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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文星周文 |
姚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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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文学) 引子:新时代的召唤 历史,经过挫折、磨难、伤痛和反思,终于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翻开了新的一页。 八十年代是中国的“文艺复兴”时代。面对崭新的社会风貌,人生的意义仿佛更见深刻,生命的价值往往要予以重新衡量。千千万万文学青年在文坛上犹如八仙过海,百花争艳;老一辈的作家抹去浑身晦气和阴影,奋力笔耕、努力寻找自己的位置。 历史是有情的。它的理智尽管早已飞向未来,但它的感情却始终眷顾着逝去了的一切。 不是么!请看—— 一九八二年五月二十日的人民日报,赫然发表了已故的毛泽东在峥嵘岁月里给文艺界人士的十五封信,其中就有给一度蒙冤的周文的信。(其余涉及的文艺人士如丁玲、周扬、肖军、欧阳山等,也都是曾被打倒的“文艺黑线”著名人物)。 同年,各级党报又发表了陈云同志一九四三年三月在延安,在党的文艺工作者会议上的讲话,提出了十分重要的原则问题:党的文艺工作者,应该首先把自己看成是一个普通党员,而不应该首先把自己看成是一个文化人。这一点,对于始终伴着革命的脉搏跳动、大半生的精力全付予党的工作和革命事业、仅仅挤了一点休息时间从事文学创作的“业余作家”周文来说,是当之无愧的。 于是,一九八二年的金秋时节,在周文的故乡四川省荥经县绿色的山谷里,响起了深沉的历史的回声。 秋阳灿烂,峡谷金黄。荥、经两河的水总是蓝澄澄的急流,泛卷起一朵朵一团团永不凋谢的雪浪花。荥经周围都是山,二郎山、大相岭、瓦屋山的雪水长流不断,没有黄土和风沙,绿色的植被把两河水过滤得如此清莹澈亮,难怪这里的特产“雅鱼”味道鲜美、名播神州呢! 这天中午,东门口临河那一排六棵古老的麻柳树下,周文的夫人郑育之带着她在延安窑洞里生下的男孩何俭朝徘徊在小路上。他们时而低头留连,像在寻觅着什么;时而引颈远望荥、经两河交汇处的沙滩。郑大姐虽已年近古稀,身子骨倒还硬朗,精神爽健,夹着银丝的短发还是浓密的,较高的颧骨衬出一双大而深邃的眼睛。她专注于周文故乡山水风光的眼光是兴奋而喜悦的,但这饱经沧桑后的喜悦不免带着几丝失落感和深沉的忆念。是呵,俭朝都是四十岁的中年人了,周文也去世三十年了,一切都恍若隔世。但此次由上海回川,带上四川和北京先后出版的两部《周文选集》来探望故人和亲戚,登门感谢周文的战友任白戈(他为川版《周文选集》作序)、叶石、艾芜、车辐等对周文的关切,她从中感到似乎仍旧是当年在上海,真有雪压霜欺春犹在,指点窗前红梅花的意境。 荥经人对她的来访更是盛情如水。她在周文少时住过的屋里,捧起《周文选集》一一赠送给亲人们。她在老屋花厅里,沏一杯香茶,聆听周文发蒙时的同学兰老先生娓娓讲述童年周文的趣事。她品尝了周文姑表兄弟张先生新近恢复起来的“百花香”老店的传统精美糕点。下午,她还将应邀前往荥经中学给师生们作报告…… “妈妈,下午还要讲话,咱还是去歇一会儿吧。”儿子何俭朝一直在西安一家工厂当技术员,语气温和诚恳。他长得结实而敦笃,憨厚的脸庞常带着微笑和谦慎,上装穿一件深蓝色中山装,更透出他朴实庄重的气质。他对于文学可不咋个在行,而是钻研工程技术,要不然,搜集父亲的佚作和有关资料的事本来应当由他独立去完成的。 “别忙,再看看,再看看。”母亲那追寻的怀念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越过两河交汇处直到江天相接处。她的思绪随河水汇入青衣江,大渡河,岷江,长江而直到上海——她的第二故乡,她和他三十年代战斗过的地方,呵,多少个血与火的日子,多少个同甘共苦的夜晚,她和他既是相爱情笃的伉俪又是志同道合的战友。她回忆着往昔许多色彩斑斓的生活画面,一种幸福感和充实感涌上心头。她的追寻的思绪又从黄浦江回溯到眼前的荥经河。她认定沿河几株苍劲的麻柳树,就是当时“东方公园”里就有的。当时,二十年代末,周文不是同他的青年伙伴经常在麻柳树旁排练反封建的戏剧和歌舞么! 亲友们的介绍,使她动了心,使她奇怪这些犹如在黑暗重围中燃点火炬的壮举,周文竟从来未详细向她道及。她吃了中饭就到“东方公园”旧址来,寻觅周文的足迹,捕捉逝去了的昂扬奋发的音符。然而,等一会儿她到学校去该向师生们讲些什么呢?她征询于儿子俭朝。“你还是多讲讲爸爸的为人吧。”俭朝略加思索后说:“爸爸的作品他们也许读过。但今天的青年学生喜欢读贴近当前现实的东西,爸爸的作品多半是写旧中国的黑暗和抗日救亡的。” 俭朝催促母亲回去休息,而她看看表,迳直朝荥经中学走去,这所县里最高学府,也是周文读过书的地方呀! 报告会开得热烈而生动,七百多名学生聚精会神地听着郑妈妈的讲述,秩序井然。学生们的心理处于渴求与探索状态,一方面,为自己家乡出了这么一位左联作家而自豪;另一方面,能够听到左联时期鲁迅先生的许多为周文、郑育之亲历的动人事迹,这是语文课本里所不载的,非常珍贵的信息呵!