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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天堂寒夜曲 |
王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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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美丽的苏州,自古以来就是我国的旅游胜地。虎丘耸立,园林秀丽;什么狮子林呀,拙政园呀,网丝园呀……都是小桥流水,曲径通幽。很少有人知道在旧社会,它还别有一景;这一景座落在狭窄肮脏的西大街上,梅家桥前。西大街并不大,宽不到一丈,两辆黄包车碰见都得多加小心。梅家桥听起来很美,其实并没有梅花飘香;小桥倒有一座,下面淤积着污泥浊水,臭气熏天。唯一引人注目的是那四堵高墙,它们高足五米,而且异常坚固;下面是大石头垒的,上面是青砖砌的。它们围着一个宽大的院落,压得周围那些矮小破旧的民房喘不过气。最神气的还要数那个耸立在高墙上的瞭望台,它高高在上,东西南北的风光尽收眼底。可惜它的职责绝不是供人观赏风景,而恰恰是不准人观赏风景的。这个地方,昼夜有人荷枪实弹,凶神恶煞地守卫着。院里那些被剥夺了自由的人们,谁要是想出去“游山玩水”,就得受到这瞭望台的照顾;叫你的心脏永远再别乱跳。最滑稽的是,那瞭望台上还有一座孙中山先生的铁像,革命的伟人竟成了吓唬人的傀儡! 这里,便是臭名昭著的苏州监狱。 每当晚上八九点钟,住在这一带的人们,常常能听到“呛啷啷,呛啷啷”的脚镣声,由远而近,这是从上海来的犯人,他们下了火车,被押到这里来“反省”。他们不光戴着脚镣,而且还戴着手铐;不是一人一副,而是两个人铐在一起。 1931年冬季的一晚,呛啷啷,呛啷啷的声音,又冲破了冬夜的岑寂,在这漆黑的“人间天堂”上空颤动,和那呼呼的风声交织在一起,谱成了一支凄厉悲怆的天堂寒夜曲。它,带着血,含着泪,要伸冤,要报仇!一小串犯人来了,走在前头的是我们所熟悉的那个卷发蓬松,胡子拉碴的青年。他像一头被关久了的猛兽,显得有些疲倦;但威风不减,豪气长存。毋庸讳言,他是比以前瘦了,也黄了,甚至有点苍老了;但他的目光依然那样明朗,他的脊背依然那样笔直,他胸中的仇恨之火烧得更旺了!只有他的腿,因为长期睡在监狱里那潮湿的土地上,时常疼痛,走路困难,加上那副沉重的脚镣,若不是它的主人以惊人的毅力在强迫着它,它早就躺倒不干了。 柯仲平被抓到龙华监狱里,判了十一个月的徒刑。他伪装成一个木匠,化名何桂生。反对派对他软硬兼施,使他吃尽苦头,但他的档案上却没有添一个字,改一个字。反动派拿他没办法,又没有拿到他的任何证据,不好枪毙他。便按照惯例把他引渡到苏州反省院,企图用杀人不见血的办法,感化他,软化他。 按照文化程度高低,这监狱的犯人被编为五个区。文化高的在民有、民治两个区,何桂生属粗通文字者,编在第三区,称之为民享区。每天,有人给他们来上课,三民主义,建国大纲、国文、习字…… 冬去春来,百花盛开,这监狱依旧是一潭死水。敌人的感化政策感化得了贪生怕死的胆小鬼,可感化不了坚贞不屈的共产党员。在这里,共产党员与反动当局之间的斗争,总在或明或暗地进行着。有成功的时候,也有失败的时候。比如,那一天,因为米饭里净是碎沙石,在共产党员们的鼓动下,来了一场绝食斗争。偏偏绝了不到一个钟头,有的软蛋便受不了了,拿起碗就去盛饭!人心齐,泰山才能移,人心不齐,这四堵高墙你也打它不倒!任你共产党员在暗中使劲儿,但毕竟是在敌人的高压监督之下呀! 这里,敌人采用一种伪善的办法来对付犯人。脚镣被敲掉了,可以睡在木板床上了,打骂改成训话了……这些“改善”在柯仲平心理上的压力,比龙华监狱大得多!软刀子杀人,恶毒!可怕!他相信自己有足够的免疫力,绝对相信!这四堵高墙,这四堵高墙呵!恨不得一脚,一脚把你踢破! 每礼拜一,照例是敌人的纪念周。犯人们得毕恭毕敬地站着。升旗——青天白日满地红;唱国歌——“三民主义,吾党所宗。……”院长训话,照例是:“打官司打进了反省院,总算有出头的日子了,反省得好,六个月可以出院。否则就是无期徒刑,或送原关押单位处理。……三民主义,救国救民。共产主义,杀人放火,共产公妻。……课堂上不许乱发言,乱宣传,不许串号子(到别的宿舍去)。……” 这一天,纪念周刚做完,何桂生半路上便被一个训育员叫去训话去了。来到一间小办公室,训育员让他坐下,装得很和蔼地: “何桂生,入院这了几个月来,我看你的身体好多了,满面红光。反省院到底好吆。你最近练着字吗?” “练,天天练。” “嘿,将来你写得一手好字,你可以不再卖苦力了。