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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送出征——六月十日记实 |
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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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天色非常阴暗,我很担心今天出川杀敌的健儿们在路上定要遇雨了。那乌云呵,破旧棉絮似的一团挤一团密布天空,在互相推挤,移动;有些已经吊着云脚,仿佛就要脱落下来,而天边一带缝隙透出的光亮,把它衬托得更加阴暗。这不是说,就要下雨了么?看看已经七点钟,我便向着前夜约定的少城公园跑去。一踏上公园门口的环洞石桥顶,那几堆热心救亡的青年男女就捉住我的视线了——他们都站在球场边,那高耸云际的“辛亥保路死事纪念碑”,那一行行浓绿的柳树,衬映着他们的长衫,西装,学生装,工服,非常的鲜明,他们有些在走着,跑着,跳着,从这堆跑到那堆,从那堆跑到这堆,而且发出嘈杂的讲话声,尖锐的喊人声。——当然,这是很容易一眼就看出是“他们”的。因为第一,离他们两丈远的一家茶馆,无数张桌子坐满的茶客们,那种把茶碗端起慢慢送到嘴边,或者在嘴角叼着一根烟杆轻轻地吹出烟云的姿态,是多么悠闲呵!就是在茶棚边的一带矮篱里,那几个国粹的男女射手们,你看他或她侧身站住的姿势,徐徐地搭上箭,徐徐地拉开弓,徐徐地向着前面靶子射去,也都是那么悠闲地。这就恰好和紧张而热烈的“他们”形成一个明显的对照。而第二,倚在纪念碑下的五六张横条布旗,上面都写着甚么“××歌咏团”,“××宣传团”,“××抗敌会”,以及“欢送出征将士”这些字样,而且还有蟠龙似的绕在竹竿上的炮仗,有十几支挤在那些布旗边,这自然是属于“他们”的了。 我毫不迟疑就向他们堆中跑去。 “已经有好几队到青羊宫迎他们去了。”一位拿着三角旗的向我说。“我们就在这里等他们。” 这所谓的“他们”,自然是指的今天出发的××团了,我一听就懂得。 “我去!” 可是一位穿西装的抢在我面前笑道: “你去!恐怕你才到城门口就碰着他们来了!” 但我还是跑出了公园,马上喊了一个强壮汉子拉的黄包车跳了上去。在这跑出和跳上的一段时间,我的心里都起着一种新鲜的感觉,直到坐上车子的这时间,我才慢慢的把这感觉分析起来了: “是的,他们谁都不自觉地称呼着‘他们’是那么直率地,亲密地,想不到这一个字眼竟已经代替了‘丘八’或者‘军队’这些称呼了!” 我甜蜜地体味着,几乎也要不自觉地快活的喊出:“欢迎‘他们’去!” 快到新西门的城门洞,忽见尘头起处,一群被追逐的鸭子似的空车飞奔前来,有几个车夫边奔边喊,“在拉车!在拉车!” 拉我的车夫立刻停住了,要求我下来走,他怕出城去。我想向他解说,这是出川杀敌的将士,决不会有拉车这些事情的,但那些飞跑的空车子却又现实地给他证明着,我又觉得无话可说,只得付了车钱自己走了,然而心里却不禁起了一点暗影,总觉得这些事不应该有似的,我刚走出城门,就看见对面一家茶棚门边,一个兵正在抬起箱子向着黄包车上放,一而涨红着脸说: “你怕什么咧!我们又不会把你吃了的!你怕不给你钱的么?” “吓吓,先生,你——”车夫胆怯地嘻着他的嘴。 “好罗囌!跟你说,要给钱的,照规矩!妈的,你当我们还像从前那些烂军队么?” 