当听众们把左联——鲁迅——周文的故事同教材上鲁迅的文章,在思维和情感的空间联系沟通后,他们浮起了发现和满足的惊喜。 “要作革命的文章,写革命的作品,首先要作一个革命者。”郑妈妈抑扬顿挫的话音里注满了真挚的情感。她高擎起米黄色和湖绿色两套《周文选集》象是作结论似的说:“鲁迅先生这么讲,这么要求左翼青年作家,自己也是身体力行的;而周文同志,是最听鲁迅的话的学生,他也是身体力行的,说他是‘革命作家’是名副其实的。周文同志常常深有体会地说:‘鲁迅先生把血液喂养了我们,喂养了全中国的人民大众’。同学们,让我们为周文而自豪吧!让八十年代的青少年永远记住鲁迅的名言—— 横眉冷对千夫指, 俯首甘为孺子牛。 你们可以体会到:在实现四化,振兴中华的伟大事业中,在建设社会主义民主和文明的途程中,仍然是多么需要这种爱憎分明、勇于献身的精神情操呵!” 郑大姐的话音是一股徐缓的热流,在会场空间回响,在听众心海里掀起波澜,又沉入思索的海洋深处。 秋阳照得人暖烘烘的,荥经河水哗哗奔腾喧闹着前进。 新时代的浪涌卷起历史长河朵朵浪花,翻出沉沙中的折戟,依然闪闪发光。 在这前前后后,《左联回忆录》的长卷里屡见不鲜周文的名字,“抗战文艺”的论坛上亮出他清癯睿智的面影,他的战友诸如丁玲、任白戈、赵家璧、向思赓、胡绩伟、郑育之、杨波、陈思苓、马烽等,纷纷撰文纪念他的劳绩和贡献;他的故乡青衣江畔掀起了评论研究他的热潮。一九八七年是他八十诞辰的日子,一本由郑育之编辑的纪念集子正在筹备;而在一九八七年五月,以贺敬之为名誉会长的中国大众文学学会成立大会上,会长马烽在讲话的开头就提到他。马烽稍后在《回忆周文同志》一文中说:“早在三十年代,鲁迅先生就倡导过文学的大众化。当时在上海的一些革命作家积极响应,周文(何谷天)同志首先试行……。他虽然离开人世已有三十五个年头了,但每逢提到大众化问题,我总是自然而然地想到他。他是我所尊敬的老一代革命作家,也是我走上文学道路的导师之一……。他一直是把党的利益摆在个人的爱好之上。一切从党的需要,党的利益出发!每逢我想起这一点来,就不能不产生一种崇高的敬意。” 假如周文还活着,他一定会继续他在左联时期就热衷从事的文学大众化事业。然而他已过早地辞世。不过,他四十五岁的短暂人生所凝结成的宝贵精神财富也够我们继承和借鉴了。 一九○七——一九五二,这是他人生的历程;实际驰骋文坛,报效党和人民的时间要短得多,只不过二十二个春秋。细心的读者当能掂量出他浓缩于短暂中的人生价值的分量。 第一章 青春在黑暗中求索 (1)星星和红桔灯 公元一九○七年(清光绪三十三年)荥经闹干旱、虫灾,漫山遍野的茶树长满毛毛虫。茶叶歉收,使这个运销康藏、西藏高原的“康砖茶”基地经济萧条。位于东街书院巷的茶店“何大顺号”所收农民的散茶顿时大为减少。这使何家大院子的人们唉声叹气、焦灼不安。 荥经的茶号少说也有十几家,若论制砖茶的技术和经营收购、制作、组织人伕背茶包子到康定市场销售等业务,“何大顺号”是数一数二的。何家祖辈是个举人,曾在县衙里当过录事之类的差事,除积下少量田产,主要就是这个茶号的产业。何家五弟兄没有分家,住在临街的四合院里,大院有三进,从东街一直拐角到“高等学堂”(荥经中学的前身)的大门。临街的铺面不开,右边一道门进去,经过一个通道,豁然开朗,是一个天井,砌设着雅致的花台和红砂石鱼缸。进门处住着四房,天井左右住着大房和二房,五房和三房依次住在后厢。 自从大哥早逝,大嫂居孀无子女,何家的家业就顺理成章地落在了二哥何天枢肩上。他酷爱中医中药,办起了个“德盛堂”中药铺行医卖药,济世活人,倒也自得其乐;茶号的事管得少,轮到自己非管不可了,也只好勉力而为;但由于业务生疏又心不在焉,管起来总是顾此失彼,事倍功半。好在他的妻子张蕴如,精明能干,善于应酬调度,事无论大小,张氏都拿得出办法。常言说长兄当父,长嫂如母。张氏对寡嫂姜氏关心体贴,妯娌相处和睦。 目下已是深秋时节,夏茶收成还好,秋茶遭虫害,上市量少。这使得何天枢无可奈何。他此刻独自站在茶号大门口东瞧西望,一筹莫展。张氏夫人自从怀了孕,也无法经常当参谋了。他想来想去,觉得弄不好就暂时关门停业。他正盘算着想去征求一下妻子的意见,大嫂忽然急匆匆地走来,告诉他一个喜讯:张夫人平安生下一个男孩。 何天枢心里像久旱逢甘露般喜悦,赶紧同姜氏嫂嫂回家来,一进院子,就感到洋溢着一片喜庆的气象,花台上也是菊花,海棠的笑脸,鱼儿也似乎在舞蹈了。 “二哥,恭喜,恭喜!”何家兄弟妯娌们不断地道贺。 “二先生,恭喜何家见了长孙。”亲戚朋友们也抱拳敛袵表示祝贺。 何天枢忽然灵机一动,叫住一位管事,“是不是劳烦你带七八个伙计到乡下去收茶叶,不要嫌少,价钱公道些,啊!”那管事一拍掌,颇有信心地去了。看来这个男孩的降生,似乎把何大顺茶号引向了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男孩就是何家新一代的长孙周文——那时取名何开荣。他的先天不济、身体瘦弱,但长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因为体弱头发稀软,常常戴着一顶黑缎绣的“猪儿帽”,帽沿上的玉饰和铜罗汉是姜氏大娘给他缝上去的。 何开荣四岁发蒙,母亲送他到王老夫子办的蒙馆上学。