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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文集第三卷:紧张的上海 |
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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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已经到成都了吗?怎么样,那地方很好吗?救亡空气很紧张吗? 依我的推想,那是当然的罗。内地究竟是我们政府所在地,是纯粹的我们中华人民的领土。在现在上下一致发动长期的全面抗战之下,内地的救亡工作当然容易发展,此刻恐怕已经是一番新气象了吧?这使我记起了一九二五年大革命时代的景象。你知道那时我还是广州的中学生。那民众运动的风起云涌,那拥护革命军北伐的热烈,还鲜明地在我眼前呢,记得我有好几次挤在那广场上的主席台前,挤在那万千群众当中,跟着那森林般的万千只手举起我的手高呼口号时,我真是流泪了!我的身心整个的为周围的热情燃烧着了!万千个鼻孔同样呼吸,万千个心脏同样震动,我已经不感到我的存在,只觉得万千个透明的灵魂融合了我,我也融合了他们,成为屹立在这个地球上的巨人,可以战胜一切恶势力而有余的巨人。光辉灿烂的太阳就照在这巨人的头上,是一个怎样伟美的壮观呢!现在的内地大概就是这样吧?是的,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新生,这对于我们的前方抗战是重要的助力,是我们彻底战胜敌人的钢铁般的保证! 但是在这上海租界里的救亡工作,就不是那么顺利了。这困难你是晓得的。有一次,文化界救亡协会动员了许多会员到各弄堂去做里弄组织的工作,但一开头,有好些人都被挡了驾。老王这人真是神经质得很,那天他铁青着一张脸回来,拿拳头打在桌子上,说话时嘴唇都发抖了。他说他刚一拿着旗帜进弄堂,看弄的巡捕就把他拦住,说是没有奉到捕房的命令,不得让他在那儿活动!你看,难就难在这一点。我想,要是在我们政府所在的内地,会有这些困难吗?不过,从他们的工作方法上说来,我以为还有值得讨论之处的。最好是他们先发动里弄里面的住户们自动起来组织,那就好得多了。其实,在目前全上海的各里弄要组织起来是很容易的,因为几十天来敌人飞机大炮的教训,已经使他们觉悟到非组织不可了。我那房东,你晓得,是一个做公债生意的人。当抗战要爆发的前几天,他时时都希望着和平,他跟着我的门前走过看见我在看报纸时,总是把下巴的胡子一摸神魂不定似的问:“大概不会打起来吧?”他的电话就装在他房门口的,成天叮叮叮的急响,他每次都慌忙抓起来问:“喂喂!怎么样!又跌了吗?消息不好?唉!”但是近来可不同了,一看见报纸上载着我军胜利的消息,他的胡子都好像直了,说:“好,好,要把他赶走了才好,我们的金融才有办法!”甚至连他老婆也大骂东洋鬼子了。你大概记得吧,就是那个脸色非常苍白,一对小眼睛,吃长素,每天早晨总要听听无线电念经的女人?她最近常常在我房间背后的灶披间里和邻近的几个女人大谈其国家大事呢。她拍着手说:“格个东洋鬼子真真太把阿拉欺负得够者!弗大大格打一打是弗成格!弗打,阿拉中国就要亡把伊拉,大家都活弗成!东洋鬼子对付朝鲜人就是七家人家只准公用一把菜刀,田地房屋,都把伊拉夺去,依看看,哪能得了!哼,就是那些汉奸弗好,没良心,真要大家一条心把伊拉除脱才好!”你看,从她这样女人的口里,你可以想象目前一般民众是怎样的情绪和怎样的要求了。 可是,就因为是“租界”,所以……唉,你叫我怎么说好呢?因为“租界”究竟是我们的友邦。 然而,就正因为是“租界”,所以也潜伏着许多汉奸!在马路旁的茶缸里投毒粉的是他们,造谣,散布和平空气的是他们,每当夜晚我英勇空军出现在天空时,你可以看见呼的一声一两点红的或绿的火花划破黑暗射向天空——这就是那些无耻的出卖民族利益的混蛋们放的信号弹,接着敌军兵舰上的高射炮就砰砰*(左石右訇)*(左石右訇)轰响起来了。