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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神禾塬上的脚印 |
王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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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市南郊三四十里的地方,有一个神禾塬。塬,是陕甘一带的一种特殊地形,它拔地而起,看去和山一样;但当你爬上山顶,它突然变成了一块太平原,豁然开朗。好比陶渊明欣逢桃花源,令人惊叹不已。这大平原上花红柳绿,更有良田万顷,村落无数。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挥镢舞锄,欢声笑语。……这神禾塬,应当说是长安县的一个风景区,驰名的终南山就在它的南面,与它遥相呼应。二者之间是一马平川,阡陌纵横,绿油油,水汪汪的。那又香又糯的水稻,一畦畦,一亩亩,清风吹来,禾浪滚滚,万里飘香。一片片的树林,掩映着一个个的村庄;一群群的黄雁,飞鸽,在蓝天上追逐着,欢叫着。一条名叫镐河的小河,沿着塬下悠悠流过,闪着光。从这高高的塬上望去,居高临下,这地方更显得浩瀚优美,多么醉人的一个所在呵! 1958年4月16日,春到人间,绿上枝头的时候,柯仲平搬到神禾塬上的常宁宫,陕西省高级干部休养院来了。他久病初愈,到这里来休养;其实,是想借这里的宁静来完成他那多灾多难的《刘志丹》。这里像颐和园的邵窝殿一样,坐在屋里便可以“悠然见南山”,更妙的是站在窗前便可以欣赏那“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美景。 从此,常宁宫点起了一盏夜明灯,夜夜通明,好象神禾塬上一只明亮的眼睛,终南山都能看见。 作家柳青也曾在这常宁之宫栖过身,后来,他在东边离此一华里多的皇甫村找到了一个庙,修了修,全家便搬进去了。常宁宫的西邻是鱼包头生产队,陕西省戏曲剧院在这里打了几孔窑洞,供写剧本的人居住,马继翎便住在这里,而且休养院也有他的一套房间。老柯来到这里,可谓不寂寞矣。记得我们搬去不久,柳青就来和老柯谈了两三天,谈的是他对《创业史》的设想。此后,大家都忙,只是偶尔来往。记得每逢春节,他总是来看老柯的。 来到常宁宫这个新环境,开始了一个新的生活,柯仲平对自己的写作也得重新考虑一番。他的第二稿写的仍然是刘志丹,但是越来越写不下去了。史诗,史诗,就得注重史实。而今,这段历史上的一个重要人物被否定了,这部史诗就很难再写下去。经过千思百虑,柯仲平下决心把这个第二稿又一脚踢开。1950年到西安后,他曾找几个老同志谈过一些过去没有接触过的材料,并到南山、高塘、秦岭等地进行过调查。有一个英雄很使他感动,此人名叫唐澍,是渭华暴动的总指挥。暴动失败,敌人把唐澍的头砍下来挂在城楼上示众。唐澍曾经搞过工人运动,老柯认为自己过去的生活与他比较接近,更好写一点,便决定把唐澍当做主角来写,用他来刻划早期的无产阶级战士的形象,他的第三稿就这样决定了。 难哪!年近花甲,写作上屡受打击,精神虽仍顽强,但身体衰老了,视力也减退了。过去,他曾用铅笔写稿,现在,改用毛笔,因为铅笔字他看不清了。更不妙的,是他的脑子,已不如过去那么好使了。常常拿起笔来,忽然想不起来了。他初到常宁宫时,坐不下来,锻炼了几个月,才可以坐下来工作三个多钟头。老柯一面弹琴,一面记,想起一点,就写一点,不管它韵不韵,记录了一些。 为了使身体好一些,以利于更好地完成自己的写作愿望,老柯下决心把自己那些与凡人不协调的怪习惯改掉;烟,病后坚决戒掉了;酒,每顿饭喝一小杯。柳青说:每天少喝一点酒对身体是有好处的,可以促进血液循环。阴阳颠倒这个恶习,他也下决心扳掉,每早起来打拳,也吃早点了。