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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文集第三卷:慰劳 |
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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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队慰劳队高高兴兴的领了慰劳品,拴好臂章,拿着旗帜,向全上海的医院分头出发了。我们这一队只有三个:E,D,和我。去的是一家比较小的××医院。到了门口,向童子军说明来意的时候,穿白布外套的院长也走了出来,接过公函去展开看了之后,笑道:“欢迎欢迎!” 童子军喜欢得跳了起来,马上帮助E把脚踏车上的慰劳品卸下来,又帮他把脚踏车拴好,我们就进来了。院长一面伸手来拿我们抱着的两大包慰劳品,一面说: “这衣裤自然欢迎,但敝院还有得够他们换的,所缺乏的就是薄被,希望……” “很好,我们回到救亡协会去一定说得到,要求他们下次办来。只是这衣裤顶好由我们亲自一个一个的送到他们手上,以表示我们慰劳的微意。” 院长立刻皱起眉头道:“这不必。由我们在他们要换洗的时候发给他们就是了。因为你们现在一发,会把他们的秩序弄乱起来的。”他的手一直抓住慰劳品的带子,我们只得放手让他拿去了。最后,他向我们提出一点注意: “希望诸位进去看他们的时候,顶好不要问他们的话,因为你一问,他们总不免要谈起打仗情形,会无意间泄漏军事的秘密。因为我曾经奉到过命令。” “自然,自然。” 我们踏进第一个房间的时候,使我发生一种阴森和严肃的感觉,全身都顿时起了痉挛。眼前的屋子非常昏暗,一顺排着十几架铁床,只有打前窗射进来的微弱光线照见每张床上躺着受伤战士的身体。战士们都沉默地抬起头望着我们,黄蜡般的脸色都表现着紧张和惊异。D走在前面演说似的致起慰劳词来了,说完的时候,每张脸都现出笑容,点一点头,仍然把头翘着。 “这里都是重伤。”院长说。 我们兴奋的望着他们。他们也兴奋的望着我们,都好像有千言万语要互相倾吐出来,但我们不便问,他们也不便说,只用眼光表示出彼此无言的默契。终于,D叹一口气,用恳求的眼光看了院长一眼之后说道: “好,我们只这么着吧,弟兄们为国家为民族流了宝贵的血,没有表示我们敬意的,现在就请弟兄们写几个字给我们,让我们向全国民众广播出去,同时也留作纪念。” 所有弟兄们都微笑的点头道:“好,好。” 但大都不能动。躺在最后一张床上的一位弟兄说道:“好,我来写吧!” D把笔送在他手上,把纸铺在他床前的儿上。他侧着头想了一想,写道:“只有军人能救中国。” 其时,一个伤兵从旁一道门进来了,一手抓紧墙壁,一手提着裤腰,咬住牙一拐一拐走来,显得非常吃力。E一把将他的手臂抓住,一步一步轻轻扶上床去,使他躺好,替他把脚抬上床,他的脸色顿时发光了,深深地看了E一眼,眼眶边起着潮润。马上仿佛满屋子都更加严肃起来。那写字的弟兄立刻说道: “不对不对,我要重写过。”他于是把纸张翻面来写道:“我们要为民众流血到底!”旁边署上他的名字。 我很感动了,全身都激荡着高涨的洪流,仿佛在响应着弟兄们激荡着的洪流似的,要求起着更大的融合。当我们踏进第二个房间,十几个弟兄从床上一翻爬起,向我们迎来的时候,我全身都像触了电般,不由自主地喊起来了: “弟兄们!我们民众来慰劳你们来了!你们为了……”我的声音完全变了,一点也不受我的支配地发生剧烈的颤动,好像要和泪一起从眼耳鼻口乱冲出来,我说不下去了。是的,记得我在北洋军阀时代的队伍里,在内战的战场上,不知道见过了多少带伤了的弟兄,然而我们彼此间都是隔膜的,都是互不关心的;然而现在一切都截然不同了,彼此间的关系是这么的亲近,我看他们就像看一些仿佛阔别了多年的老朋友然而却是簇新的新人,为民族生存而抗战的弟兄!我还需要什么话来呢! 两个女看护快活的一跳,尖声向阳台喊道:“喂,来哟,人家来慰劳你们来了!” 但没有回应,女看护立刻跳去拉出几个弟兄来。 “东洋鬼子的飞机你们还没有看够么?尽去看甚么呢?来,人家来看你们!你不是说过么,等伤好了,再回去打鬼子飞机么?”她说到最后,把脸一偏,笑了。 他们听见我们要请他们写几个字的时候,一个轻伤的弟兄(他是特别给我印象深刻的一个),他,五短身材,厚实的胸膛,宽阔的肩膀,黑红的圆盘脸,敏锐的眼光,两手铁桩似的撑着方桌边沿,向着对面一个穿蓝色卫生衣的高大汉子喊道;“排长!来来!你来写!” “我写甚么呢?”