正当他要被剃光前额顶、梳个小辫儿时,辛亥革命武昌起义成功了,他得以免去这个麻烦。 他和表弟兰悦忠是同窗好友,他们读《三字经》、《百家姓》和《声律启蒙》。 他读书专心,头脑灵活,用“九宫格”练毛笔字一丝不苟,尤善机趣,喜欢对联,常和兰悦忠作“对字”的游戏。 七岁那年过元宵节,他和兰表弟到一家亲戚处去玩。小兰的幺婶正用一种名叫“五更鸡”的灯炉煮汤元给他们吃。 “汤元子;”小兰突然说了一个出句。“开荣,你能对吗?” “水饺儿。”开荣敏捷地说出了对句;这么简单的东西,悦忠娃儿(荥经土话中,凡在称呼之后带上“娃儿”字音,无论大人小孩均表示亲昵)才难不住他呢。 “五更鸡”,悦忠立即又来一个出句。 “三织缎”。开荣略加思忖就又对上了。 悦忠从窗户往外瞧,看见了左侧的禹王宫,眉头一皱,又脱口而出: “大禹治水”; “女娲补天”。开荣娃儿毫不示弱。 “大禹王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 “诸葛亮北伐六出祁山又立功”。开荣从窗外瞧见右侧的武侯祠,来了灵感。 大人们听得入神了,赞不绝口。汤元锅沸了,呛得一屋烟气。大家都呵呵地笑个不停,这个元宵节过得真愉快! 母亲寻来,牵起小开荣到庙里给一位和尚师傅磕头,拜作“干儿”后,和尚干爹赐名“尚安”,取平安成长的意思。这下母亲心安了,又牵着他回家看四岁的弟弟开富。可惜去年爸爸就去世了。眼下何氏家族分了家。张氏寡妇带着两个男孩同姜氏寡妇住在一起。张氏十分担心开荣的身体,要长大就要多托福,除了和尚之外,她见大嫂形影孤单,又不再嫁,便把开荣又抚给她当儿,这样大嫂她就有点安慰了。她自然疼爱开荣,开荣也巴她,常跟她到她姜家娘屋去住。 姜氏母亲不大能干,但针线活还行。晴天的夜晚,总是拉着开荣坐在门外的长凳上。指着天空数星星,教他识别,还要他找出代表自己的星星。 “开荣娃儿,你看陪着月亮那一颗又大又亮的星星,是不是你哟?”开荣觉得玄乎和滑稽。但他愿顺着姜母的心意往下想,他也挺爱这颗星的,它那智慧之光在星群中是值得骄傲的。他眨了眨眼睛,说:“大妈吔,究竟我是星星,还是星星是我呢?”这可把姜母弄懵了,她索性直截了当地道出她心里的希望: “啊哟乖乖,你就是那颗又大又亮的长庚星!你是天上的文曲星哩!”开荣一笑,歪在姜母怀里。他的想象编织着文曲星的奇瑰形象,他憧憬着锦绣文章的妙手,慢慢睡去了。 就这样,何开荣有两个母亲的爱,在发奋读书、作文中又过了两年。 一九一六年,辛亥革命后一场全国性的讨伐窃国大盗袁世凯的斗争告一段落,代之而起的是军阀割据局面。在边荒山野一隅的荥经,尽管封建势力仍旧同有皇帝的时候相差无几,但毕竟还是从外边吹进来一些进步的空气,何况荥经人在辛亥保路同志军的血战中还是一支劲旅呢。 九岁的周文这几天忙得很。放学后不回家,跑到兰悦忠,李梓舟(那时叫兰绍衡)等同学处,组织晚上“提灯游行”事宜。前几天他就听说上头通知下来,“双十节”快到了,今年是辛亥革命成功五周年,又有两位革命元老黄兴,蔡谔去世,各地要举行悼念活动。大人们都在为此事忙碌,不几天每家人户门前挂上了各式灯具,有旧式的走马灯,莲花灯,鲤鱼跳龙门灯;也有新式的星灯,旗灯。节日之夜还要提灯游行。 “大人能搞,我们娃儿子也能搞!”在周文坚决倡导下,同学们一哄而起。但过后有人来向周文哭鼻子,说他们家长不许搞。周文鼓励他们不要泄气,安排“积极分子”一帮一,实在扎不起灯,就找何、兰、李三个人解决。 等开荣与兰、李会商后,院子里已聚集起十多个同学,都急着问怎么办? 只见开荣向李梓舟耳语几句,李立即跑了。 “别光叫困难,安心要办事还想不出办法吗?”他鼓动了一通,又把大家分成小组,围成堆儿商量办法。在他的组织下,小伙伴们叽叽喳喳地商议着,有了信心,有了办法。 忽见李梓舟出现在眼前,左手兜起长衫的前襟,一张通红的小圆脸呼哧哧喘着粗气。开荣同他会意地对了一下眼色,便登高说道: “弟兄们,未曾行军先备粮草。我们三个买了点东西慰劳大家,请大家吃点红桔子吧!吃了,提灯游行的办法就有了。……” “哇——好呀!”众小伙伴一踊而上,一人拿两个。有一个胖娃儿把红桔凑在鼻子上闻了闻,“真香!”他忽地若有所悟,一双胖乎乎的小手高举起又红又大的桔子,大声武气地喊道:“桔子灯,桔子灯!”兴冲冲地跑了。全场一惊,随即爆发出胜利者的欢呼! 夜幕降临。大人的游行队伍呼着口号,举着灯笼穿城而过。东街口,出现了何开荣,兰悦忠的身影,他俩敲锣打鼓。不一会儿,东街走出来一队小人提灯游行队伍,细长的灯阵拖了好长好远呢!顿时吸引了许多人前来围观,人们更想看看他们的希望和未来。 李梓舟高举一个红星灯走在排头,何、兰二人立即插到他的背后的行列中。 孩子们也呼口号,唱歌,通过全城。队伍渐渐远去了,观景的人们还在赞叹,夸奖,目送着一串红桔灯在夜空闪烁,摇曳。 (2)尝到人生苦涩味 周文天性活跃,喜欢交朋结友,做游戏、搞活动什么的都在行,一有空就操起一把胡琴嘎叽叽嘎地拉起川戏曲子,自己还和着唱几句。但他并非纨绔子弟,书读得挺好,十一二岁能写一千把字的文章,文思敏捷,辞章流畅。实际上他是言语不多的有心人,性格有内向的一面,常常对着书本或人情世态久久地沉思。 张氏母亲见其学业有成,尽管家道中落,还是想尽办法供他上学。几亩薄田卖光了,茶店早已倒闭,只有“德盛堂”中药铺还努力支撑着开下去。 前清拔贡李相儒设专馆,学费收得昂贵,只收十五名底子好的学生。