到党政机关里当个录事什么的,不比干啥都强。嘻嘻嘻,你学了这长时间的三民主义,有什么心得呀?” “唔,新的,是新的,过去就没学过吆。”柯仲平假装不懂。 “嘻嘻,不是新的,是心得。就是说,哎,怎么给你解释呢?就是说,说你学了这么长时间的三民主义了,心里觉得怎么样?三民主义好不好?” “哦,是说这个呵,唔,好,好是好,……不过……” “还有什么不过?”训育员的态度严肃起来。 这时,有人进来了,见这里坐着一个犯人,便对训育员说:“训育员,请出去一下。” 训育员告诉柯仲平等着,便和那人来到外边。原来那人是传达,说有人来看何桂生。“看何桂生?什么人?”训育员满腹猜疑地问。 “说是他表哥。” “穿什么衣服?干什么的?” 传达把一封介绍信递给训育员,原来来人叫朱静涛,是从南京中央党部来的。便说:“请他到会客室等着。” 训育员进来问何桂生:“你有个表哥吗?” 柯仲平不知他为什么突然提这样的问题,只得依实说:“表哥?表弟倒有一个。” “到底是表弟吆表哥?” 柯仲平灵机一动:“嗯,表哥也有一个。” 训育员又看了一下介绍信,柯仲平眼尖,早看见那是中央党部的信封了。训育员又问: “你表哥叫啥名字?” “叫朱静涛。”柯仲平赶忙回答。 “在哪里做事?” “在中央党部,南京。”柯仲平答得干脆。 训育员把柯仲平带向会客室,老柯心里直嘀咕:“这老兄,冒冒失失就来了,露了马脚可怎么办!” 见了朱静涛,柯仲平机警地叫了一声“表哥!” 朱静涛道:“表弟!哦!不错呀!我看你身体不错呀!”。他是在安慰他,也是在敷衍敌人。其实在他眼里,柯仲平老多了,瘦多了,头发谢顶了。走路还一跛一跛的。 “唔,是不错。”说什么呢?当着这训育员。哦,对了:“表哥!我妈……” “姑妈身体不太好,挂着你吆。你要好好听话,争取早日出去哟!” “唔。” 训育员见这位西装笔挺,仪表堂堂的中央党部来客,谄媚地说:“他,字写得不错了。” “好好练字,好好读三民主义。”朱静涛也拣敌人爱听的说。他知道言多必失。便告辞了。当然,他没忘记向训育员说几句感谢的话,希望他照顾一下何桂生。又把给“表弟”带来的一点食品交给了训育员,说如果允许的话,请转给他表弟。训育员当场就把东西给了何桂生。为中央党部的大员效劳,是训育员求之不得的呀。 1932年,春节快来的时候。 这天傍晚,开往上海的京沪路火车到达苏州车站时,不少乘客涌下火车,朝出站口挤去。人群中,有两个青年妇女,看来像是主仆二人。那主人打扮得相当华丽,涂脂抹粉,烫发蓬松,一双大眼神采飞扬;身着当时颇为摩登的银灰色长毛绒大衣,软缎长旗袍拖齐脚面,闪闪发光的高跟鞋“得得得”地在地上响着。那仆人农村妇女打扮,棉袄上罩着阴丹士林布外衣,黑棉裤,老棉鞋。别看她丝毫不加修饰,那两只含忧的大眼一点也不亚于她的主人。她拎着一个大提包,抱着一个白布包,小心翼翼地紧跟着主人。 出得站来,这主仆二人东张西望,显然是初上“天堂”,无所适从的样子。黄包车伕们马上蜂涌而来,你呼我叫,把她们包围了。 “我们要找一个大旅馆。”主人很气派地说。 主仆二人上了最靠近的一辆车子,彼此默默无言,好像都有心事。车伕拉着她们拐弯抹角,把她们送到市中心观前街的一个大旅馆。 她们开了三楼的一个头等房间。一切手续办完,洗了脸,吃了饭,也无心到街上去看“天堂”,老早便关起门来。 主人对仆人道:“二姐,你可冷?” “不冷,哎!”丁月秋深深叹了一口气,心事重重地坐到沙发上。 妹妹素秋温柔地坐到姐姐身旁,拿起她的手来握着,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热气都传给姐姐,恨不得使姐姐的心赶快温暖起来: “你这个人真小心眼儿,静涛不是说到苏州就算脱离危险了吗?” “嘿!老平那个人你还不晓得,他对那些人恨之入骨,我生怕他愈到这种地方愈惹祸。” “哦哟!你真把他说成个憨包啰!” “二杆子!二杆子比憨包还会惹祸!”月秋说着说着流下泪来了。 “嘿!你这个人真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 “一点也不自扰,四妹,你是不知道!”她眼前闪现出一个男人的形象。 “莫非你还有什么困难?!” 月秋呜呜哭起来了。不能说呵!这样的事怎好对妹妹说!? 妹妹边替姐姐擦泪边说:“你的困难不说我也知道,还不是娃娃小,事情忙,生活狼狈。好在小莉莉也一天天大了。” 素秋把话放开,月秋如释重负,便也趁机赶紧下台:“越大越不好对付。过去可以把她拴在屋里,现在拴不住她了,到处胡跑。我的事情又忙,要是弄出个好歹,咋个对得住老平吆!”说着她又呜咽起来。她这句话是一语双关,但妹妹当然意识不到,便吓唬姐姐说:“快莫哭了,外边人来人往的!” 第二天一大早,素秋还睡得正香的时候,月秋便起床了,一夜她都没睡好。她轻轻地拉开窗帘,天哪!竟下起雪来了!