排长迟疑的映着两眼,“你写吧!” “啧,排长,当然由你来代表我们大家写罗!随便你怎么写吧,就是说我们当兵的对于民众的希望就是!”他说着,就把纸笔塞在排长的手上。 排长看看纸,又放下道:“我又不晓得你们的名字!” 那边床上躺着的一个弟兄立刻在床头取下诊断牌,递过来了。但排长皱起眉头道:“嗯,我写甚么好呢?” 一个女看护却又把笔硬塞在他手上:“哪,这又不要紧,你就写了吧。”她转头来向我说。“他们不是同一个队伍的。”立刻她又望着排长了。“可不是一样么?反正都是自己人!” 排长想了一想,才写道:“还我河山。” 我们说,只要能写字的都希望写一点。旁边一个伤兵立刻抓起笔来写道:“军民合作。” “哦!是这样的么,”圆盘脸好像突然醒来似的说,也抓起笔来写。他写了“军民联合”四个字,随即把笔一掷,满脸发光的向我们笑道:“对罢?” 大家都也跟着他快活的笑了。我们别了他们向着另一个房间走去的时候,排长追来了,从D的乎上把那张纸拿下来,一面说:“唔,原来是这么写法的!我刚才还以为是大家合起来写一个呢!我要去重新写过。” 但女看护立刻在他手上夺下来了:“算了吧,这又不要紧的!你那句话不是也很好?” 在最后一个小房间里只有三个弟兄,E照例向他们致了慰劳词之后,院长忽然不见了,我们都立刻感到全身活泼,和第一个弟兄谈起话来。而在他旁边床上坐着的另一个弟兄更兴奋,两手动着,畅谈他一礼拜前在罗店的战绩,唾沫星子都溅了起来。当他说话的时候,我看见那边躺在靠门后床上的第三个弟兄,直看我们,好像在等待着我们马上到他面前去似的。但是这边这弟兄正讲得高兴,我们都不忍离开。只听见这弟兄说道: “……我带伤的那天,战事更激烈了。我们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饭。但是谁都没有嚷要吃。呵唷,那时鬼子的飞机好几架就在头上旋,丢了不知多少炸弹,鬼子阵地里的大炮也不断轰,轰得地都发抖,我们却不动,等着。鬼子以为我们都死光了,一个冲锋又冲上来。我们的连长,这实在是我们的好连长,他真勇敢得很!他拿着枪跳到我们前面,喊声冲锋!大家都就跟着他冲过去了!我们的喊卢真是震得天翻地覆了,吓得鬼子立刻混乱起来,我几下子就打翻了几个。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带伤了。”他用手指着他腰上包扎着的伤口,兴奋的把满是白沫的嘴闭住。 “你要我们帮你写信回家么?” 他露齿苦笑一下:“家么?在罗店已经给鬼子毁了!” 我们对望着,好久都说不出话。他把脸沉了一会儿,随后咬紧牙关,把手一挥说道:“是的,我们只有把鬼子消灭才能活!现在,国家就是我的家!”他捏着笔战颤的写道:“誓不与日寇共存忘(亡)。” 院长来催着我们走了。我跟着D,E刚刚踏出房门的时候,立刻发觉我们太粗心了;因为躺在靠门边的那个弟兄我们还没有和他谈过话!他两眼显出轻蔑地送着我们的背影。我立刻回进门里去,但他马上把头掉开,拿纸扇把脸遮住。我站在那儿真不知道要怎么才好。而D,E他们已跟着院长走了很远了,我又只得追了出来。一个女看护斜刺里走过来,在我耳边说道:“你们来慰劳他们,不要光做仪式,顶好是个别的和他们谈谈才好!” 我的脸和耳根都发了热,感到非常的惭愧。末了,向她苦笑一下,点头表示接受她诚恳的指摘,就追出医院门口来了。其实,院长正在向D,E说道:“我这里的伤兵最需要的是香烟,你们下次能够带点来就更好。” “好,我马上去买点来吧!”我抢着说。我心里已决定只有借着这香烟的原由就又可以和那被忘却的弟兄谈话,以补我们粗心之过。但我把烟买来的时候,院长却接了过去说道:“好,你都交给我,我代你们分给他们吧。” 我要求再和那位弟兄见一见。 “下次再请来吧!”他拦住我微笑的说。“他们已经很疲倦了,还要让他们休息休息。” 我们只得走出来了。但我心里一直感到不安,难过,仿佛压上一块沉重的石头。我时时总好像看见那轻蔑的掉过去的头,以及那遮住脸的扇子。呵,我甚么时候能再去看他呢?我只有默默地祷祝他的健康! 1937年10月24日《烽火》第8期 署名: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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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文集第三卷/周文.—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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