经过一段城墙边,过了桥,向着青羊宫的街头走来。这乡场似的街头,今天忽然显得不寻常了,许多老百姓都站在街边,谈讲着××团出征的事。两旁的茶馆非常热闹,坐满许多灰色的士兵陪着伕子正在热气腾腾的端着碗吃饭;厨师们在大跳大喊,勺子敲着锅响。青羊宫门前的广场上,拥挤着许多人在赶米市,摩肩挤背的,我好容易才穿过那些人缝。这米市的人们,都只管进行着自己的买卖,又好像在这里没有甚么特别事情发生似的,我因此想到,在内战时代,凡是遇着军队要开拔,人们早已躲避一空了。然而今天是这么不同,我毫不迟疑就踏进庙门。 穿过一个大殿,一股热烈的情绪把我鼓舞起来了。只见很整齐而严肃的行列站满了一个大广场,列成方阵,全都穿着很整洁的灰军服,背上挂着背包,手上持着枪,都静静的仰头望着上面——上面是青羊宫的正殿,阶沿上站满了各色的民众:一队穿麻色制服的男女学生,一队穿黄色制服的小学生,一队穿道袍的青羊宫的道人,一队穿军服的保安队,而穿长袍,短褂,西装的,则杂凑成一队,都各各站立在自己的白布旗门下紧张着面孔。这么上下辉映着,形成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然而却非常调和的壮观。而在那阶沿上与阶沿下的行列之间,一个穿长衫的人物正立在方桌上向士兵演说。这我认识,是某周刊的编者C先生,有一只脚是跛了的。他每次说话,照例是血冲满脸。我绕到他的旁边时,他正把手一挥,结束了他的话: “——将士们!你们挺起胸口去吧!我们不久也要踏着你们的血来的!” 下面的行列立刻一斩齐的立正,所有的枪都收回去,形成嚓的一声。 C恭敬的向他们行了个六十度的鞠躬礼,便一跛的下了桌子,双手捧了个“杀敌光荣”的铜牌子送到团长的手上。团长是一个高个子,瘦长的脸,一脸黝黑,穿着一身呢黄的军服,挂着佩剑,他微弯了腰,双手接了铜牌,两个于是又相对鞠了一躬。立刻一个穿麻色制服的学生跳下阶沿,向团长举手到帽檐,便踏上方桌去了,又向方阵的行列举手行礼,行列斩齐的立正还礼,他便说起来了: “英勇的将士们!我今天实在是太感动了!我从来没有这样感动过。从前内战的时候,我们民众从来对军队没有这样过,因为他不值得我们这样欢送!然而今天是不同的,这是万众一心,为了我们民族的生存——” 我趁他这演讲的时候,踏上阶沿,从容的看着我们这些就要踏上反抗法西斯侵略者的战场的健儿们,的确,他们都是相当健壮的,一个个挺起胸脯,昂着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脸,眼光炯炯的都集中在一个方向,毫不显得疲倦的神气。当那学生说到: “你们放心的去吧!你们的家属我们一定要替你们好好照顾的,政府已经颁布了优待出征将士家属的条例——” 这时候,全体的脸都更绷紧了,眼睛睁得老大老大的,仿佛要把那些话全吞进去似的。有些眼睛里在闪起了泪光。我立刻感到非常的兴奋,掉过头来看看站在背后的所有民众们的脸,那些脸,一个个都也紧张得石头似的,仿佛连呼吸都透不过来了。这实在是伟大的感应,伟大的结合,谢谢日本法西斯帝国主义,它的无耻的屠杀,它的亡国灭种的兽行,使我们整个民族团结得像一个巨人了。军民们都忘了过去,忘了彼此的界限,每句话都表现了每个人共同的意志: “你们去!我们跟着也要来的!在战场上会吧!” 那学生讲到这里就停住了。将士们的眼睛都起了潮润。全场严整到如深山里的岩石一般,只有头上的乌云在转动,来陪衬它庄严而伟大的气氛。