母亲凑齐二十元大洋,亲送周文前往“福源店”内的孰馆拜师。李老师学问渊博,教导有方,一年功夫,周文和兰悦忠读遍了四书、五经、史记、唐宋八大家文章、唐诗以及新版的《文法津梁》。 第二年,李相儒老师应聘到雅安一所教会中学任国文教员,带着周文、兰悦忠、吴江达等几个得意门生到雅安去上洋学堂继续深造。母亲又变卖了一些金银首饰支持他上学。 这对于初次离家独立生活的少年周文来说,自然是十分欣慰的。他敬爱母亲,知她望子成龙,光宗耀祖的一片痴情,总是听她的话,孝顺她。每当家乡人从雅安带回周文的信、文章和成绩单,张氏母亲总要激动地看好几遍。她是本城大户“百花香”糖果店张家的二小姐,读过书,又爱看些古典小说,也可算一个知书识理的人。她把周文的一切用通俗的语言转告给姜氏,两个母亲高兴得叙谈了半天话,很自然地谈到周文的婚事了。她们是寡妇,既享受“一子双挑”的福,又时时担心周文的命运;加以近年家境日渐困顿,从外面驻防荥经的军阀部队的士兵又是敲诈勒索,横行乡里;不宁静的日子更促使她们强化了早娶儿媳早抱孙儿的意识。 她们相中了开药店的王志成家的女儿王香兰。香兰识过字、念过书,长得高大健壮,又比较能干,这都配得上周文,更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好种;只是比周文大了五岁,和周文素不相识。 但周文以自己年龄还小(十六岁)和学业不可荒疏为由,第一次拒绝了母亲。 张母很生气。她的“父母之命”受到儿子的公然抵制,使她由怨忿变得委屈而伤心了。她这些年独立治理家务,经营药店,照顾何、张两家亲属是容易的吗!为了何门的利益不致受到大变动年月的冲击和影响,她广交朋友,多结善缘。待人豁达宽厚,对乡里、城里的来客一律同等待遇,烟饭两开;对新近驻军湖南军阀陈遐龄部的贺次璜旅官兵,她也笑脸相迎、破费招待;对周文就更不消说了,总望着儿子长大能获取一官半职,才好扬眉吐气;周文放学回家,还得高声朗读诗书或伏案练字作文;有时读得头昏眼花,疲劳不堪打磕睡,她就会伸手扯他的耳朵,或给他敲一颗“响栗子”。她经常念经似地在孩子耳边叨咕:“要用功读书”,“要争气”,“要当弟弟的表率”,“要光宗耀祖”,老实说,周文之所以在学校成绩显著并养成少年老成,手不释卷的性格习惯,没有她的家教能行吗?这倒好,卖产业供他到雅安深造,而且眼看难以为继,他却不理解母亲的难处和好意,居然拒绝了这门亲事! 她决意要使周文服从,但事情难办,也只好慢慢想办法。 机会终于有了。原来,她的娘家二侄女被贺次璜旅长相中,上门求亲来了。张蕴如喜出望外,只要有这门亲戚,腰杆就硬了,自己孤儿寡母的,不仅不会受人欺负,重振何氏家业也有希望了,周文有知识有本事,又有靠山,何愁他不飞黄腾达,光宗耀祖的梦想定会实现无疑。 一切婚事都由她当姑姑的操办,把最后几亩田地也卖了。果然侄女结婚后,贺旅长对何、张两家关照备至,赠送了十多亩好地给张蕴如,有困难随时资助。 有一次,张氏到侄女家去诉说周文拒婚和供应他读书经济困难,要求贺次璜给周文一官半职,虽说人小了点,但“学而优则仕”,读书的目的不为别的。倘若没有人在官场帮衬,学问再好也是枉然。侄女求于贺次璜,贺旅长懂得姑母心思,成人之美,满口答允促成婚事后安排差事。 也许是命运的驱使,也许是经济困窘的逼迫,也许是那深厚的“孝顺”传统观念不可抗拒,周文屈从了母亲的意愿。 婚后,贺次璜把周文安排在自己身边当了一名候差,因为他年龄小才十六岁,又老实文静,也干不来什么事,还是让他看书习文。周文此时心里空荡得很,军旅生活他过得惯,比起雅安学校里他常常咸菜、豆豉下饭的日子还优裕得多,要读什么书也有;这样也好,省得母亲再为自己操心,她老人家又当娘又当爹把自己拉扯大,实在不易,他心里更多的是感恩之情;但包办的婚姻给母子间横上了一片阴云雾障;他的表亲尽管待他不错,但他多次看到这军阀部队的官兵们为非作歹,欺压百姓,日嫖夜赌抽鸦片烟的丑恶现象,和康定藏汉同胞生活的艰辛,这哪里象孙中山倡导的三民主义哟!他时而忿懑,时而困惑,时而沉思。军中乌七八糟,家里没有温暖,连他心爱的书,他读起来也索然乏味和深感怀疑了。 可他这种少年老成,忠于职守,缄默寡言的性格和练就的一手好字体,却为贺次璜所欣赏器重,提升他当了书记,让他抄抄写写,发挥他的才能;不久又进一步,叫周文当了他的监印官,成了旅长(后擢升为统领和副军长)的亲信。 在随军打仗中,常转战于川康边境,周文目睹了残酷的争夺与厮杀,经过火烧烟燎、死尸遍野的战场,看过那些东躲西藏、家破人亡、饥饿战慄的百姓。当他骑着马冲上刚占领的山坡时,看到横七竖八倒毙的敌人,有的还没有断气,但衣服已被剥去,全身冻得惨白而带土色,颤抖着,恐惧绝望的眼睛还在寻找着什么;有的受重伤哼哼直叫;有的还在淌血,困难地喘着气。 看见这些,加上自己部队伤亡的士兵情形也差不多一样惨,刚才打马冲上山坡时似曾涌起的一丝“胜利者”的快活心情立刻消失。可怜的穷苦青年士兵,双方都成了军阀混战的牺牲品! 他不寒而慄,心灵在震颤,挣扎,呵!这个黑暗腐败的屠场,这浑浊不平的社会,这恼人的没有爱情的婚姻哟!出路在哪里?前途怎么样?他这样的军阀走卒有什么体面,有什么价值,他这样地生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为了麻醉自己,他喝酒,操起胡琴自唱“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几年的军旅生活随着陈、贺部队的垮台而告结束。