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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相识在东京 |
谭林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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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周扬,是1929年秋冬之间在东京小石川区林町的“国师馆”,当时他二十一岁,我是初中刚毕业的十六岁少年,那时他叫周起应。他是在与苏灵扬结合之后,作为一种纪念吧,才开始用“周扬”这个名字的。“国师馆”是类似从前北京的学生公寓那样的一家两层木造,约有二十来个房间的《下宿屋》,住的多是留日的中国人。已记不起是怎样和他熟识起来的了,大概是经常碰见,先是点头招呼,然后逐渐搭起话,交往起来的吧。那时还有一位爱好唯美文学的方信,住在周的邻房。方信原姓蔡,江西人,早年搞过戏剧,自言曾与欧阳予倩同过台。他醉心唯美主义。在东京的时候,周扬介绍我看进步的文学作品,他则介绍我看英国作家王尔德(Oscar Wiede)的《莎乐美》、《道林格雷画像》等。周扬与方信二人时常在一起谈论文学,也争论,年幼无知的我则总静坐一旁,听他们高谈阔论,各抒己见。在这一段期间,周扬介绍我阅读了一些进步的文艺作品和社会科学的著作,并经常对我作启发性的讲解和讨论。 那时的日本,左翼思想和运动相当蓬勃,普罗文学十分盛行。但自滨口幸雄首相被刺,政党政治逐渐失势,军人势力抬头,政府开始大力镇压左翼运动了。 周扬被捕的消息,我是过了一个星期左右从“国师馆”主人那里得知的。据他被释放回来说,是去找一个左翼人士(或团体,我记不清了),那里出了问题而被捕的。在警署问口供时,他自辩只是一个研究者,并无任何活动和组织关系,警方经过搜查他的房间,没找到什么罪证,便接受了他的申辩,交保释放。他在小石川警察署的拘留所被拘禁了一个月左右,没有上法庭,也没有投狱。保释他的,是方信和我两个人。 一九三○年周扬、方信相继回国。离日回国时,周扬给了我一本布哈林《唯物史观》的英译本。以我那时的初中英文程度和刚刚入门的社会科学知识,对于这样一本大书是只能看看那书名的。但为了不辜负他的期望和好意,我还是抱着一本字典,花了两个多月的功夫,囫囵吞枣地把它看完了。书的内涵并没有领悟多少,连一半也说不上,但却增加了英文的词汇和提高了阅读能力,同时也对我起了关键性的启蒙作用。这是我终身难忘的。 方信回沪后,和朱维基、林微音三个人办了一份同人杂志《绿》,自我欣赏,但出了没几期就停掉了。同时,他翻译并出版了意大利作家登南遮的《死的胜利》,还办了一间“腊雪斯跳舞学校”授舞。他的舞跳得很好。舞校设在北四川路老靶子路转角处一幢楼内的二楼,他住在三楼。周扬和他间有来往,但道不同。据我所知,他们并没有一起从事过文学活动。抗战开始后,他的思想变得非常前进,和朱维基一起参加了上海的抗战文艺运动。方信除了参加《诗歌会》的活动外,记忆所及,他还翻译出版了两本苏联的剧本,一本是《红色婚姻进行曲》,另一本的名字则想不起来了。我给他写过一篇介绍文字。“孤岛”沦陷前,他去了苏北,解放后去了北京,听说在一个翻译单位工作;六十年代初,患胃癌去世。周扬有一次闲谈中对我说,他闻讯曾去向方信的遗体告别,事后方信的爱人陈芳还写了一封信向周致谢。还有一位叫萧崇素,我记得他是四川人。三十年代初,他和左明等人办过一本杂志《摩登》,周扬译过一篇美国作家果尔特(Micheal Gold)的短篇小说给他们。周扬那时译了不少果尔特的作品,后来在辛恳书店结集出版了《果尔特短篇杰作选》。另据一个日本人编的面书目录,内有:《拓荒者》第二期登出《现代小说》第三卷第四期的广告目录中,有周起应译的《果尔特自传》和果尔特的群众朗诵剧《罢工》。1931年3月10日出版的《小说月报》第22卷第3号有周起应译果尔特的剧本《钱》。 东京求学期间接触到新文学,接触了周扬,使我和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回国之后,在“左联”时期以及上海成为“孤岛”时期,均写过和译过一些文字。“孤岛”沦陷后,大家都搁了笔,不久,我也完全脱离了文化圈子,改了行。但对于文学,还未能完全忘情。尤其对于周扬和三十年代“左联”,更是至今难以忘怀。 “左联”时期,由于国民党白色恐怖极为严重,周扬不得不经常改换住所。那时住在租界区往往更为安全。可能他利用过方信的舞厅做接头地点。在经济上他的生活是相当拮据的。记得1936年元旦,周扬和苏灵扬的爱女密密出生时,苏灵扬阵痛已经开始,家里没有钱进医院,周扬出去跑了一个下午,晚上七点多才回来,总算从郑振铎处“借”到点钱,才解决了燃眉之急。女儿生在了待诊室,当时因为某些原因,周扬不能去医院探望妻女,这项工作就由我和周立波承包了,直到接她们出院,我们每次去都只会带些饼干。苏灵扬坐月子也没什么鸡汤可喝牛肉可吃,买不起,我每次去也还是饼干。为此,苏灵扬留下了一个病根,后来一见饼干就恶心,一辈子不爱吃饼干。 有一次周扬买回来一本英国前进作家(名字不记得了)写的《Bows Againse The Barons》交给苏灵扬译,打算换点稿费。他自己那时正在埋头翻译《安娜·卡里琳娜》。苏译了一两章,没有时间译下去,便交给我把全章译完,然后由周扬校阅润色,并写了《后记》,交生活书店出版。译者署名“孙琪”,周说:“孙与苏音近,琪则是林琪,就用这名字吧。”林琪是我的另一个笔名。周扬翻译的《安娜·卡里琳娜》出版后,他们在经济上才稍微好转了些。 “两个口号”论战时,上海光明书局请周编了一本《现阶段的文学论战》。周为了避嫌,便要我写了两段《前言》,并署名《林淙选编》。林淙是我的笔名。《前言》后几段选编经过,是他自己执笔写的。 我还间接听到过一件事情,说:周扬年青时曾掩护救助过一个被追捕的女子,得免杀身之祸,数十年后,那女子在国外发现周扬就是周起应,当年她的救命恩人,于是派了她的儿子去北京探望周扬。他们在医院见了面,儿子代母向周扬叩谢,彼此都哭了。 自从1931年在上海和他一起,直至他1937年去了延安,我仍留“孤岛”时为止,那几年间,我们共患难,同安危。他一直视我为幼弟,提携启发,亦师亦友,公谊私交,情逾骨肉,直至他去世,我们之间的深厚友谊,始终不渝。1981年8月间,他用便笺写了荀子的两句话给我:“言而当智也,默而当亦智也,故知默犹知言也”。相信一方面固然是戒我说话不要太率直,一方面也未必不是他自己有感而发吧。他病发前在广州,我去看他,他极沉痛地对我说:“我肯承认错误,有的人就是不肯承认。”周扬是一个极重友情的人,感情丰富而真挚,同时也是一个严肃认真,勤奋忠诚的人。他一生的功过是非确实是和三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中国文艺史、思想史分不开的,结合在一起的。他的劳绩无须我来说了,相信历史会还他一个本来面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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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周扬/王蒙,袁鹰主编.—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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