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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篇 鬼子的铁蹄

（美）艾格尼丝·史沫特莱；袁文等

我们走近芜湖南面、南京西面宣城县城的时候正是六月底，北面五英里外有日本人一个强大的阵地，到长江边的大路上还有许多敌军据点。我们一部分人沿国民党政府早年兴修的许多公路的一条公路进军。从这里到滨海一带是敌我争夺的一个主要战场之一。激战在这个战场上打过而且不时爆发。 　　宣城曾经多次易手。我们到这里前不久最后这次失守，敌人抢掠二、三十万担积谷运往芜湖。占领期间敌人还引来了几百芜湖流氓地痞和一些日本高丽浪人。那些狗腿子，把老百姓的东西洗劫一空，向他们的主子奉送，从中分得一杯羹。 　　鬼子没有破坏的东西，均被狗腿子们烧光无遗。整个地区象一场恶梦。大路上满有残缺不全、四轮朝天的卡车、炮架，旁边还可以依稀辨出有红十字徽章的救护车辆。炸弹坑遍地，战壕积水，弹洞累累的军车、死骡和炮身成堆。过去路边星罗棋布的村庄已成一片废墟。见到几个衣衫褴褛的老百姓，他们象鬼一样在废城中徘徊、卖花生、开水供应过路人。 　　我们走进宣城城郊的时候天快黑了，大雨倾盆而下。颓垣败壁，危墙耸立，焦椽破屋、瓦砾成堆，破损砸坏的汽车、生锈发霉的大炮堆在暗处。老百姓在墙边用断梁、油桶、铁皮搭起了难民窝棚。可怜的人们天一黑就早睡了，低矮的开口处横着树枝作为柴门，以防野犬豺狼进棚。 　　水阳江河面宽阔，流过古城城墙的东面。河上两座石桥均被炸过，一座全毁，一座上铺木板，鬼子攻来，随时拆除，我们从摇晃的木板桥上过河。 　　抗战前宣城有十万人口，好几万人死于鬼子的空袭轰炸扫射和屠杀。留在城里不过几百人了。一条容易摔跌的卵石铺成的街道上，一边有一些部分修复的矮铺子，里面明灭闪动暗绿的土蜡烛光或花生油灯。这条街有一幢房子，鬼子被赶走后发现里面有十几个裸体妇女的尸体。临街的门框上还有“大皇军慰劳院”的字迹。 　　我们走过宣城大街时，见到一幢青石砖墙洋房，进口处刻有美国美以美教堂的石碑，房墙屋顶完好，门窗都没有了，从门洞里向内望去，全都损坏。日本人把这个教堂当作军事法庭，在地下室拷审中国俘虏。从中掏取军事情报。 　　教堂所在大街对面有一口古井。同许多水井一样，里面积满中国兵和老百姓的尸体。饮水污染，许多老百姓死于神秘莫测的流行时疫。部队把所有水井填塞用水泥封住了。教堂对面那口井的泥盖还未干，墙上歪歪扭扭的草书写着红笔字体：“巩固东亚新秩序”的日本口号。我盯着那水井和标语，走进阴森可怖空洞无人的教堂里面。发思古之幽情，不禁想起了日本人经常鼓吹的要回到成吉思汗时代的话题，暴君的幽灵而今又在笼罩世界大地，鬼子兵以成吉思汗的杂种子孙的当然继承人的后代自居，鼓吹莫须有的同文同种中日亲善、巩固东亚新秩序的滥调，干尽灭绝人性毁灭中华民族的亡国灭种暴行……。 　　我们在一座两层楼房的旅店里开了房间，这里过去是美国的一个加油站。屋顶已经炸掉，简易修理过。向外看楼下街道上危墙耸立，瓦砾成堆。一个堂倌端来了一盆热水，我怀疑地望着，他向我保证而今所有用水都是从上游河里挑来的水。 　　我把毯子在铺板上打开，换了一身干的军服。还没有收拾完毕两个军官就进来报告。一个是驻防宣城地区的东北军一〇八师的上校，象许多东北人一样，他们俩个都身材高大，气宇轩昂，长得英俊，特别和气，很有礼貌。他们听说我到了宣城，即来欢迎，请我到师部去作客。并盼我马上就到几条街那边的训练部去作报告。在前线的每次欢迎总在心头燃起无限温暖的火焰，象身处在无声之爱，超出一般的友谊或爱情，战斗友谊之爱的乐土里，总可以遇到英勇战斗、为国捐躯、志在报国的无名英雄。 　　我们打算吃晚饭后去，因为走了一天，日晒雨淋，仅早上吃过一点花生，饥肠辘辘，疲惫不堪。他们坚持我们是他们的客人，在师部吃过饭就去训练部。有两三百军官和政工人员正在受训。同时部队一些军官集合在黑暗的院子里，灯火很少。 　　在黑暗中，我尽力讲了一通，大家必须振作勇气，坚定信心，抗战到底。在我们美国，尽管一片混乱，贪婪成性，绥靖主义的法西斯分子想要淹没自由人士和工人们的抗议呼声，也还有千百万美国普通老百姓和少数头脑清醒开明的领袖人物，如罗斯福总统、匹特曼参议员等，同情支持中国的抗战。我把加利福尼亚、加拿大、英国、荷兰海港工人反对装运战争物资运往日本的罢工事件，抵制日货运动，筹募给中国捐款的团体组织等等零星片断的消息串在一起，勾画出一幅一半说谎的图画。