他在失望中倒还看取了人生,体验到人世间的悲欢;而张氏母亲却是彻底失望了。 她的失落感随着两个儿子的离去越来越深重,以致后来周文不辞而别参加了革命,杳无音讯,又谣传已死去时,便出现这样的情况。 白天,母亲找了一双周文穿过的鞋,亲自把它钉在城隍庙的柱子上;随后进去烧香许愿,请菩萨保佑儿子早日平安归来。 晚上,母亲燃点一柱香,伫立在堂屋里何开荣、何开富兄弟俩穿着军装的合影前,凝视了一阵,半闭着眼睛,呼唤着: “开荣,回家来呵!开富,回家来呵!” “回来罗!……回来罗!”堂妹们应答着。 她又慢慢地走着,虔诚地捧着香,从堂屋登上楼梯,走到楼上,边走边喊,音调更加响亮而凄惶: “尚安,菩萨保佑你快回来罗!” “回来罗!”应答者没有跟上楼,但声音似乎充满信心。 “何开荣,你还在不在人世呵,回来呵!” “回来罗!” 她打开一堵天窗,伸头出去,风吹得柱香火星乱溅,天上的星星那么多,向她挤着狡黠的眼睛,不告诉她:她视若命根子的“文武双星”在何处。 “尚安、开富——回来罗!” “回来罗!”声声的呼唤,喊出了母亲的一颗破碎的心,犹自渗着血泪。她的呼唤声左邻右舍听得清清楚楚,勾起了一阵同情的叹息。深沉的母爱呀,你奔向革命的大上海的周文感觉到了吗?你认真为军阀混战效命疆场的何开富排长听见了吗? (3)锋芒初露 一九二七年“四·一二”蒋介石叛变革命后的成都,白色恐怖凭借着封建堡垒肆虐起来;然而“五·四”以来的新思潮,共产党人的形象和声誉也没有退却,而是顽强地传布着、斗争着。 贺次璜迅速遣散了残兵剩将,在仁厚街的寓所里过起了赋闲生活,周文经他引荐考上了刘文辉二十四军办的“川康边政训练所”学习。 在这所军政学校里,周文对旧军队和政界的腐败,倾轧,枯燥体会更深,也不以为怪了。使他终于能够呆下去是他接触了新的、希望的角落。 有一次,在烈日下操练,周文支持不住晕倒在地。一只温暖的手把他扶起来。新近从国外回来担任训练所所长的刘伯亮审视了这个瘦弱斯文的学员,怜惜他,后来就关照他,由成都到南京,到杭州去投奔革命,抗战时期还掩护他去成都活动。 当时的周文,得到刘伯亮和另一位学者任乃强给予的许多方便,读到了鲁迅、郭沫若的作品,读到了共产主义先驱李大钊、陈独秀等在《新青年》发表的文章,觉得黑暗世界里仍然有雷鸣电闪,仍然有曙光,以致生活情调昂奋起来,思想跳出了个人家庭狭小的恩怨,开始了改造社会的宏图,也象当年鲁迅一样,认为改变国民精神的路子和好方法是文学,通过艺术的力量向社会和人民大众注进新观念,新精神。 一九二七年底,他毕业分配到西康25政务委员会任参事,负责督察化林坪筑路工程。他继续阅读新文学,每次从西康图书馆借到一二本好书,就如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欣喜不禁,如饥似渴地读着,从中认识社会,品尝人生。他又以书中人和故事来自况,似乎产生了一种表现自己,发泄怨气的冲动,认为这是自己唯一能够用武之地,他为什么不能象鲁迅那样,用手中犀利的笔勾画人情世态,揭穿封建的丑恶面目,也来呐喊几声呢? 他试着写小说,居然写了四万字,自己看看,朋友看看,得到几句赞许,几分同情,自己也就如吐骨鲠,十分快意了;没有做文学家的奢望,更没有“登龙”的幻想;但就是这有限的阅读和写作,都已被当局视为非法。反共气焰正在猖獗,成都、雅安一带已有不少青年因阅读违禁的“毛边书”而遭逮捕、监禁。 但家乡荥经闭塞一些,便成了他自由驰骋的小天地。 一九二九年初筑路工程告一段落,周文在一个寒气凛冽的下午回到荥经。 何家堂屋里烧起一盆炭火,暖烘烘的。周文抱了一阵刚满周岁的大女儿文康,逗着玩着,心头荡起暖意,一阵欣慰的阳光烘熨着往日颠沛流徙的郁结。他身子发热,脱去棉长袍,换上一套中山服,分头梳得光洁照人,带上一副近视金丝眼镜,静坐炉边,那深思安详的样子俨然是一位颇有修养的学者。 陆续前来的青年朋友的谈笑打破了厅堂的宁静。旅蓉读书或教书的兰悦忠、刘作君、王佑槐,以及旅雅的胡青柏、王永如、刘树思等都回来了,还有在成都智育电影院工作的程子健也来了,他穿着一套西装,告诉大家他今晚要在火神庙放电影,约周文这些朋友们去看,随即取出几十张门票来。他那时已经是个地下党员,可谁也不知道。 程子健、李梓舟和周文后来号称“荥经三杰”,都是党的好儿子。 寒暄已毕,周文把带回的进步书籍拿了出来。他把鲁迅的《呐喊》《彷徨》和郭沫若的《女神》介绍给大家,一时堂屋里成了一个争看新书,先睹为快的热烈场面。周文嘱咐大家不要公开看,互相传看,千万不可丢失。 “我们成立一个读书会吧!”胡青柏见大家如此热衷,就发起倡议。 大家一致响应,有史以来荥经第一个传播新文化的读书会就这样成立了。 之后周文带起亲戚中一伙男女学生,一齐去看了程子健用一部简陋的放映机映出的无声电影,有《杨贵妃》、《梁祝》等,大家感到新鲜有趣。周文却分外觉得,家乡已春意盎然了。 文化活动的一点新意同荥经封建教育状况形成强烈反差,周文从两个亲戚女学生的书包里看到的尽是《四书》、《女儿经》、《烈女传》,毫无新书,比雅安的学校都差得远,全县仅有的两所男女分开的小学,还是封建教育的一统天下。联想到自己幼年读“子曰诗云”弄得人发呆,周文心头升起一把怒火。他决定干预此事。