赶起任务来那就没办法了,所以说阴阳颠倒并未完全杜绝。至于吃饭不按时间,那就还是他常犯的一个毛病。 我们到常宁宫后,休养院的院长贺三多对不给老柯配备勤务员很有意见,觉得不应当这样对待老柯。后来,不知是否贺三多向上级反映了这个情况,省委组织部部长罗文治竟亲自介绍一个小孩来给老柯当勤务员。这孩子名唐俊祥,是从乾县县委调来的,当时才十五岁,红通通的脸蛋很逗人喜欢。他听说要把他调来给一个省上的大官、大诗人当勤务员,真有点提心吊胆;也不知这官有多大,害怕不害怕。不料柯老竟大出他之所料,一点也不害怕,还和蔼可亲得很;拍着他的肩,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使他不禁有点受宠若惊起来。一片真情暖人心,从此,这一老一少,朝夕相处,他照顾他的生活、写作,他也照顾他的生活、学习。柯老每天利用吃饭的时间,让小唐给他读报,他边吃边听,有不认识的或念错了的字,当场给他指出。对他的学习也抓得很紧,小唐有不懂的,就来问我或柯老。小唐对柯老的生活也照料周到,只要柯老需要,不管什么困难心都愿想办法克服,颇有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味道。有一次,我住在西安,晚上九点多钟,夜黑如漆,小唐突然从常宁宫骑车赶来,说来取几百块钱,生产队等着要买种子。我说:“这要明天才能办呀,钱存在银行里。你就干脆住上一夜,明天取上钱带走。这事是恒治选来说的吧?” “不,是柯来自己说的。今天晚饭后,柯老到下边去散步,见有两亩地荒着,便问旁边的人这两亩地为啥没种,他们说没钱买种子。柯老回来就派我来取钱。要不,我咋这晚才来?” 常宁宫的环境,实在比西安优越多了,神禾塬上,林木丰盛,眼界开扩,神禾塬下,良田万顷,阡陌纵横;是写作后休息脑子的好地方。晚饭后我们提着猎枪,塬上塬下任意驰骋,看见飞禽打飞禽,看见走兽打走兽。野鸡、野鸭、黄雁,打得最多的是兔子,运气好的时候一次甚至能打到五、六只,常送给别人吃。当时生产队办着食堂,这食堂就吃过老柯的兔子,西安作协的食堂也吃过。别看两只兔子算不了什么,珍贵的是他的一片心。何况困难时期,两只兔子也是肉呀!盛夏的一天,我在西安,老柯小唐二人跑了出去,接连打了五只兔子。半路上两人合计,生产队食堂两只,作协食堂两只,自己留一只。兴高采热地回来,小唐先翻短墙进宫,柯老后翻,正翻着就晕倒了。小唐急忙请来大夫抢救,柯老醒来后首先就问生产队的兔子送去了没有,把酱油也给他们拿上。…… 一个冬天的傍晚,老柯打下了一个宝贝——一只老鹰,老鹰负伤后跌到地上,还活着,两只眼睛放出豪光。老柯突然想到一个老同志的眼睛坏了,据说要活老鹰的眼睛才能治好。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个宝贝呀,应当给她送去。可是天已经黑了。刺耳的寒风呼呼吹着,骑车是有些困难。明天再送吧,又怕老鹰死了。晤,还是得动员小唐去,这对他也是一个锻炼。开始小唐有点犹豫,经柯老把道理讲清楚,他便骑上车子,马上出发。顶着狂风,冒着严寒,向西安前进。天太黑了,当下申家桥那个大坡时,小唐把握不住,一跤滚到坡下,爬起来又上了车,终于把活老鹰送给了那个同志,完满地完成了任务。柯老本叫他当晚就住西安,第二天再回去,小唐却当晚就回去了。 1961年的春天,西安作协有两个年轻女同志在学骑自行车,把我的兴趣也引起来了,我也学哪。我虽已四十老几,还有点雄心壮志加愚勇,又是摔,又是跌,很快就把车子学会了。骑着车子在西安与常宁宫之间来来往往,好不威风凛凛!老柯见我这般神气,心也痒,眼也红。他心想,她能学会,莫非我还不能!学会了,我连进城也可以不要汽车了。于是很快便付诸实践,学起自行车来。不用说,小唐就是他最理想的先生了。每天晚饭后,师徒二人照样推车上到打麦场,别看这个年届花甲的老学生手脚已经不那么灵便了,可他勇敢沉着,进度不慢,很快就不需要扶了,骑得满稳当。