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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出了一个新样的曹操——读《雀台歌女》散记

    
  一
  八月,兰州。
  有幸参加2005年西北五省秦腔艺术节,观摩了一些剧目,颇有收获。其间,陕西省戏曲研究院青年团参演的新编大型秦腔历史剧《雀台歌女》(编剧姜朝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诱发我思考。以至于金城归来,常萦于心,星星点点,不绝如缕。节已闭幕,评奖已毕,但我仍禁不住要将这些零散的思绪记录下来,以求教于专家同仁。
  剧本早接触过,但看舞台演出,兰州金城剧院乃是第一次。就从这第一个印象说起吧。
  我以为,该剧的突出贡献之一,是捧出了一个新样的曹操。通常,评价历史人物,要看他比他的前辈有何新的贡献;援例,评判艺术形象,也要看较之既有的形象,增添了何等新的成分。纵向加横向比较,是认识艺术形象价值之所在的常见手段。
  那么,《雀》剧提供的曹操形象,其新在哪里?我看,可否归结为五句话:政治化描写进到人性化塑造;脸谱化呈现进到性格化开掘;所向披靡的常胜到有所不能的失措;颐指气使的强势到内心孤寂的羸弱;宁肯我负天下人的唯我哲学遭遇我不负人的挑战;几者的结合,成就了一个新的曹操。——敬请注意:笔者讲的是这几个方面的归一。如果单就某一个侧面而言,此前的剧作早有突破,甚至成就更为突出。
  二
  曹操自登上戏剧舞台几百年以来,说不清有过多少回露面。但大都离不开政治化价值认定的视角,再加上定型化的脸谱化的舞台呈现。
  粗略划分,可以新中国建立前后为界。此前,曹操纯属反面角色,虽有权谋,有机智,仍归于弑君篡国的大奸臣;造型,借一句家乡的土话:奸臣,粉脸子壳壳——写在脸上的“奸”。新中国成立后,则有了根本性的变化。
  其间,最早、影响最大的当属郭沫若的《蔡文姬》。身为著名历史学家和杰出历史剧作家的郭老,公开声言此举旨在替曹操翻案:曹以伟大政治家的形象展示在话剧舞台。一洗历史唯心主义的沉积,反响博大而深远。
  进入新时期,以曹操为主角的戏,出现了一批,而且成就斐然,面貌一新。影响突出的有上海京剧院的《曹操与杨修》、沈阳京剧院的《胡笳》(亦可称为《曹操与蔡文姬》)、江苏省京剧院的《曹操与陈宫》(也许是《陈宫与曹操》)、天津京剧院的《曹操父子》、北京人艺的《曹植》等。前三本皆为湖南剧作家陈亚先的作品,戏称陈的“曹操三部曲”。这些成功之作,都摒弃了简单化、脸谱化的舞台呈现,塑造出了血肉丰满、性格突出的曹操的艺术形象。
  但如实说来,笔触也仍在政治的范畴,价值评价依旧脱不开政治的标杆。只不过由乱世的奸臣(甚至多是奸雄),变为目光敏锐或政策得当的杰出政治家就是了。这作为描写大政治家曹操的主流,应予充分肯定,《曹操与杨修》荣获首届中国京剧节唯一金奖、近年又迈进十大舞台精品工程行列,其余多部戏也曾获文华奖等荣誉,便是证明。
  三
  我这里试着做一点简单的剖析:
  奸贼到英雄——郭老《蔡文姬》作了一篇绝妙的翻案文章,把历史评价的功过颠倒了过来。尽管对人物评价的分寸存有不同看法,但拨其乱而反正之,功莫大焉!这,自然是政治的笔触。《曹操与杨修》,写了两个伟大人物的性格碰撞,两个强者的对峙:杨修之死,不仅是聪慧过人,屡屡识破曹阿瞒耍弄的小聪明,诸如“一盒酥”“鸡肋”之类;更重要的是干预立嗣,替曹植出主意杀门官以应对考核,曹操差点受骗,又硬逼迫称梦中杀人的曹丞相“误”杀爱姬等等,摆脱了忌才妒能的老套,做了全新的诠释,确属大手笔。但,仍在政治范畴。《胡笳》着力渲染曹操对故友蔡邕之女文姬的父辈亲情,似乎题材有大的超越;但主旨还在于写曹操为了立嗣的良苦用心,以及文姬幼稚的参与和干扰:曹操依然是大政治家风范,最多容忍文姬耍小儿女态,听任其撒娇而已。《曹操与陈宫》直书特书曹的人生哲学:宁肯我负天下人,不肯天下人负我!更是在政治上着笔了。
  在这些成功之作里,曹操虽然也时有追悔和负疚,但仍不失为居高临下的强者和战无不克的胜利者。
  四
  《雀》剧的作者却另有所思,另有所选,力求独辟蹊径,在佳作如林的曹操剧系列里,找到一个立身之地。不求超越,但求略有新意:不事抄袭,不嚼陈馍,只为迈出一点新的步伐。说到底,给剧作的生存寻求一个理由而已。
  这个“新”,——我以为,首先“新”在把探寻的笔触伸到曹操的内心世界。写曹操,自然离不开政治斗争。帷幕拉开,铜雀台上正举行立嗣大典。一心期盼丈夫被立并自认为稳操胜券的曹植之妻,竟私着太子妃的服饰,等待“迎接”必得的胜利。偏偏曹操确立的是长子曹丕。她那点私心又偏偏被父王无意中发现,便惹下了杀身之祸。这一切,又让千里寻亲的女主人公来莺儿碰见。杀人如麻、刚愎自用的传闻,得到了证实。
  夜深了,雀台边的荒野中,独自徘徊的来莺儿与微服漫步对月抒怀的曹操巧遇,她质疑魏王以微过杀儿媳的残忍。曹操一句“寻常百姓人家,确是寡情薄义,可因为他是魏王啊!”道出了内心的无奈和不得已。为了大局的稳定,为了警示尚存觊觎之心者,他不得不斩钉截铁地心狠手辣!可内心里又痛苦不堪。正是:高处不胜寒呵!
