪旁的低矮光秃的条条山脊。走了有两个小时之后,随着我们走近山口顶部即乌鲁格-拉巴特,雨才略停了一小会儿,并且立即发现这片荒凉的高地并非完全不能居住。喜马拉雅土拨鼠尖利的啸声处处可闻,约有6个以上的这些棕色的山口守卫者,似乎是无忧无虑地站在它们的洞穴旁的小土堆上,在此之前我已在克什米尔对它们有所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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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11点半我到了山口,它好像只不过是连接巨大的慕士塔格-阿塔峰与俄国帕米尔高原东缘的色勒库尔山脉之间宽阔的横向山岭中的一个小凹地。海拔略高于14000英尺的山口,以一个石头堆标志着传说中的圣人安息处。在雄伟的喜马拉雅分水岭的遥远北方,有关山口的民间传说似乎与我在分水岭另一边所了解到的并无多大差别。左右两边浓雾遮掩了高山,不过在正北面的前方,我能向下望见通向苏巴什和小喀喇湖的开阔平坦的山谷。在小山坡上没走多远,小道便急转直下,冰冷的雨丝夹杂着雪花又开始飘落。雨势比先前大了许多,等到我走过第一个奥尔(牧人的帐篷)——位于被称作伊格雷克尤克的山间凹地的底部时,觉得衣服都已湿透了。不管怎样,天气转睛已没有希望,因此我认为最好是赶到山谷中的中国哨所苏巴什,那儿会有更好的住处和供给。在蒙蒙细雨中我路过一些半颓败的柯尔克孜墓地和一个石砌的麻扎,显然这是一些古代建筑的遗迹。
最后,在下午2点终于到了中国哨所,我衷心地感谢哨所的住房。在年久失修的石围墙里,除去一些行将坍塌的建筑外,一排泥土修建的小屋,便是守军的住处。他们的全部兵力(8个人)很快就暴露无遗。指挥官大约是下士,热情地邀我到他的卧室去,实际上,那不过是间十分可怜的陋室。用来采光的是屋顶的一个天窗,因为下雨它被关闭了,只透进来一丝微弱的光线。不管怎样,它毕竟是干燥而温暖的,而且墙上和睡炕上的毛毡和奇特的陈设也让人感到十分愉快。不过,前面提到的天窗下还剩有一堆灰烬,它冒出来的烟将我赶进了隔壁的内室,等了好久才喝上由这火烧出来的茶水。或许我的那只湿冷得发抖的小猎狐犬是最高兴的,没等主人和善的招呼就自己钻进在睡坑角上的一堆被褥里。见到一只小家猫它也不声不响,这充分表明在冷饿交加下它的习性也变得温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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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因他们对我的殷勤款待,还是他们整洁的外表和装束,我对这支小小的中国驻军一点也没有什么坏印象。他们大多身高体壮,多少能流利地讲些突厥语,看起来也很有机智。雨停后他们穿上阅兵服——蓝绒布裤子,红色束腰外衣,上面有黑绒布缝的中国字,精巧的黑色毡靴——出来拍照。所有穿戴都很整齐,而恩菲尔德式步枪上还有“塔”标记。此时我到达的消息已传到乌鲁格拉巴特北面山谷中的柯尔克牧人首领卡姆沙伯克那儿了,他及时地赶来迎接我。雨已停住,我便把行装都搬到苏巴什哨所以下两英里他的毡房所在之处,其中有一个是准备腾出来供我的仆从们住的。趁雨暂停的一阵间歇,在从苏巴什山谷流向喀喇湖的小溪的众多支流之一的侧旁,一块干燥的沙质地面上搭起了我的帐篷。从我的营帐正好可以看见北面约一英里半远的喀喇湖闪闪发光的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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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埋和阗废墟记/(英)马尔克·奥莱尔·斯坦因著; 殷晴,张欣怡译.-兰州: 兰州大学出版社,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