他摸清了底细,原来荥经教育如此落后的原因主要是教育局长彭会昌不学无术,成天只知抽大烟,扯纸牌,还与出纳兼会计刘雨苍勾结贪污教育经费。 “这样的饭桶怎么能搞好教育!”胡青柏愤愤然,他主张把旅蓉的女能人刘联弟请回来当校长,将两校合并为新式的“高等学堂”。 “你的想法是事情的尾声和结果。”周文点燃香烟,吸着,思索一阵,突然将烟头狠狠摁灭,斩钉截铁地说:“坏根在彭会昌身上!不拔除这个根子,校园的花要枯萎,要被糟蹋完!” 他俩商量了一个巧妙办法。接着,胡青柏陪同周文不卑不亢地,气宇轩昂地,以参事的身份分别拜会了荥经县长赖宝华和驻军营长张我戎。 赖宝华对周文早有所闻,今日一见,如此斯文洒脱,彬彬有礼,心里有几分高兴,觉得自己的公馆常有名人学士光临,大有助于弘扬自己的政绩官声;但不知他来意如何。 “本人不才,督办筑路事务。此次休假回乡省亲,见学校教学陈旧,纪律松弛,校风日下,家长多有怨言,不知尊府愿闻其详否?”周文文诌诌地打起了官腔。 “呃,这个,当然,当然。”赖宝华以为要冲自己放炮,不免有所戒备。 “其实嘛,一般详情大人明察秋毫,早已心中有数,也无须本人饶舌了。”周文要稳住他,又凑合地说。接着一针见血揭出矛盾:“教育无方的根子全在教育局长彭会昌的不学无术。贵县也曾鼎力督促,只是效果不佳,奈何,奈何!”赖县长同彭会昌素有积怨,也晓得他不是办教育的材料,又觉得彭有觊觎其位,取而代之的野心,早就想掀掉这块绊脚石,怎奈彭某有后台,骄傲跋扈,向来不服他的领导;又抓不着彭什么短处,也就无可奈何。听周文话中有音,便屏退左右,邀周文、胡青柏到内厅入坐,继续谈话。赖宝华采纳了周文“从查账入手”的建议,随即设宴款待了二人,席间,赖县长频频敬酒,从荥经特制的砂锅里沸腾着的汤中拈起大坨大坨的“雅鱼”往二人碗里放。 突击查账,证实了彭、刘二人勾结贪污巨额教育经费的事实,不久彭、刘便被撤职查办了。 赖县长前来向周文表示谢意,周文便向他推荐了刘联弟。后来,刘任两校合并后的“高等学堂”的校长,使荥经的教育走上了新途。 同时,周文又提出要成立文化促进会,也得到赖的批准。这使他非常激动,觉得自己涉世以来,还是第一次取得这样大的成功。 周文当着县长的面,满怀激情地提笔,仅半小时,即拟就一篇文化促进会章程。县长看后说:“了不起,了不起!你真有文成倚马,笔裁五色之才能。堪叹世无伯乐,致英雄无用武之地,岂不可惜啊!” “尊府过奖了。”周文觉得他说得过分了,只要文化促进会能成立,应酬应酬又何妨:“本人生性喜欢游历,灰于仕途,干点公益事业,倒也问心无愧罢了。” 周文、胡青柏精心筹备,通过读书会成员串连发动,宣传民主革命思想,增强反封建意识,终于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春节期间,荥经文化促进会正式成立。并决定今春在雅安、成都建立分会,以旅雅旅蓉的同志为骨干,积极发展会员。 文化促进会第一个活动,是正月初八在荥经县东方公园举行的盛大文艺演出。这个被当地人民口碑载道,并载入史册的文化创举,以其内容上的反对封建,宣扬民主自由的新意和形式上的新鲜感而成为流传不衰的佳话。 周文使出了自己全身本领,发挥出色的组织才能,显示出他勇于革新,大胆实践的革命家的气质。 正月初八天气好,温暖的冬日早早洒给东方公园一片朝晖,使张灯结彩的公园更加喜气热乐。走廊上,花圃里、河边麻柳树下,人们象赶会一样,甚至比赶传统的庙会更兴奋,更觉新鲜。因为是观赏家乡的才男秀女演出“文明戏”,或许人们自己的子侄,兄妹也要上台,怎不撩拨得人们心花怒放,兴致勃勃呢! 广场上,聚集了上万人。文化促进会成立的仪式一结束,立即开始了别开生面的演出。 第一个节目是周文编导的反对包办婚姻的《七姐妹游园》。七个女子的辛酸和怨忿在台上流溢,象七色的瀑布弹拨着观众的情思;七个女子的内心世界在花园里彼此尽情倾吐,向观众显示她们抗争的决心,最使观众吃惊的是七个女子都是由男子化装扮演的,那扮大姐的正是周文。这在当时当地“女子不抛头露面”,“演戏下流”的传统观念很强的情况下,着实是一个创举,周文在其中所做的艰苦工作,自己又勇于破除旧俗的精神,可想而知是多么难能可贵! 接下来,依次演出了《棠棣之花》、《私孰黑幕》、《刺伊藤》、《三三一惨案》、《哭孙中山先生之死》、《子见南子》、《黄河与扬子江对话》等九幕剧。这些节目大都是自编的,周文自编自演的占多数。 节目演完,观众不肯散场,呼喊“再来一个!”“欢迎继续演文明戏!”主持人也不宣布“节目演毕”——周文为了满足观众盛情,趁热打铁动员了十几个女学生破例上台表演了《秋香》、《麻雀与小孩》、《明月之夜》等歌舞。这些女学生中,有好几个是周文的堂妹和表妹,她们见尊敬的大哥哥如此大胆热情,不怕别人非议,一鼓勇气冲破了最后一道障碍,使她们本来的心愿得以实现。 荥经反封建的文化活动犹如死水的微澜、黑云的闪电。之所以取得胜利,从主观上说是进步思想准备比较充分,发动组织群众有方;从客观上看,荥经封建统治势力相对弱些,内部又有矛盾。周文在返回化林坪途中思考,总结着斗争经验。他想起古人说的“天时,地利,人和”,相比之下,化林坪和康定的封建势力就强固得多。但反封建,尤其是反对封建婚姻乃是周文当时的主旋律,因此,哪怕你封建堡垒再顽固,他也是要进攻的。 不过在化林坪,他却打了败仗。 回去不久,化林坪改为分县,安排周文兼任分县长。他接任后不到半月,就深感此地人际关系复杂,尔虞我诈,趋奉钻营,乌烟瘴气。