  剧作在赐死曹植妻上没多花笔墨,却浓墨重彩地抒描此后的心境,透过立嗣事件的政治性表层,展示他心灵的痛苦和不被常人理解的孤寂。
  五
  《雀》剧更多的笔墨放在他与歌女来莺儿的交往和纠葛上。这是一个身世飘零、地位卑下、歌台卖艺的弱女,却又是一个性格刚毅、秉性率直、真情独拥的强者。正是她,构成了与曹操的强烈反差和对峙。其间,性格的碰撞,矛盾的演化,命运的嬗变,让剧作奇诡而多姿,进而引发人们深沉的思索。
  这是一场下与上、弱与强、情与权的难以匹配的角斗和不见硝烟的争战。身为魏王、权倾朝野的曹操,遭遇了严正的挑战。粗略说来:
  其一是不畏强权,敢于死谏。如果说,替曹植妻抱不平谴责魏王残暴,还是在并不认识曹操的情况下,出言不逊;进宫之后,替蒙受冤屈的宫女们洗刷盗窃之名,斗胆进言,便是真正的不知天高地厚了。特别是,触怒曹操被驱赶出府,又被曹操赦免追回之际。她依然不顾安危,坚持为宫女们洗冤。这,让曹操见识了一个不畏死的柔弱女子身上透出的刚强。窃贼已然抓获,错的自然是他自己,不管口头上是否认输。
  其二是勇担罪尤,自动请死。与情人王图的幽会,导致王贻误军机,该当军法从事。危机之际,她毅然站出来领死,只求宽恕王图。身为魏王后宫美人,不顾身败名裂,不惜身首异处,其坚毅,其勇敢,让曹操更见识了这个奇女子。
  其三是不领赦免,不愿苟活。这一笔是全剧画龙点睛的绝妙之笔。曹操给了来莺儿一个月缓刑期,让培训舞伎,使“莺之魂”的妙舞得以留传下来。经过一番内心角力,有感于来莺儿的真挚情操,怜香惜玉的曹操决定不让来莺儿去死。理由是:来莺儿是他的后宫美人,是属于他的。并企图成全这对有情男女,暗许他们远走高飞。这,也许是杀人如麻的魏王唯一的一次善心大发吧。但,来莺儿并不领情。
  来:小草虽小,也有独立根基;我谁也不属,我是我自己!
  曹:就算是你自己,你能为王图去死,就能为我而活。
  来:今世无缘,留待来生吧。
  曹:什么留待来生。我要你活,你就得活!
  来:是呵。魏王权威震慑天下,无所不能。
  曹:你明白就好。
  来:为王者一句话可以叫千万个人去死,可千万句话,就怕不能强要一个人活!
  这是对无所不能的公然的挑战,是无所畏惧地蔑视王者的权威。不愿苟活的弱者,此时此刻,转化成了掌握着自己命运的强者——尽管选择的是死亡!
  其四是对曹操宁肯我负天下人的人生哲学的挑战。也是在这场较量中,曹操不得已祭出最后的法宝:王图背叛了她,也已被他愤而赐死。为一个背信弃义者而殉身,值得吗?——曹操规劝道。来莺儿的回答却是:言必信,行必果。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
  她忠于自己的信念,忠于自己的诺言:殉的是信念,殉的是承诺!在这极端相悖的人生哲学的对峙中,位卑而孱弱的歌女,不啻一座高山,一泓大海,强弱、高下、洁疵……完全颠倒过来了。
  回到篇首的论述,这几者的统一,我们面前便出现了一个鲜活而丰富多姿的新样的曹操。
  六
  凝聚在歌女来莺儿身上的,到底是一笔什么样的精神财富呢?作者用篇首的题记作出了回答:
  权位是高山,真情是大海,海可以容纳山,山不能填平海;
  势力是利剑,真情是河流,河可以吞剑,剑不能断流;
  伪诈是浮云,真情是旭日,云可以蔽日于一时,日却能照云于永远!
