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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疯狂苦战《风火山》
王琳
    盛夏,柯仲平辗转来到北京。人海沧桑,经过一场军阀混战,最后,新军阀蒋介石取得了胜利,坐镇南京,居然把北京改称北平。北京也罢,北平也罢,“他妈的!去了个乌龟,来了个王八,一球样!”柯仲平用陕西话骂着。
  丁月秋还在榆林,她的妹妹素秋和妹夫杨春洲,此时都在北京的大学里读书;在西单的白庙胡同租了三间西屋住着,春洲的弟弟杨辉远从广州的革命军里来到北京,也住在这里。柯仲平便在附近的胡同里找了一个小公寓暂时安身;在素秋家吃饭,省了许多麻烦。杨辉远赋闲在家,杨春洲就想找点工作给弟弟干;向北师大的教授黎锦熙借了三百元,准备开一个书店,让他弟弟站柜台。他们腾出来一间房子,把临街的一面开成个铺面,一个小巧玲珑的书店就这样诞生了。书店正式开业,得取个名字呀,杨春洲他们三个取来取去也不满意。最后,丁素秋说:
  “还是请平哥取一个吧,他保险能取好。四弟,要吆你去把他请来商量商量。”
  杨辉远出去了一会儿回来说:“不在,茶房说没睡午觉就出去了。”
  正说着,只见柯仲平气呼呼地来了,嘴里还嘟嘟嚷嚷地骂着:“他妈的!老流氓!”
  “嗯,流氓?你骂谁?客气点哟!我的大诗人!”幽默的杨春洲开着玩笑,还用肩头拱了一下柯仲平。
  “哪个给你开玩笑哟!真的遇着流氓了。”
  “哎哟!北京还有女流氓哪!漂亮吗?你好运气!”
  “去去去!我从王府井上了电车,看见两个流氓对一个漂亮女学生不三不四的。到了中央公园,女学生下车,流氓也跟着下车,我也就跟着下了车。两个家伙一左一右就那样摽着人家,把人家搞得寸步难行。我上去推了那个矮子一下,杂种疼得赶紧把手缩了回去。那个高个儿还想来同我较量,我又给了他两下;两个家伙这才规规矩矩夹着尾巴跑了。”
  “哎哟!真比李逵还李逵了!”杨春洲边倒了一杯凉开水,边嘻嘻哈哈地故意气他:“来,压压惊!”
  “惊什么哟!”柯仲平白了他一眼,不耐烦接他的水。
  “好了好了,消消气!消消气!”杨春洲把杯子凑到他口边。
  等柯冲平冷静下来后,丁素秋把替书店取名字的事对他说了。他把头发往后一甩,眼睛往上一抬,想了一下,吟了两句诗:
  我愿做预言的喇叭,
  把沉睡的世人吹醒。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人的诗?”
  “是,是,反正是个外国人的。”杨春洲含糊其词地。
  “雪莱的吧?”丁素秋说。
  “对,雪莱的。”
  “怎么?”
  “怎么?你们这个书店准备经销什么书吆?”