是的,这些人们的欢送,这些从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演讲,对于他们都是新奇的,然而在这兴奋中,大概连“这是新奇的”都忘记了,的确,除了“伟大”,再也找不到一个字来形容。 那学生下来以后,团长一手扶着腰间的佩剑踏上去了。他举手向周围行了个敬礼,说明对于今天各界的欢送和训示的感谢,接着就面向士兵说道: “我们军人!卫国杀敌是我们的天职——” 这时候,有几个人在我背后说,团长一训话完,马上就要出发了,我们应该先到街上去等着。于是阶沿上的队伍移动了,长蛇似的绕过方阵的背后走了出去。 在街上站好的时候,已是九点多钟了。那些男女学生们的手上忽然都有了一个大烧饼,大口小口的啃了起来。在我旁边一个比较瘦弱的女生,她也表示并不弱于任何人似的,两口就啃去饼子之半,而且嘻嘻哈哈的笑着,脸色红喷喷的。 “今天我们六点钟就赶来了,早饭都没有吃。”她向一个人说。“要不吃点,怎么送得起劲!” “要下雨了!”我望着天。 C的脚一跛,就站在我面前,掀起他嘴角边的皱纹笑道: “怕甚么!前几天我们送×师的时候,谁都淋得落汤鸡似的呢!” “我不是怕,我不过说要下雨就是了!”我赶快辩解了一句。 军号声一响,就看见青天白日的军旅迎着风快活的招展着,接着队伍就出发了。炮仗立刻噼噼吧吧欢喜地乱蹦起来,火药的香味散布满街。原来是一个道人高撑着一根竹竿迎着队伍在燃放,向前跑来。鞋尖踏着他那拖在地上的道袍,颠了一下,但他不管,还是直往前跑。接着街旁一家店铺也跳出一个伙计提着一串炮仗燃放起来了。几个男女学生也拿起缠满炮仗的竹竿准备着。许多民众都拥到街边,黑压压的挤着无数的头。几个学生向他们说: “队伍一来,都拍掌呵!” “好!好!”都笑嘻嘻的点头,于是立刻拍起手来了,与炮仗声相应和。随即,满街都是掌声了。 “走呵!”前面领队的喊了一声,两个汉子举着大门旗的竿子就在前面走了起来。那旗布上面斗火一行黑字是:“欢送抗日将士出川杀敌”,非常的引人注目。各个民众团体都各执自己的旗子跟着前进。 “欢送出征将士!” “优待出征将士家属!” “…………” 由一个强壮的圆脸汉子领头,欢送的人们都跟着喊起口号来了,声音雄壮的轰动阴暗的天空。这街道顿时变了,一切都沸腾起来了,军号声,炮仗声,拍手声,口号声,完全混合成一种庞大的轰轰烈烈的音乐。口号喊过,歌声起来了;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已经走出街口好远了,我回头一望,那简直是一种奇观。在前面引导着的是一长行各界民众的队伍,紧接着就是军队,一条龙似的在烟雾中蜒蜿着,旗子翻飞着,看不见它的尾巴。那些在队伍旁边不断燃放着的爆仗,我觉得这不仅仅是表示欢送,同时又好像是在庆祝这亲密地联合起来的军民组成的队伍。一队穿黄制服的男女警察赶来了,也加进我们的队伍,更显出了若干亮色。但是到了城门口的时候,他们忽然停下来了,保安队,道人,小学生的队伍也都跟着停下,一字儿站在旁边。 “他们才送到这里就算了么?”从学生的行列中发出这么不满的声音。 军队到了他们面前也停了下来。他们都噼噼拍拍鼓起掌来,七嘴八舌的说道: “我们因为公事在身,不能远送了。希望你们勇敢前去杀敌呵!” 团长直挺挺的站在他们面前,说了些话,两边对行了一个礼,军队又在口令声中走起来了。然而我们这前面的队伍忽然显得有些零落,就只有一些穿杂色衣服的民众和男女学生。但大家还是昂头前进。队伍一进到热闹的祠堂街,情形又陡然紧张了,街两旁密密的排得人山人海,都在高兴的说着笑着,像万马奔腾般,鼓掌声一阵一阵的从街这头就响到那头,炮仗声也增多了,每隔几家都有人从商店里用竹竿撑出来,只听见队伍前头在放,队伍后头在放,两旁都在放,构成了绵密的火网,真像在战场上似的。