以后的一年半中间我在中国战地向军民如是讲演，谎言多过事实。如果这天夜里我讲了真话，不过是苦呻吟有心人的警告： 　　“同志们，兄弟们!我是一个美国的公民。我们美国给你们的敌人供应物资来杀害你们和你们的同胞。我们反对这个。但人数很少，我们有罪，感到羞耻。但是，美国的企业资本家估价利润高过人的生命，多数美国同胞把你们当作是“洗东西谋生活”的中国佬。 　　你们也许会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同你们不一样，我们的同胞识字，有公民权利，这就是使他们能人尽其材、发挥所长。如果他们愿意紧跟老板们的大棒行事，他们能够照办。不然他们就会动脑筋坚决反对。世界在他们的脚下，只有学习、斗争和思考才能获得它。我们有许多拥护人性自由的伟大教师，我们立国的基础是革命。你们老百姓虽然大字不识，不能读书，但是我们的人民比你们知道的事却要少得多， 　　当我在你们中间学习斗争共同前进的时候，你们对我们美国人宽宏大度，对一个帮助你们的敌人的国家的公民这样友好优待，真使我惊奇。” 　　我并没有这样讲话，我对他们说谎，因为有希望的人们打得最好。可是我不能对那些醉卧沙场为国捐躯的志士们把一切罪恶事实加以掩盖。我的讲话结束后，黑暗中发出了东北人常唱的流亡念乡曲《打回老家去》。然后，同来时一样，阴影在暗中齐步走了。 　　第二天我们登上城里的宝塔山，俯瞰全城被劫后的汪洋大海，这里过去是一个繁华的城市。它曾是一个旧的给新的让位的城市，十里洋场柏油马路，街道整洁，发电厂供电照明，学生在公立学校、技术大学读书。城外的郊区也扩建兴隆了。而今一片荒凉，疮痍满目。日本飞机轮番轰炸，把大街小巷、马路衢道，夷成平地，高楼大厦、民房店铺化为烬。一块一块地方不见一堵完好的墙壁。贫苦老百姓在瓦砾堆中翻拣破烂，挑拣铁器、搪瓷、簧锁、家具、衣服靴鞋等等，摆在墟市路边出售。 　　山边有一个旧宝塔炸坏了。炮兵掩体的空炮一部分藏在伪装簇叶下，山头城壕密布。宝塔墙壁上有日本兵用铅笔写的“美哉!一个城市的毁灭”的抒情诗。 　　我们走到城头一座小山坡上，那里有三所学校，一所是技术大学，那是青年学生读书的地方，学校被炸，楼舍被毁。院子里堆着桌椅残缺不全，几间教室，未受破坏，小学生照常上课。东北军占了几间作新的训练学校用。我们到那里时，教师停止讲课，学生涌出，整队齐唱爱国歌子。 　　山脚下有一所前美国教会高级中学的校园。学校房屋被日本人当作兵营驻扎过，房子里面零乱不堪，墙上涂满日文口号和下流的话。我们在一间房子的角落里靠地板处发现一段日文词句： 　　“到处是战斗和死亡，现在我也受伤了。中国地广人众，力量无穷。我们象大海之一滴，少得可怜。这场战争，没有目的，我要回家，今生不能。” 　　一天早上，宣城县的大街小巷又回荡着进军的脚步声，这是附近乡村的身体结实，雄赳赳气昂昂的武装民兵和老百姓同驻军部队一起，刺刀闪闪，歌声嘹亮，到中心广场集合开会。广场尽头有一座钟楼，里面一口古钟，敌机空袭时可以敲响。修理过的房屋和火烧过的墙头上点缀着旗帜，贴着中英文标语。东北军士兵们“打回老家去”的呼声此起彼落，响彻云霄。 　　我们走过的时候，见到两个提着油漆桶和彩笔刷子的战士朝我们微笑。后面墙上墨渍未干刚刷了一条新的标语口号：“民主呼声《曼彻斯特卫报》万岁!” 　　我们爬上钟楼的楼梯到阳台上，见到宣城县妇救会的会员们，一组青年妇女正在布置会场的最后装饰。她们都是二十来岁受过教育的妇女，聪明、热情，对一个能够亲身来到长江下游战区充当第一手报道的妇女，她们感到自豪。这一天会场讲演者尽是男人，为了尊重女性，一个妇女提到我。在大庭广众之中，她一再挥手指着我的方向，要人们看看我这个解放妇女的台柱，“男记者不敢报道的她敢!”会场上群众对我飞来敬佩的眼色。 　　形势喜人，鼓舞斗志。我们身在一个城市的废墟之中，人民太穷，除一身穿着外一无所有。城北五英里外就有一个敌人的强大阵地，芜湖机场鬼子的飞机认为我们是他们的对手，几分钟之内就可以光临，但我们可没有一尊高射炮欢迎它们。岿然不动地站在我面前的每一个人正在准备同死亡相搏，他们大讲最后的胜利一定是我们的。一个妇女讲话，她坚持男女平等，妇女一定要争取解放。 　　 史沫特莱文集（1）/（美）艾格尼丝·史沫特莱著；袁文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8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