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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篇 游击队伤员 |
(美)艾格尼丝·史沫特莱;袁文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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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未明,我们就走。翻山越岭,过溪涉涧,沿着蜿蜒崎岖的羊肠小道赶路。所过村庄,大路边的沟渠积满青苔,绿色蚊蚋麇集的泡沫。我们休息时人们成群来求药看病,他们满身疥癣,妇女们蓬头散发,儿童们尽是癞痢秃头,有的连毛根俱无。夏天,霍乱流行,冬季天花猖獗,沙眼、疟疾、赤痢到处肆虐。 我们有一次冒险穿过了敌人卡车通行的公路。下午站在一座高山山头上俯瞰山下的壮丽景色,蓝天白云青山翠谷,下面有一个碧波万顷的长湖,广阔的田野里一片金黄,绿树丛中现出小小村庄的白点,像珍珠一样闪耀发光。一个警卫员手指那边一座寺庙说:“那就是我们的医院。” 一小时后,我们下到深谷朝庙宇走去。古树参天,盘根错节,金顶凌空龙虎跃,出现在眼前。一队身穿灰布洗褪了色的军装、手拿红绿三角小彩旗的伤员们站在庙门口欢迎我们。见我们一行走近,即唱起了游击队员之歌。他们中间出来一个人用左手敬礼,右手生硬地揣在怀里,手指头如鸟爪子般僵硬弯曲。他的面容清秀,英俊漂亮,目光有神,脸上全部表情流露出一种异乎常人的气概。 他领着我们走入欢迎行列,近处一看多半是肢体不全五官残缺的伤员。有的缺臂断腿,支着拐杖,有的手断骨折,吊着绷带。几乎人人都是终生残废,然而个个都在二十上下。要有一个好医生他们就不会成为畸形难看的人。看他们的脸色苍白,显然由于发育不全痛苦过度而患有贫血症。 晚上我坐在圆桌边同几个残废伤员在一起,那个英俊漂亮神气古怪的人坐在我的对面。他回答我提出的问题,名叫陈方春,二十六岁,南京陷落后他参加了新四军,参军前是一个贫农,未上过学,不会读写。入伍以后常在前线,负过三次伤,住院养病,无从学习。现在的伤员都有几本课本子,互相帮忙识几个字,因为里面没有读过书的人,正确与否不得而知。 “你那只右手是怎么打断的?”我问。 “一天晚上,天下小雨,”他开始说道。“我们的队长说我们要出击怀远来的敌人,这消息真使我们激动连天气坏都忘记了。时间是八月十号。我们的队长讲话说:我们战无不胜。怀远城里的敌人派出了一个纵队来围剿我军,还有一连伪军由一个叛徒带队,狐假虎威前来叫阵。他们有一挺重机关枪,三挺轻机关枪,人人都有步枪和手榴弹。打算天亮前包围我们,消灭我们。但是他们的行动总是落在我们的后面,我们半夜吃饭,两点行军。我们要热烈欢迎他们一下,让他们在大热天里跑一整天。今天夜里我们和钟全老百姓转移到宋营寨去。对他们招待不周,欢迎失礼。鬼子的鬼天皇会原谅我们的,他们自己也会感到不大舒服的。” “我们哈哈大笑开了。 “第二天一大早,敌人到了钟全,不见人影,别说欢迎,只有一个老人躺在家里。他们问他我们的人在哪里?老人说,从来没有见过。听说过没有?人老糊涂耳背记不起来。于是他们奔向宋家村,以为能够出奇制胜就地一举消灭我们。夏日炎炎,太阳当顶,鬼子才赶到宋家村,他们汗流如雨,狼狈不堪。收兵怀远又怕丢面子,便开到另一个村子里,召集全村的人说日本大皇军为了保护老百姓前来中国剿灭共军、国军,共军措我们部队,饲军指国民党部队,一旦老百姓有了保障,大皇军就会撤退。 “好呗,老百姓也欢迎呗,他们有的悄悄说白话,共军在龙王庙,当然喽,我们并不在龙王庙。听说他们要去那里,我们决定在那里给他们一个盛大欢迎。 “我们的队长挑了三个最好的排,我也在其中。我们有三挺轻机关枪,沿龙王庙一带高地占好阵地。老百姓拿着大刀、长矛、梭镖、斧头来助威,有的抬着担架准备送伤兵下火线。 “过了不久,鬼子来了。这时他们疲于奔命,跑了十二个小时的鬼子兵直扑龙王庙,哒哒哒哒,鬼子哇哇直叫,血肉纷飞,一场恶战。鬼子边打边退,边退边逃。起初还背着死伤的鬼子,后来就干脆扔掉逃命。我们把他们武装‘护送’到怀远城时,残兵败将没有几人了。我们接战鬼子,招待不周,大骂鬼子,护送到底。在护送骂战中我的右手中弹负伤了。” “那可是场面盛大的欢迎,也许是非常客气的欢送骂战吧。”我很敬佩地说,人们笑开了。 “总结这次战斗,经验教训很多。”陈方春象背书似的滔滔总结道:“第一,经常活动,特别是接近敌人的游击队必须经常活动,声东击西,神出鬼没,这一点我们作到了。第二,掌握敌情,必须准确地迅速地掌握敌情,加强装备力量。