烟雾弥漫满街,对面都看不见人影。而民众的欢腾声,更把口号声和歌声都遮了去。 到了少城公园门口,只见长串的救亡团体的队伍一字儿肃立在街旁,每个团体的旗子,都鲜明地高举着。炮仗支在空中爆炸。我们先头队伍一过,他们就加进来了,于是力量立刻雄厚起来,鼓舞了每一个人,都用出更大的声音喊口号,唱歌,有些立在街旁的无组织的民众也陆续参加进来了,也跟着喊了起来。于是声音汇合得更雄壮,大得无可比拟,虽然满街都是震天价响的炮仗声,然而人们的吼声比它更响亮,震撼了整个的天空和大地。 我站在街旁,仔细一看,只见烟雾与伟大的群体之外,没有旁的更新奇更伟美的东西。民众团体的吼声渐渐过去了,将士们的行列则在号音中踏着整齐的步伐沉默地前进。我看见一行行紧张的黑红的脸孔,一双双发亮的眼睛,如满天星斗,虽然沉默着,然而都兴奋着,踏着坚实的脚步。从青羊宫出发到现在,我仿佛觉得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的。忽然,一个领队的,——不知道是排长还是连长,——一下子面向队伍,把手高高一举喊道: “注意!喊口号!喊的时候举左手!” 行列里立刻抖擞精神,全都昂起头来。 “誓死抗日!”森林般的手举起来了。 “驱逐日寇出中国!” 那庞大的口号声呵!与前面民众团体的口号声起着力的应和。 街两旁的民众都顿时吃惊的拥挤起来,有些原来还站在店里看的这时都涌出阶沿。我旁边有一个工人模样的汉子,嘴角微笑着,眼角却闪着泪光。是的,这种庄严而怒吼的军队行列,在这成都市实在是新鲜的,没有看见过的。 不一会,C和几个人走来了,我才知道今天军队的喊口号是他们中的谁向团长建议,临时写的四个简单的句子。然而仅仅这简单的四句,仿佛把士兵们都立刻改变了。他们已不再沉默,在吼声中燃烧起他们勃发的怒火。好一会儿,队伍才过完,紧接在他们后面的,又是大队穿短褂的队伍。一道门旗上大书着“工人抗敌宣传团”。也雄壮的高呼着口号;工人之后则是拖着一大群杂色的尾巴。 我已经从头看到尾,得赶到前头去了。但是进行得很慢,因为对面的车子拥塞不通的挤来。而特别难于通过的是,走几步就是一家商店用长竹竿把一长串炮仗伸到街心,浓密的烟雾直扑我的眼睛,飞溅的火星直向我身上乱跳。好容易这么一竹竿一竹竿的绕过去。因此我总是滞在军队的行列旁边。行列中又在喊口号了,我这回听得比较的真切,看得也更加分明,我肩旁的那位士兵,大约二十三岁光景,圆圆的脸,气鼓鼓的一张嘴,他喊口号,好象是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吼出来的,汗水都把他那紧绷绷的军帽浸湿了。他肩旁的是一个麻脸汉子,一面吼,一面却在高兴的笑,笑得那么单纯,天真,以致满脸的麻子窝窝都在笑了。麻子的肩旁则是一个瘦脸尖嘴的汉子,他好像有点害羞似的,每喊一声,脸都涨得通红。就在这时候,对面走来了一列抬着戏院广告的铜喇叭队。他们本来是吹着《桃花江》调子的,忽然一下子改吹起《义勇军进行曲》来了,而且都把喇叭口向着队伍,也表示出他们的欢送。忽然——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是前头民众团体的雄壮歌声,原来他们已和着那喇叭队唱起来了。 人的海,声音的海,被压迫民族愤怒的海呵! 出了东门城洞,过了大桥,炮仗的声音渐渐稀疏起来。脸上感到一点一点的冷,我才知道已下雨了。