正在学上车这节骨眼上,一天,西安突然打电话来找我,是作协行政工打来的;说省委已经知道柯老在学车了,省委行政处说,给柯老多批点汽油,绝对不能让他再学车子。我把西安来电精神告诉了他,他撇撇嘴说:“哼!哪天我定要把车子骑到机关去让他们看看!” 我们搬到常宁宫不久,大跃进便来了。老柯对于党的号召,总是满腔热情,全力以赴的。他虽然是来这里休养和写作的,可他认为这么大一个运动,任何共产党员都不能袖手旁观,便在休养院参加锯柴,作大炼钢铁之用。光这还不够,要参加生产队劳动才像个样子。他白天参加还罢了,晚上他还要参加夜战。休养院与生产队都有人劝他年纪大了。夜战就不必参加了,可他被一股热情迷着,哪里听得进去。一晚,狂风刺骨,我叫他不要去了,他说:“我都不去,谁还去?”我知道我说不过他,只好听之任之。到时间,我各自在窑里睡了,风拍打着门窗,又惦着他,半天才慢慢睡去。半夜,他竟来把我吵醒了,他拿着一个红薯,喂给我吃:“快吃!还热着!”果然,还热乎乎的。看着他那心满意足的样子,我有一种幸福感。这种幸福感,是一个全心全意为人民的知识分子在得到劳动人民的感情的滋润后所产生的,他传染给我了。从此,我再也不阻止他去参加劳动了。 这里,自然不能不提到苏棠在《神禾塬上的脚印》一文中所描写的那一次战斗: 盛夏的一天,老柯从西安开会回来,一身臭汗把衣服都打湿了,他打盆冷水正擦身子,突然一阵热风吹来,打得门窗叮呤咣(*口当)响。天上乌云翻滚,大雨马上就要来了。(*口当)(*口当)(*口当),(*口当)(*口当)(*口当),隔壁麦场上钟声大作,召唤社员们快去参加抢场。老柯再也呆不住了,急忙擦干身子,顾不上取干净衣服,仍然把那件汗湿的汗衫穿上,翻过短墙就来到打麦场上,哎哟!狂风刮着新上场的麦子东奔西跑,社员们正在地里忙着,只有恒治选单枪匹马,在对付这些野马似的麦捆儿。扶得东来西又跑,有的已被刮走了。老柯赶紧和恒治选配合作战!两个人断了麦捆儿的去路。酒杯口大的雨点下来了,在家的人们也三三两两跑来了,麦捆儿得了救,人们都淋成了水鸡。柯仲平毕竟老了点,跟着,他病了! 困难,困难,三年困难,市场上物资奇缺,许多生活必需品见不到面。高级干部倒享受着一点特权,每月可以买两条香烟。老柯虽然早把烟戒了,每月这两条烟的权利他还是决不放弃,叫小唐一定买来,他要给那些买不到烟的人抽。到常宁宫后,他首先去拜访的是生产队的饲养员;他带着烟,提上酒,笑眯眯地走了进去。饲养室的老恒用陌生的眼光看着他,心想,哪来的这个老干部哪?莫不是把地方走错了?老恒正在纳闷,老柯开口子: “老同志,我看你来了。” “嗯?你看我?你是常宁宫的吧?我这里是生产队呀。” “我就是来看你的,老同志。有几头牲口呀?”老柯把酒瓶子放到炕上,掏出烟来就递给饲养员,又赶紧替他点火。…… 从此,老柯就成了饲养室的常客,有时还抱着月琴来哩。 有一回,参加抗旱的时候,老柯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拿一个烂脸盆端水,边走边漏。经过了解,这个孩子叫巧绒,家中只她们母女二人,穷得连脸盆也买不起。第二天,她们就收到一个新脸盆,是小唐送来的。 一个炎热的下午,树梢纹丝不动。老柯约我上王曲。 “今天这么热的,你从来都不上王曲,为什么偏挑这个大热天去?” “正因为我没有去过,才急于想去。天热,可以锻炼身体。” 没法,我只得遵命。从常宁宫到王曲,十华里路。大卡车,吉普车……东来西往,灰沙扑面,老柯和我都是最爱出汗的人,灰沙拌热汗,两人都成了大花脸。 快到王曲,老柯说:“不知道这里有没有猪肝卖?” “这么热的天,有也不能买。你想吃?” 他这才向我露底:“不是我想吃,是给王古机送去。他得了肝病,吃啥补啥,需要一副猪肝就是没钱买。” 我们把猪肝从王曲买了回来,准备擦把脸,稍事休息就给王古机送去。谁知在休养院门口碰上了一个四十几岁的老农,老柯见了他,口称宋书记,伸手拉着宋书记就往屋里走。这宋书记是小唐的同乡,乾县一个生产大队的文书;一个多月前来这里找过小唐,住了一夜。老柯和他津津有味地聊了半夜,了解他那里大跃进的情况。