他目睹一个曾经敬重过的老师,居然因一个妓女而吃醋,暗派一个挂盒子枪的亲信用铁棍子打人。 青灵山上有一个道士外号张菩萨,由于与一个妇女有私情而坏了“名声”,此事闹得满城风雨。有些好事者告到周文处,要求按传统律例处死这一对有伤风化的奸夫淫妇。 道士与和尚不一样,是可以吃荤和结婚的。周文企图劝说人们。但大家仍然不依,说什么张道士的行为亵渎了神圣,败坏了民规乡约。周文心想,二人相爱犯什么禁,有什么罪,作法不妥可以训诫,怎能如此扼杀婚姻自由呢!又联想到自己婚姻上的痛苦,便下决心伸张正义,他当着众人的面宣传了婚姻自由,表示同情张道士和那位女子,主张让他们结婚。 县长的判语使众人无可辩驳,好些人心里还是在想,“是呵,古时候还有梁山伯与祝英台呢,现在都民国了,何必如此过分呢!”但固有的封建观念又使他们惊诧地觉得这位县长纯属异想天开的作法简直是倒行逆施;看他表面上斯文,说起话又那么粗硬,打脑壳,甚至听不懂;他是不是与张道士有啥特殊关系。总而言之是不服,加之荥经下台的教育局长彭会昌的支持者们添油加醋地报道了荥经“教育局事件”全是这位“四眼狗”导演时,于是乎,张道士一案的矛头转向了周文,好象他是什么幕后策划的罪魁祸首似的。 周文哪里受得住这份气!辞去了就任仅一个月的分县长职务,离开化林坪到了康定。 康定藏族居民多,但那时统治权主要操在汉人手里,四川省府和刘文辉的二十四军总是派干员坐镇边署,使这个汉藏茶、烟(鸦片)交易集散中心得以稳定。在众多军政官员中就有彭会昌的硬后台。 周文到康定住在四舅姜年武家里。姜年武是姜氏母亲的亲弟弟,康定茶商,康定商会会长,又是四川同乡会会长,颇有资财和地位,家里养有好几个丫环和佣人。 周文过了十来天悠闲日子,哼哼川戏,逛逛跑马山,喝点酥油茶,觉着闲得无聊。好在有个亲戚张衡斋也闲住在一起,二人谈得投机,都痛恨封建婚姻。于是他在张的协助下又搞了一次类似荥经的演出活动,又自扮女装演“文明戏”。戏中兄弟俩人娶亲,由于是买卖婚姻,男女互不相识,娶进门方知女方一个是瞎子,一个是哑巴,而且谁个同谁个配对也胡里胡涂不清楚,弄得兄弟俩啼笑皆非。 彭会昌的后台对此恨之入骨。他通过康定官府下令缉拿周文和张衡斋。周文见势不妙,赶紧收拾行装于半夜三更离开了康定。张衡斋却躲在姜年武家阁楼上。当局传姜年武交人,姜一口咬定周、张二人均已不辞而别;回家来悄悄安排张逃走了。 但姜年武更脱不到手。他被二十四军团部拘押了二十多天,受了气,受了折磨,出来就病倒,回到荥经老家,不久竟去世了! 天还未明,周文背着行李,冒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踏着泥泞、崎岖的路,朝雅安、成都方向走去。一路上他寻思着,觉得这个社会到处都有妖魔鬼怪,到处都是封建军阀割据下的囚笼。鲁迅先生真了不起,他那锐利的笔锋把封建制度的丑恶揭露得淋漓尽致。自己近年似乎清醒多了,虽然斗争时起时伏,曲曲折折,终于好象找到了自己人生的位置,觉得自己既然要生存,就只有奋斗,还是搞文学去!为此他迫切地希望走出天府夔门,开开眼界去。 (4)飘出四川,搞文学去! 一九二九年初冬的蓉城分外寒冷。 他落脚在表亲贺次璜家,饭饱衣暖,却闲不住,成天在街上蹓跶,坐坐茶馆。他计划着怎样出去,到哪儿去,如果去上海,他能找到鲁迅吗?自己一点创作成绩也没有,又怎样走得进文学圈子呢?家里人包括表姐、表姐夫,肯定不会同意让他去冒险的,尤其是母亲,她哭过多少回!她对自己寄予的希望已成泡影,弟弟在打仗卖命,她的药店也濒于倒闭了。 要走就要瞒过亲人。他决定了,可他感到孤独,腰包里也只有几十元钱了。正寻思着,迎面走来两个青年,擦肩而过,高个的转过身来叫道: “何开荣!你啥时候来的?到哪儿去?”话音兴奋而热情,周文马上认出是同学骆志成、骆德明兄弟。他乡遇故知!周文立即转身上前同骆氏兄弟握手畅谈起来。 几次晤谈,越谈越投机。周文谈了自己这几年的情况和准备出川的打算,深得骆氏兄弟的赞赏与同感。在这黑暗的反共高潮的白色恐怖环境,知音难求,同志更亲,周文欣奋极了。他们计划结伴出川,有伙伴胆子就大了,钱不够做工挣钱也可以;而更重要的是要有个具体的落脚点。周文想到了刘伯亮先生。 刘先生是曾任军政训练所的所长,此刻已到南京中央大学任教去了。他本是一位学农的教授,抗战前任北平农学院院长,抗战内迁后任四川大学农经系主任。刘先生及其公子刘盛亚,与周文一生息息相关。他在训练所就赏识和关照周文,若去南京找他谋个饭碗,大概不会失望的。 周文怕在蓉呆久了难免不被逮捕,他是康定当局下令缉拿的共产党嫌疑犯呀!来不及联系好再动身了,便与骆氏兄弟一道飘出了三峡,抵达南京。 三人住进四川会馆,不交房租,往来相见尽是四川人,到处是乡音乡情,到处可以闻到泡菜辣椒的香气。 同乡人向他们诉说职业难找的苦处,介绍省吃俭用的窍门,几个人在饭馆里合包“一客饭菜”,饭不够吃可以另买,菜就打伙着少吃点,实在不够,就拿出自己作的泡菜和上油辣椒,这样花费少,还吃得热乐。周文非常感兴趣,和骆氏兄弟合伙吃饭,度过这段待业的清苦生活。 刘伯亮热情接待了周文,并介绍爱好文学的大儿子刘盛亚与他结识,二人谈得投契,一起游玩,成了知交。 刘伯亮多方托人设法,介绍周文到浙江兰溪公安局担任三科长。这是个缉私的差事,油水足,趋奉送礼的人多,请客吃饭更是家常事,可嫉恶如仇又率直的周文很讨厌这一套,推辞不了只好应付一番。