  “当然是进步书了。”
  “那就叫喇叭书店,好吗?将沉睡的世人吹醒呀。”
  “好!好!真好!”大家同声叫好。
  就这样,白庙胡同往西单的拐角处,不久就挂起了一块醒目的横式招牌:“喇叭书店”。它是著名书法家钱玄同写的,黎锦熙还在上边注上了注音字母。这块牌子,直挂到杨辉远被公安机关抓走,喇叭书店关门大吉的时候。
  中国革命的现实,反动派对自己的迫害,潘汉年等共产党员的影响,革命的艰苦曲折,反革命的阴险毒辣,使柯仲平逐渐认清了,只有马列主义才能救中国。秋收起义、南昌起义、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等等的失败和成功的经验教训,尤其是西安围城给人民带来的灾难,更像一把刀子似地扎在诗人的心上,使他坚定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农村包围城市的信念。他的思想起了一个质的飞跃。1924年,写《海夜歌声》的时候,他只知道恨呀,恨死万恶的旧社会,追求呀,追求那诱人的光明与自由。至于旧社会如何去推翻,光明与自由是什么样子,又如何去追求,他心里都还模模糊糊的;所以诗中不时流露出一种“孤来孤往”,力不从心的苦闷。经过几年来的磨炼,对这些问题他都有了明确的认识和答案了。
  认识明确了,生活在诗人心田上插下的种子也已成熟,诗的冲动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坐到公寓里那张陈旧的小桌子前,摊开了一沓粗劣的草纸,把心中的诗情画意、喜怒哀乐、希望憧憬、离合悲欢,点点滴滴地洒在纸上。
  柯仲平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写东西也是这样。他不像有的作家,要先列一个详细的提纲,甚至连对话都写出来后才正式动笔。他只需要构思一下主题、人物……有个基本粗略的轮廓就写起来了。他要写西安围城给老百姓和革命军带来的灾难。最后,在“土匪”和友军的支援下,革命军终于突围到了风火山上,获得了新生,点燃了共产主义的烽火,迎接革命高潮的到来。他把自己的生活经历全部调动起来了。其实并非他有意调动,而是一提起笔来,那些生活便前呼后拥地把他包围起来,听他选择调遣。他自己也成了书中的主要人物。那个装疯作邪地唱着曲子,到群众里和敌军中去作宣传鼓动的流浪人身上,就大有诗人自己的影子,连身世也是诗人自己的身世。他唱道:
  歌呵寡!歌呵寡!
  浪子出门,好多年代不还家!
  妈妈哭泪多,眼昏花,
  一年年,妈妈望白了头发。
  浪子呵!你爹爹出门死在远方,
  你妈妈,好容易才把你养大!
  浪子呀!你十来年还不还家!
  ……
  这不就是柯仲平的自传吗?这位流浪人又唱:
  我流落,我爱上了两个女人——实说是一个。
  她是光明,是苦人们喊叫的声音。
  她的名字叫作“爱”——
  爱工人!
  爱农民!
  还有那个灵魂高尚,廉洁奉公的革命军的军需长,在被围城的苦难中,在饿断肠的饥荒中,人们以为他这个管钱的官准有活命的办法,殊不知他跟大家一样吃的是人肉;牵马婆给他送来了美丽的大姑娘,他“好好牛儿不吃青青草”,清清白白地把姑娘送回家去。当姑娘的母亲问起他的身世时,他说的也是作者自己的身世。他还说:“哎,做得母亲的儿子,就难做人类的儿子;做得人类的儿子,就难做母亲的儿子!”这,不是柯仲平给他母亲的信里的话吗?是的,柯仲平把自己的雄心壮志,思想感情,全都寄托在剧中人身上了。
  这部诗剧,充分运用了浪漫主义的手笔,进行大胆的夸张和渲染,把欢乐推到顶点,使苦难沉入深渊。在饿断长安的那些被围困的痛苦而恐怖的日子里,饿殍遍野,尸骨堆山,“山无一滴泪,江无一滴水。”人吃人,后死者吃先死者,人头、人肉都上了舞台。(这种手法究竟得不得体,只好请美学家来鉴定。)当最后突围来到风火山上时,饥饿和苦难暂时过去了,革命军杀了几头牲口,运来一批烧酒、“衣单,风寒,烧着一摊一摊的野火,人们围着野火在狂欢酣饮。大森林和野草们也因风火狂舞狂醉了。”在解围中立了功的流浪人端着酒碗:
  请!请请请!
  兄弟姐妹们!
  狂欢狂欢呵!
  狂饮狂欢酒!
  狂唱狂欢歌!
  狂庆狂欢节!
  狂欢狂欢呵!
  按我们中国人的习惯,每逢喜庆就耍狮子龙灯,可风火山上出现的却是耍火球的,吞火的。大家在风火狂烈中高唱:
  像千百个太阳大的一块火烧成铁水,
  我们举起千百个月亮大的一把铁锤,
  就是这么样,
  阔啦啦,阔啦啦,阔啦啦的三声五声呀,
  飞飞!飞飞!
  火花满天飞!满天飞!