路上有点滑,因此我还是不曾赶上最先头的队伍,只听见他们越来越高越来越大的歌声和口号声,我真是恨不得两下就冲上前去。 到了牛市口车站,我的两肩已完全打湿,雨点更密了,像竹帘般。民众团体都停下来,一字儿列在道旁,鼓掌,唱欢送歌: “……大家齐来欢送,大家齐来欢送,救中国,救中国!” 将士们的行列就在我们的面前连续不断走过去。队伍过了一半,团长出现了,他走出列子来和我们握手,脸上表现着说不出的兴奋,眼光坚定的把我们每个人望着,好容易才透过气说道: “你们太辛苦了!送了这样远,请回去吧,下雨了。” “这算甚么!你们此后还要更辛苦呢,要去为我们民族的生存杀敌,我们淋这点雨算甚么!” 我送了他一张名片。他微笑的接着。他看我是记者,就马上拿出一张名片来,我因此知道他姓名。他把两手搁在小腹前,带着抱歉的脸相说: “我们这回实在感到很惭愧,因为队伍是在几天内新编成的,所以这两天在青羊洞驻扎,纪律方面很差。”接着他就叙述他这几天编制的经过。 “不过,”C说。“才编成的部队,以今天看来,这样整齐严肃就已经很难得了。” “他们倒都非常愿意上前线的。”团副插进来说,“他们都是从保安队拨来的,有些生怕去不成还想方设法来报名呢。至于我们团长是才从前拨调回来的,团长原来是在北战场作战。” 旁边的人们于是一阵热烈的鼓掌。许多人都惊异着围了过来。忽然一个穿蓝布短衣的高大汉子挤到团长面前说道; “团长,我愿意上前线去。” 众人都睁大眼睛把他望着,显得异常惊异和兴奋。 这个汉子是一个长脸,在一个端正的鼻子上摆着一双网满血丝的眼睛。雨水在他脸上流。 团长微皱眉头问他——我看,他也在觉得惊异。 “你为什么要来当兵?” “我愿意上前线去。”汉子沉重的回答。 “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做养路工人的。” 团长的眉头更皱紧了! “你作工人不是很好么?” “我已经早开除了!”汉子耸起满额横纹,慢吞吞的说:“因为那次我带领了三十个工人去修路,在乡下的一些土豪劣绅因为一点事情同我过不去,在局长那里一告,我便失业了!我真不愿意在这后方住下去。” “你当过兵么?” “在前几年当过几个月。”他一直说话都是那么沉重,然而却非常清白。 “好,”团长闪着冷静的眼光。“团副今天下午考验你一下,就入伍吧。” 立刻旁边的许多人都高兴得跳起来了,在那工人的肩上乱拍: “好呵!你也是我们的好弟兄!我们也一样的欢送你吧!” 于是就来一阵拍掌,那汉子在嘴角浮出笑来了。 有些人连连感叹道:“这实在是好现象!这实在是好现象!” C的眼眶里涌起泪水了: “是的,这实在使我发生很大的感动。我们平常做宣传,在出征将士家属门口放火炮,钉‘杀敌光荣’的铜牌子,就希望能够有自愿当兵的壮丁,今天果然亲眼看见了!” “是的,这实在令人感动的。”团长说。“像你们今天这样辛苦的来欢送,实在谁都要感动。今天我们这些兵没有一个不高兴。好,雨要下大了,你们请回去吧。” 他这句话提醒了我们,我们才看见他的军服水湿了。 “好,”我说。“希望你在前线随时寄些胜利消息给我们吧!” 这时,队伍已经分成一连一连的在马路中心坐下来休息了,都把枪抱在肩上。从车站起一直伸出去,拉连了好长。男女宣传员们在每连的面前分配了一个,向他们指手顿脚激昂慷慨的讲演。我一处一处的走过去。有一处已经讲演完了,一个穿黑裙的女生在昂了头握起两拳到胸前唱《松花江上》。那凄婉的歌声,向着弟兄们的头上萦绕着,那些开始还带着嘻笑而顽皮的脸顿时都变得严肃起来,我看见排头的一个弟兄沉默着低下头了。