这种环境他更难觅知青,心烦意乱哪还有心思搞文学,他又失望了。他用认真缉私的行动来出气,结果是怨声载道,抗令罢缉。他孤掌难鸣,干了五个月只好辞职一走了之。 他又回到南京四川会馆里。自尊和惆怅使他不再去求刘伯亮。失业生活是可怜的,渐渐吃不起包饭,有时买饭馆的“下脚”充饥,正当东西当光过不了冬的时候,国民党中央党部招考小楷抄写卡片的临时工,计件付酬,抄一张四角钱,只是字小如印刷五号字,这样的蝇头小楷难写得很。 他考取了,从此每天伏案抄写,日平均抄十份卡片,挣得四元钱,收入倒也可观,但他赎回冬衣,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会馆,已是头晕眼花,脚僵手疼,不久双手背长满冻疮,溃烂化脓,留下病根,每到冬季都要复发。 长期营养失调使他患了肺病,常常吐血,没钱医治,“文抄公”也当不下去了。他万般无奈,只好写信回家告急。张蕴如妈妈还以为儿子不辞而别是赌气在外成家了,所以不寄钱回来养活自己的妻室儿女呢,接信后方知儿子的困境,便东借西凑给他汇了一百元来。刘伯亮也知道了情况,送他到杭州西湖去疗养,每月按时帮助他三十元。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西子湖畔游人款款而行,情侣在柳荫下影影绰绰,窃窃私语。 周文住在湖心亭。他凭栏凝望过多少回苏堤的春晓,他在明月之夜每每留连于三潭映月,断桥伴着雷峰塔的遗迹,他的小划子穿过花港,到柳浪闻莺处聆听雀鸟的争鸣,他操琴唱京戏段子来泄放愁思,夜深人静时庙子里的钟声把他的思绪引向过去,现在和未来。 他不知道共产党在哪里,只知道在地下,在牢房,在江西瑞金和井冈山。然而他找不到他们。也许这西湖的升平乐园里就有共产党员,有新文学家,然而他一个也没有发现。 他意识到以往自己为谋生度日所羁,竟浪费了许多时光;尽管封锁得紧,书报总是有的,可他又读了几本呢!对,趁养病的机会,多读些书刊,还是动笔写点东西吧。 然而,充斥于书刊的是灰黑加淫黄,“五四”时期的狂飚平息了,没有人继续“呐喊”,有的似乎只是苦闷和彷徨,只是单四嫂子的“明天”。这样的书刊他不想再读,而要他写些无聊文章去应景,他是绝对不会做的;那么他要是操起笔呐喊几声呢,报刊能登他的文章吗? 但,无论如何他必须振作起来。留得青山在,他的日子还长呢!他还是个二十三岁的青年哪!对,赶紧恢复健康,到上海找鲁迅去。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发生了!从那悲惨的时候,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踏碎了祖国大好河山,东三省的人民或往关内流亡,或不堪忍受而参加抗日义勇军。“一·二八”相继而来,虽然十九路军将士奋勇抵抗,终被蒋介石的不抵抗政策葬送了繁华的大上海。此情此景,凡稍有爱国之心的华夏青年,无不痛心,无不愤慨!周文的病虽有好转仍然咳嗽,但他再也顾不了许多,结束了西湖边的惆怅日子,他到安庆去找到安徽省教育厅长叶元龙,干些抄抄写写的事务。当时安庆的政治空气比较活跃,他可以读到宣传抗日的书刊,他开始写些诗歌和小说。他的精神状态好多了。他的表现被叶元龙的堂弟,刚从日本被迫回国的进步留学生叶以群发现了。 叶以群是一九三一年初回国的。回国后即参加上海左翼文艺活动;一九三二年组织上派他到安庆,利用堂兄关系,取得公开职业作掩护,开展群众工作,组织秘密的左翼“文总”,并主编教育厅一个公开刊物《安徽青年》;又与失掉党的关系的刘丹、邹一平建立了联系。 叶以群从周文的文章及一些行为进一步了解到他的家庭和来历,觉得他对封建势力和封建道德伦理有一种朴素而强烈的抵触和反抗。他决定帮助周文,使周文提高革命觉悟和反帝反封建意识。 周文参加了叶以群组织的秘密读书会,参加以群主办的《安庆晚报》副刊《雀鸣》的写作活动,积极协助以群编辑《安徽青年》,从此精神大振,逐渐成了地下活动的主要成员。 在“文总”里,邹一平是书记,周文任组织部长,刘丹任宣传部长,不久扩大了组织,改为“左联安徽分盟”,办起了文艺刊物《百灵》、《北极》。就这样,周文参加了革命,在安徽播下革命文学的火种,在抗日救亡的时代闪放异彩光华。 一九三二年秋,以群已奉命回上海,安徽分盟的工作蓬勃发展,却激怒了国民党省党部,派人侦察,破坏了左联安徽分盟,逮捕数人,其中有人叛变供出“文总”成员。 周文在安庆无法隐蔽,迅速奔赴上海找到以群,开始了“左联”五年的战斗历程。 原载:“青衣江”第一期1988年3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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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论周文/王莹,何检朝主编.—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5.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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