那时候不是提倡人人作诗处处画画吗?宋书记在这方面就搞得不错。他那里成立了一个俱乐部,还学唱乾县流行的弦板腔。老柯听了高兴极了,当场就把自己从北京买回来的一个大三弦让宋书记抱走,送给他们俱乐部。 常宁宫的休养员,都是来养病的,谁也不爱多管闲事。唯独这个柯仲平,什么他都想管管说说。一个年轻医生作风上有点毛病,他也要批评人家一顿。他刚来时,休养院放电影,就在那个小小的俱乐部里,不让农民看。每放电影时,窗户外爬了黑压压一大片,都是生产队的农民。这种现象,柯仲平就看不惯,为什么要把农民拒之于外呢?他们这么苦,这么穷,没地方娱乐,休养院好大一片院子,为什么不把老百姓照顾一下?他向院方提了意见,后来,电影便搬到院里来放,大家同乐。 老柯出去打猎,路上不时会碰到一件麻烦事,孩子们纠缠着要“炮壳”,就是子弹壳。这个拽着叫:“柯老,给个炮壳!”那个追着叫:“老柯!给个炮壳吆!”炮壳有限,哪有多少给他们的?给张不给李也不行。不给,就要叫讲故事,哪有这么多时间!…… 这天,老柯与小唐正被孩子们纠缠着,忽听有人叫“柯老”,只见恒治选抱着他那不满周岁的儿子碎鱼,还有他的老婆。两口子愁眉苦脸,你一句我一句地在向柯老诉说。原来他们的独儿子碎鱼,上吐下泻了两天,不行了,呼吸急促,嘴唇乌青,抱到常宁宫来找医生,医生说常宁宫不对外看病,谢绝了。刚才他们去找柯老,碰了锁。 “哎!总算碰到你老人家了,柯老呵!我们只有请你老人家做主了!”孩子他妈的眼泪扑啦啦落下来了。 柯老看那孩子,的确危险,真比小平得了病还难受,因为他知道独儿子在农民心里的份量,便安慰他们说:“没关系,能治好的。走!跟我去!”柯老带着他们来到医务室,不无激动地说:“孩子都成了这样了,你们见死不救呵?!” 医生为难地说:“柯老,我是医生,治病救人是我的本份。可这是院里的规矩,对外一律不开放。人太多,我们承受不了。请你找院长去,只要他同意,那我……” 柯老叫恒治选他们留在医务室,自己跑到院长家里,开门见山就问:“你们这个医院怎么搞的,见死不救呀?!” “救救救,柯老哪里不舒服?” “我哪里都舒服。是恒治选的独儿子快死了!” “哦!”院长恍然大悟:“是这样的,我们这个小休养院的情况柯老知道,规模太小,医药也困难,困难时期吆!周围这么多农民,我们实在没法应付。再说困难时期,这笔医药费……” “哦!你们原来是怕这个!没问题,这个孩子的医药费,我包啦!” 奉院长的命令,大夫给孩子看医、打针、吃药。但他说这孩子光打针吃药还不够,需要输氧。但常宁宫是没有氧气的。 “要哪里才有氧气?” “长安县医院。” “那就想办法到长安县医院去交涉,我这就把钱给你们带上。”柯老倾囊而出,把钱交给了大夫,大夫还有点犹豫:“还不知人家通不通得过!” “什么通不通得过,写封公函么!救人要紧!” 柯老又派小唐跟着到长安县去交涉氧气的问题。 晚上,老柯和我摸黑来到恒治选家里。治选的嫂嫂正呱哒呱哒地拉着风箱做饭。平常,他们弟兄俩是分开吃的,今天,嫂嫂把治选家的饭也做上了。在黑暗中,她见有人进了门楼,定睛一看,是柯老;便撇下风箱,来迎接他。 “柯老,真多谢你老人家了!碎鱼,十里路上一棵草,是我们兄弟的独苗呀!” “缓过来了吗?”柯老说着跨进治选屋里,只见他两口、小唐,还有常宁宫的护土,都在守着孩子,孩子躺在炕上,鼻孔里插着管子,看脸上的气色,好多了。孩子他妈叫了一声柯老,泪珠儿又流下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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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飚诗人:柯仲平传/王琳著.—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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