这真是令人恨不得一把抓住这些混蛋们两口咬死!你不是也知道么,当抗战爆发的那几天,就谣传着汉奸们在调查我们文化人的住址,已经开了一张名单准备实行各种卑鄙手段?而现在居然有出现在一些会场上捣乱来了!据说老汉奸如曹汝霖之流也潜来上海呢!你看,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我们的工作是如何的困难! 还有呢!这你也知道的,在这租界周围整天响着密密的枪声和炮声,而天空不时出现敌人的飞机,构成几个众字形,嗡嗡发响,到附近去丢炸弹,轰通的声音,把地皮都震动,但这些,我们早已习惯了,倒也并不觉得怎样,可是流弹常常横飞进租界里来,打死了不少的人,在码路上走,简直要非常当心的,看飞机在哪方的天空作战,就靠着哪方的房子下或墙下走,要不然,飕的一声就会失去自己的脑袋! 但所有参加救亡工作的人们,并不因上面这许多困难而气馁,而且新的工作者还在不断增加呢!大家都是一早就离开各自的屋子,匆匆忙忙的到会里工作,直要到天黑了弄到精疲力竭了才回,到屋里还工作,说起来,有许多事简直要令你感动呢!住在我对门的那三姊妹现在真是活跳得很!战前,她们还是洋行里的职员学校的学生,脸上都是那么愁锁眉梢,说话总是俯着头的。从前老嚷着:“苦闷呵?苦闷的时代呵!”现在可不同了。她们每天一早起来就不见了。那大的两位是参加某夫人组织的慰劳会的。后来她们甚至把我们这弄堂里的有几个女人也发动参加去了。她们在那里成天和许许多多人——里面有少奶奶,小姐,最多的是女生——大家挤在一间广大的圆屋顶的屋子里,在那些征集来的棉纱捆,布捆,毛巾捆,饼干捆,肥皂捆……之类的堆积里,坐下来裹纱布,做慰劳袋,做军服……晚上还抱了一大包回来埋头在电灯下的缝衣机上做,那机声不断的轧轧轧一直要响到十二点钟。恐怕就是为自己赶嫁妆都没有这样的不知休息吧?“我做了这许多年的事情,只有这一次我才真正觉得做了人的事了!”有一次,那大的一位在脸上,眼里,嘴角,都充满了无限的快慰和骄傲,微笑的说。接着,她告诉了我一个故事(她说这故事时,也还一面拈了针缝着军服上的钮扣)。她说,有一晚上,她们十几个人和某夫人拿了许多慰劳品到某医院去送刚好的伤兵上前线,伤兵们站了一大队,都挺有精神的听她们说话,说完话之后,她们就一个个地把慰劳袋挂在他们身上。那些伤兵全都动容了,有几个的眼眶还涌出泪水。一个高大的排长忽然上前两步,说:“呵,我们真是从来没有看见我们的民众这样待我们过。我们这回是很清楚的看到了,我们是在为甚么而战的!是的,我们是在为我们的民众,为我们自己而战呵!只要后方的民众工作好,我们就是去死了也放心了!”到这里,忽然从袋子里拿出一张十元的钞票来,又说:“现在这钱我们上前线也是没有用的,好,就请你们帮我捐到难民收容所去吧!救济他们是要紧的!”这女朋友叙述到这里时,两眼都放射出强烈的光辉而且有些潮润了,呵,在这样的战争中,我们这民族在创造着多多少少动人的诗篇! 她那第三的一个妹妹,那圆盘脸的一个,从她那两道逼人的眼睛的光,就说明着她的倔强的性格。记得她过去曾经有一次在马路上走,遇着一个流氓老跟着她,她反过身来就给他一耳光。她就是这样。平常最喜欢读点马耶可夫斯基的诗。当抗战一爆发,她就在袖子上拴了一条红十字的佩章,和她的一大群女同学参加到前线做救护工作去了。我在画报上看见过这样的救护队的照片,她们在腰间挂一个急救包,用担架两个人抬一个伤兵呢! 说起前线,你该知道有一大队学生军——里边也有女的——也拴了子弹袋,拿了枪开去作战的事吧?而现在许多店员也要求组织起去了,某书店的小伙计阿张——喏,就是那个矮矮的瘦瘦的,一见着我们就总是笑的呢——他是在未开战前受过军训的,这回也去了。临走时,我没有看见他,他给我留了一张字条,上面这么写道:“永别了!我不灭倭寇,誓不为人!” 老李也从军去了。他的那种工作热情真使人感佩。当他参加某难民收容所时,那工作之困难是无以复加的。一千多难民挤在那样一个大戏院里,在那阴沉的屋顶下,在那微弱的光线里,成天只晓得骂鬼子,哭的哭,闹的闹,有的还说就要去拼命。