她唱完了之后,弟兄们中忽然有一个也报以歌声。 “……当兵去……” 接着全连都跟着唱起来了,越唱声音越加宏亮。我们站在旁边的许多人都忍不住涌出了兴奋的泪水。 团长又叫人来催着走了。于是我们所有的人都赶向前头去。在路上,我看见一个押行李的兵在换夫子,拿出票子给了先前的一个说: “哪,我是不是骗你?说你听,我们不是从前那些烂军队,请人不给钱的!” 我站住,看那夫子拿着钱去了,心里感到非常的高兴。跑到前头时,人们已夹道列成一条长长的人巷子,有的挥着帽子,有的摇着手,有的拍着掌,有的高呼着口号,有的唱着歌,望着渐渐走来的队伍。队伍一进了人巷口,人们都争着伸出手去握他们的手。但第一个号兵,右手捏着军号,眼睛望着前面,人们一抓住他的左手,使他吃了一惊,以至号音中断了一下,忍不住笑了。第二个是捧军旗的,两只手都抱住旗杆,人们只得握握他的旗杆。后面的士兵们右手都扛着枪,他们没法伸手,就把左手给握一下。他们全都笑了,快活的喊道: “给你们捉几块鬼子回来!” “要活的呵!”人们七嘴八舌的喊了。“要多抓几块回来呵!” “好的呵!”又一个走上前来的大脸嘴的兵跳起来说:“我给你们捉到公园来大家看!” 后来,因为好多次不容易握到手,大家无形间都一致的改变方法了,在接着走来的第二连,大家用的是拍肩膀。一个十八九岁很年青的兵被一拍,他一下子害羞得埋着脸了,悄声说:“要逮几块鬼子回来的!” “几块不够呵!” “十块!”那后面紧跟上来的一个大汉子说,还把左手举起来翻动给大家看。 忽然口号声起于第二连之后了; “收复失地!” “肃清汉奸!”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这实在使我们大家惊奇。刚才在街上时,一些人向团长提议的,在匆忙中仅仅写了四个简单的口号中,并没有这几句,然而现在他们居然出于内心的要求,自己加强地多喊出几个来了。他们一走进巷子里,我们两旁的全体都也特别整齐的喊起口号来,声音打成了一片,一直这么不断的喊,喝,鼓掌,拍肩膀,到了队伍的尾巴上的一个伙夫,十几只手掌都在他肩上拍: “多捉几个鬼子回来呵!” 他弄得不好意思,只是把头左右扭转,随即连连点头道:“好,好,好!”大家都立刻哄起一阵快活的笑。 队伍终于过完了,大家都向着一个方向凝视着,只见在那微雾的雨帘中动着他们那坚实而有力的行列。渐渐的远了,转弯了,我们这里欢送的歌声越唱越火,想尽量给他们送过去,然而他们的队伍终于只现了一个尾巴,在转弯处消失了。 我们这些进行的几百人忽然不约而同的站成一大圈,互相望望,彼此的衣服都已淋湿,然而仿佛都更加亲近似的,不管认得与不认得,于是兴奋的共同喊起了口号: “拥护政府抗战到底!” “打倒日本法西斯帝国主义!” “中华民族解放万岁!” “中华民国万岁!” 雨,在我们面前都发抖了! 一九三八年六月十二日成都 1938年10月1日《文艺阵地》第1卷第12期 署名: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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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文集第三卷/周文.—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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