纷纷扬扬的,还不小哩!真是,人倒霉,连老天也来欺负你!人生地不熟的,下着雪更难找人!哎!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哟!她的泪珠儿又不禁往下流了。怕妹妹看见,赶快把它擦掉。 吃过早饭,在妹妹的千叮万嘱之下,月秋拎着白布包,独自探监去了。在南京,朱静涛就把反省院的情况,如何找,都向她们一一介绍了。月秋叫了一辆黄包车,往西大街而去。起初,那车子拉着她冒雪前进,还算把稳;过了大桥,那路便泥泞难行,七坑八洼,颠来簸去,真叫人受不了。走了一小段,那车伕便怨声载道,说要加钱,月秋慨然应允。又走了一段,那车伕竟提出不干了,加钱也不干了。月秋左求右求,他就是罢工了。月秋没办法,只好给了他加倍的钱,提着那沉重的包袱跋涉。边走边问,言语不通,一知半解。本来不长的路,她弯来绕去,竟走了老半天,才看见那高墙大院,阴森恐怖地耸立在面前。月秋打了一个寒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儿。呵!到了!总算到了!她庆幸着,然而,心里并不感到松快。哎,原来是关在这样一个地方!…… 她壮了壮胆,鼓足了勇气,这才向那道站着岗的月亮门走去。 “干什么的?站住!”离得老远,那卫兵便恶汹汹地叫唤起来,把月秋吓了一跳: “我是来看人的。” “看什么人?” “何桂生。” “什么人吆?” “犯人。” “为什么早不来?什么时候了?去?下午再来!” 月秋还想求情,但看着那是铁板一块,只得懊丧地走开。 附近一家穷人的大门口,搁着一个大木墩。月秋趁势坐了上去,还好,屋檐挡着雪花,飞不到她头上。她木头人似地坐在那里,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她觉得自己好像麻木了,生活的不幸和折磨,把她的锐气都磨掉了!她目前的处境,狼狈呵!自从柯仲平“失踪”以来,她经受了多少熬吃了多少苦!一个人带着还不会走路的孩子,每天把孩子拴在家里,自己到工厂做工养活她。老平什么时候能出来呢?!天哪!出来以后这日子又怎么过?!现在,有一只魔鬼的手在拉她,在扯她,说得确切一点,是在玩弄她!她有时清醒,有时迷糊。老平,多么可爱的人,多么耿直的人哪!他们两个的历史,多么可贵!反封建,争自由,同甘共苦,同呼吸,共命运,而且还有了一个小宝宝,爱的结晶!她要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忠诚的人!呵!不想了!她不能再想了!她要看她的老平,要把一切都告诉他! 下午,又经过多少周折,受了多少气,还花了几块钱,她才被引到那间又细又长的会见室里。这会见室两头各设一道门,中间有两道铁栅栏隔着。她在狱卒的监督之下,等了一阵,才看见两个人从对面那道门进来了。天哪!她的亲人怎么变成这样了?!头秃了!腿瘸了!骨瘦如柴了!他进门时还险些儿绊了一跤。 柯仲平慢慢走进来,站在栅栏那面,定了定神,这才向月秋望去。呵!他们的目光相遇了。这时候,月秋才看见仲平眼里的那股豪气,还和当年一模一样。她有千言万语要和他说,但是她哑了!还是仲平先开口: “莉莉长大了,可会走路了?” 他这一张口,月秋觉得他说话怎么不关风,哦!原来是牙齿快掉光了!她点点头,还是说不出话来。 仲平又说:“我,我很好。” “我们也很好……我,我给你做了一套棉衣。”她要把包袱交给他,早被身边的狱卒接过去了,他打开包袱,奸笑起来: “哈哈,异想天开!犯人还想抽烟、喝酒、吃肉!拿回去吧,我们这里什么都有!” “先生!先生!就留下给他吧!我是从老家给他送来的呀!求求你!” 那人犹豫了一下,把棉裤拿上说:“好了,其它统统拿走!” 月秋又哀求道:“先生,把棉衣也给他穿上吧!” “少啰嗦!他要穿多少?他不是穿着吗?时间不短了,你快走吧!” 黄昏时候,还不见姐姐回来,可把素秋急坏了。她连晚饭也没吃,等着姐姐回来吃呵。莫非没找到?!莫非找不着回来的路?!莫非出了意外?!……” 月秋总算推开门进来了,倒在床上便号啕大哭,可把素秋吓坏了,以为仲平已经死了,赶紧问道: “人在吗?见到了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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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飚诗人:柯仲平传/王琳著.—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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