  原来,这是一篇诚挚的真情曲,一首深沉的真情颂。
  七
  这是曹操吗?我看是的。
  曹操固然是大政治家,但也是大诗人;是智慧过人的权谋家,却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超人。他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和情感。诗中多有流露。
  他生性残忍,杀人如麻;但也有《蒿里行》这样的挽歌:“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他是春风得意的胜利者,却也常怀隐忧:“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他傲视天下,睥睨一切,却也有曲高和寡、高处不胜寒的寂寞:“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他既有“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豪迈,又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慨叹。他固然声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那前提却是“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引出这许多,无非是说,人,作为社会的人,是丰富的,复杂的,多侧面的,甚至是矛盾的。比如,各种史料、各类艺术创作,都几乎从不涉及他的情感世界,然而,曹操除了发妻之外,还有一群姬妾,他死前的遗诏之一,便是众姬妾要织帛于铜雀台以自给:他对她们全无恋情、私情,全身心只有政治,政治,再加政治?写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曹操,一个也有些人情味的曹操,一个多情的曹操,就完全不是曹操了吗?
  我看未必。
  八
  这是胡编乱造!我说且慢。掰开看看再说。
  要说“编”,就虚构的意义而言,一切艺术创作都在“编”,哪怕历史题材作品依据真实史实选取,也依旧是“编”——编织的“编”:总归要经过一番撷取、筛选、淘汰的工夫,一番雕刻、夸张、细化的工夫,再加上一番连缀、串通、架构的工夫,“编”他一番,使之成为艺术品。编剧之称作“编”剧,我看是再恰切不过的了。否则,去写历史教科书好了,还搞什么历史剧作,因而,不能一见虚构就扣上“胡编”,加以贬斥。且不说就真材实料择取选择,哪怕是作家“无中生有”地添加,也应当允许甚至鼓励。这里的关键是看它能否从本质上符合历史的真实,符合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符合情节走向的合理性。陈剑秋先生获文华大奖的历史剧《马陵道》,就是凭空造出了一个“车前子”女士,作为孙膑的红颜知己,于狱中陪侍于他,鼓舞于他,助他完成了《孙子兵法》的写作,又冒死替他保存好这部伟大的著作,使之得以流传到如今。论者说,如果没有车前子的加盟,剧作将减色不少。此为确论。
  《雀》剧的“编”,我看应当归于合理虚构,为作者艺术匠心之所在。据说,来莺儿其人,在野史逸闻中早有记载,一部名为《中国女性文学传奇》的传记文学作品,就记录了她和曹操的邂逅及自动请死的悲剧命运,书中称她为“第一个让曹操流泪的女人”;杀曹植妻之事,见《曹操传》;宫女盗绢事,也见《曹操传》,只不过替宫女求情辩诬的是大谋士荀彧,剧作家“张冠”而“李戴”罢了。总之,有有无无,虚虚实实,作者捕风捉影,引以申发,结构成了这部视角独特、取材新颖的历史剧。其合理性前文已论及,诸如是否符合曹操的性格逻辑、是否有此可能等等,不赘述。
  那么,有没有“编”而且“胡”的情形呢?当然有。信口开河,随心所欲,不讲历史背景,不计客观可能,不讲实际情况,不计发展逻辑,天马行空,我行我是,还要打起正剧史剧的旗帜。这自然是创作大忌。这类作品我们也时有所见;特别在电视屏幕上,蔚然成风的“戏说”,便是明证。比如:贵为大清天子的乾隆,微服乱逛,就凭一把扇子打遍天下武林高手;康熙皇帝则被歌颂到请他“再活五百年”、让我们今天还人人拖上一条大辫子!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我并不希求禁演“戏说”剧,那无论如何难以做到,也大不应该。我只想说,为什么对荧屏上公然的“胡编”“戏说”宽容有度,而对舞台上的虚构创造便如此苛责有加呢?能不能对艺术诸品种都给予平等的“国民”待遇呢?能不能稍稍存点宽厚之心呢?……
  九
  这么说,《雀》剧就完美无缺了?当然不是。
  作为刚刚搬上舞台的新剧目,我既充分肯定它的成绩,肯定剧作者独特的视角和独到的艺术追求,肯定剧组(包括导、演、音、舞诸多方面)的努力和相当好的舞台呈现,不看到这些对他们是欠公平的;但我也认为该剧远未完善,无论一度二度都有很大的加工空间。
  好事常多磨,好戏也多磨!十年磨一戏,一戏十年磨。他们的《迟开的玫瑰》上世纪90年代推上舞台,打磨至今,盖有年矣。《雀》剧诞生,未及半年。虚心听取各方高见,择其善者而从之,拿定主意,咬定青山不放松,前景自会光明。
  对此,我是深信不疑的!同时,也满怀期望!
  (原载于《戏曲艺术》2006年第13期)
  出 处:陕西省戏曲研究院理论文集1 戏剧评论文选/陈彦主编.—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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