我们的情报工作太慢,而且后备队伍没有跟上去,以至这次战斗未能彻底干净全歼敌人,这是我们的教训。第三,跟踪追击,战斗打响,敌人动摇。必须猛迫逃跑之敌。我们这一仗行动欠快,致使许多鬼子漏网,也是不足之处。这些都是我们今后应该吸取的教训。” “现在你不能打仗了,今后想做什么工作?”我问他。他想到训练营去学做政治工作,要不就到群众运输站去搞民运工作。“运输站里可以遇到来往的人,可以收听广播,知道世界大事。我们只知道鼻子底下一点点事,外面世界一团墨黑。你是我生平见到的第一个外国人。” 这时室内挤满了一屋子人,有的站着,有的蹲下,有的坐在地板上,有的挤在板凳上。我一转身就碰到人。蜡烛光照在人们的脸上,眼珠子生动闪亮逼人。我问一个人的姓名,他反问我“你真的有一架十个指头同时写字飞快飞快的机器吗?” 我的秘书拿来我的打字机,我当场表演打字,室内一片啧啧赞叹声。有的人问值多少钱?我说出了美金和法币的价值,人们瞠目结舌大为吃惊,对面坐的那个英俊漂亮、特别敏感的人站起来说道:“你很阔气!” 我否认这个,甚至一再说并非所有美国人都富有。有人问一个美国工人一天静多少钱?我还没有回答。一个人就插话道:“你当然会说一个月挣五块十块不等。”“不,不是一个月而是一天。”我坚持己见,人人吐出舌头摇头不信。我对美国的生活费用花在衣食住行、医药费、教育费等等作了说明。美国工人的孩子上学校不是一两年而是十来年。他们听了很吃惊。 “美国工人也有红军吧?”一个人问。我说没有。他问为什么没有,想知道为什么的原因。接着一连串的问题象连珠炮似的向我提出:海上邮轮多快?美国火车跑得多快?电影是怎么放映的?钢琴是什么东西?我用照相机作乐范解说,接着一个一个对着镜子转看下去。我摊开地图,讲到照相,详细讲解疟疾、伤寒、赤痢、霍乱发病的原因和预防的办法。我说地球是圆的,我自美国来,离开中国一次又回到了中国,我把访问苏联和希特勒法西斯德国的见闻、工农生活情况告诉了他们,并回答了他们提出的问题。 时间过去了,桌上堆满了花生壳,杯中茶常满,知心话没完没了。我说三更半夜了,大家请休息吧。但是人们议论纷纷,兴致勃勃,总是说我是来到他们中间的第一个外国友人。我要是真的富有四海能够周游天下的话,为什么我要到敌人的后方来,他们可想不通道理安在。他们又问我有无子女,我说没有。为什么不结婚,我说独身。结过婚离掉了,为什么要到前线来到敌人的后方来?生活战斗、学习工作就是我的最大幸福,这样的人生才有真正的意义和价值,人生的乐趣就在这里。那个英俊的伤员很激动的赞叹了一声又大声说道:“你具备了一个布尔什维克的精神呀!”我说“没有,”但是他说“具备!具备!” 然后他们请我唱美国歌子,我唱了。他们也唱了几支游击队之歌,一天跑路,过于劳累,晚上谈话,好比打仗,我请大家休息。对桌那个情绪一直高涨脸孔漂亮的人微微一笑说,“真抱歉之至,不过明天上午有一个很大的群众欢迎大会。”他们希望我讲中日两国的力量对比和经验教训。“讲演时间三个小时够吗?”他问。“足够了”,我向他保证。希不希望我在会上也唱一支美国歌?我问。他说希望我唱。 他又郑重其事的说休养所请我吃饭,人们希望我讲话,讲国际形势问题。时间没有限制,完了提出问题请予解答。 “我的上帝!我要好好想一想。”我叫了起来。我的秘书告诉大家说我提到了上帝,大家睁大两眼看着我,并且问我可是一个基督教徒。在他们看来,基督徒就是传教士,传教士就是洋鬼子,洋鬼子就是帝国主义分子。我回答说我不是一个基督徒。为什么不是,这个问题议论开来,一张张面孔亲切地向前靠拢,又谈了很长时间。最后我说我需要休息一下,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堆满精黄稻草发出新鲜甜蜜气味的豪华铺板旁边。人们对我隆重款待,铺得特厚。我弯身解下绑腿,头脑发涨昏沉沉地爬上草堆一觉睡倒,喃喃自语:“你同伤病员打交道,搜集材料,好得很!机会不多,真难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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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沫特莱文集(1)/(美)艾格尼丝·史沫特莱著;袁文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85.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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