  在中国古典诗词和民歌的运用上,比起《海夜歌声》来,《风火山》就成熟得多了。在饿得饥肠辘辘的时候,大姑娘是这样画饼充饥的:
  天门开,神仙撒下黄金来,
  地门开,跑出一个妖怪,
  妖怪手里拿着一个馍;
  只要他分我半个,
  我跟妖怪去,我跟他去,
  哪怕你神仙下来紧紧拉着我。
  马哥头醉酒时是这样唱的:
  赶着高头大(马——马字不唱出)
  四十里长冲,
  五十里钻洞;
  烟花有个迷人劲,
  扯朵儿烟花——
  扯朵儿烟花呀,
  扯朵儿烟花!
  吃你羊羔美(酒——酒字不唱出)
  一回来一醉;
  偷你百花心,
  我是路游神。
  一笑陪你三更三点五更五点泪——
  三更三点呀,
  五更五点泪!
  南山有仙人,
  北山有妖精;
  他家哥妹俩出门,
  哥向北山妹向南山行。
  南山北山都有迷人劲,
  我愿遇南山的仙人,
  也愿遇北山的妖精!
  大姑娘的情郎,军需长奋勇打头阵牺牲了;妈妈和邻居也被杀害了;气疯的大姑娘唱道:
  这桩无头公案来日审,
  谁杀人?山精们去打听。
  好像二月家家来上坟,
  爹娘兄弟姐妹死,
  满山的哭声!
  谁也不用哭爱人——
  山茶初发蕾,
  你哭坏了眼睛。
  芦花白头夜,
  梦中人自年纪轻轻。
  1946年,在中国做英文教授的美国作家罗伯特·佩恩(1911—1983)访问延安时,听到柯仲平为他朗颂了《风火山》里的几小段,大为叹服。写了一篇文章《一位最受欢迎的诗人》,收集在他的《中国并非沉睡》的最后一章《红色中华之行》里。他写道:“他把诗歌的抒情深度,同他的政治见解结合在一起。”他把《风火山》与歌德的《浮士德》相提并论,甚至把“柯仲平的诗作完美无瑕,有时令人吃惊”这类可能有点夸张的语言都用上了。
  人常说,唱戏的是疯子,可从没人说诗人是疯子。但柯仲平一进入创作过程,就成了真正的疯子,喜怒无常,阴阳颠倒。常常是更深人静公寓一片漆黑,只有他屋里的灯光还亮着。起初,在这种时候他还边写边弹边唱,被人家干涉了两次,才把这毛病改了。可白天他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有时候,他错把月亮当太阳;有时候,他错把太阳当月亮。有时候他正鼾声大作,突然一下坐了起来,跑过去写上几句;有时候写着写着,他扑在桌上呼唤起来。或哈哈大笑、或大喊大叫,当过度紧张,脑子里的那根弦绷断了的时候,他的精神真个失了常,竟说起胡话骂起人来,写作便无法进行了。
  严冬,公寓里每间房子都升起了火,只有柯仲平屋里冷冰冰的。他穷,出不起这份烤火费;他犟,要看看北京的冬天真能把他冻死!丁素秋把小女儿白云的一个破袍被给了他,好说歹说,他才把它盖在膝盖上。素秋又给了他一把开水壶,坐在一个装着破草烂棉絮的破筐子里,让他把脚放在里面取暖。他每天晚上打一盆冷水放在屋里,第二天睡起来后头一件事便是一捶打破盆里的薄冰,用冰水遍擦全身。真舒服呀!他神清气爽,浑身发红发热,暖和起来了。然后,他精力充沛地提起笔来,写、写、写!
  就这样疯狂苦战了百来个日日夜夜,这部燃烧着狂烈风火的万行诗剧,这我国第一部描写革命武装斗争的大型作品,终于大功告成了。诗人写了“全世界在风火狂烈中”几个字,如释重负地放下笔来。他望着窗纸上朦胧的曙色,深长地呼了一口气,并在稿子上记下了现在的时间:1929年1月21日天明时。
  笔是放下来了,可心还吊在半空中!下一步怎么走呢?他望着乱哄哄地堆在桌子上的那些草纸犯愁,谁敢来出版它?!这要烧毁旧世界的火把!北京?不行!上海吧?呵!还是上海!那里有潘汉年。还有鲁迅、郁达夫,他们都是我的师长,他们也都在上海。
  他越想越激动,一拳砸开脸盆里的薄冰,用那冰冷的水儿在身上擦洗起来。
  天,大亮了。
  

狂飚诗人:柯仲平传/王琳著.—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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