真是搅得一团糟。再加那空气的恶浊,流行病的增加,简直要把人昏倒了。但他和十来个工作者耐心地挤在那些难民中,一个个和他们谈话,理解他们的生活和要求,慢慢说服了他们,把他们分组,教唱歌,识字,演讲,灌输救国的知识。这里边的难民,有一大半是绸厂和纱厂的工人,他们平常就痛恨东洋鬼子的,曾经作过几次英勇的反日罢工的。他就把他们组成义勇军,一共组织了三大队,出发去请求发枪去了。在出发之前,他曾经因工作过度病了几天,但一听见说出发,他一翻就下了床,跟着去了。那天我正到会去办公,在路上碰见他们队伍刚上卡车,都是蓝布短褂,一个个都笑嘻嘻跳跳蹦蹦的。他握我的手道:“好,请了!到前方时,我一定写些战斗的东西给你寄来!” 全上海这样的收容所一共有一百几,他们这里是组织起去了,听说别的也正在组织,要是全都这样,那将是怎样伟大的力量呵!记得当上海抗战开始的第二天,我们两个一道在爱多亚路在外滩所看见的几十万的难民拥挤在马路上,人行道上,江边的码头上,简直像平地起来的波涛似的,那是怎样的万头攒动呵!当我大队的英勇空军第二次在上海的天空出现,穿过那些流动的团团的乌云,去向敌人的楚云旗舰丢炸弹,后来与几十架敌机在云端搏战,炮火砰砰*(左石右訇)*(左石右訇)在高空发响的时候,他们全都仰起他们的脸,用了那几十百万双兴奋的眼睛把它们望着,一面拍手叫好,那又是如何的壮观呢!自然,在那种极危险的情况之下,那样的动作不免被人讥为幼稚,但那所表现的热情,却是我们民族的力呵!那时不是谣传着一个故事吗?说是敌军在外白渡桥那面架着机关枪凶狠狠的要向外滩拥挤的难民扫射,难民们忿怒了,呐一声喊便冲上桥,冒着机关枪的弹雨冲去,在前面的倒下了,在后面的并不退缩,终于冲上前去,把机关枪夺过来了。这是否确有其事,报纸上没有证实。但我想,即使我们不把它当作事实看,只当作是民众虚构的创作看,也是一首怎样悲壮的诗呢!它说明着民众的希望,说明着民众的力呵! 刚写到这里,我的弟弟跑来了,他说他们这一队童子军今天上午担任维持某条路秩序的时候,又捉住了一个汉奸,已经送到警备司令部去了。他说他们这一队明天也要出发到前方去救护难民呢!他叫我附笔问候你,并且要我这么写:“你记住呵!你答应到了四川要给我通信的呵!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一说到这个,又讲起他们那一次的战绩来了,其实是他也当面讲给你听过的。喏,就是那回有两个日本人开了一辆汽车到一家奸商的米店门前,装好米正要开走的时候,他们有三个童子军跑去了,有一个马上就横躺到汽车的轮子面前,吓得那两个日本人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跳下车就跑掉了。他说:“明天我们去救护难民,还要干更艰难的工作呢!” 老陈也到我桌子前了。他们的宣传部刚开完会,现在我们这房间顿时又增加了不少的人,前后左右都挤来挤去的,人声嘈杂起来了,这个在拿印刷品,那个又还在讨论什么。而老陈也慌慌忙忙说:“你在给××写信么?好,请你帮我附一笔吧,我简直没有时间写信,”他还没有说完,又被一个人把他拉到办公桌前去了。 我也不能写下去了,因为我的事又来了,许多募来的救国捐堆满了两桌子,全是金器银器,我得赶快登记。好,再谈吧!希望你告诉我一点成都的令人兴奋的消息。 1937年12月1日《金箭》第1卷第4期 署名:司马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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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文集第三卷/周文.—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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