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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的表达与表达的美——全巧民演《藏舟》的启示


  近日在外地,偶然碰上易俗社巡回演出到此,颇为轰动,尤其是全巧民的《藏舟》,成了戏迷们谈论的焦点,好多“高口味”的观众奔走相告:秦腔舞台上又出了一个活生生的胡凤莲!我忍不住地走进剧场,看罢之后,竟然也有耳目一新之感,自己也好意外:一出《藏舟》,从儿时看到成人,已经记不清看过多少遍了,秦腔、晋剧、豫剧、河北梆子,殊态异姿,各极其妍,我也算得上是个“见过大世面”的观众了,为什么今天晚上坐在山城小县简陋的剧场里,看着“老熟人”全巧民的演出,依然激动不已呢?
  西安的老观众对全巧民太熟悉了!她1949年进易俗社学艺,开蒙戏就是今天上演的这出《藏舟》。那时我还是个“须由成年人带领方可进入剧场”的“免票”观众,连“看热闹”的份儿都够不上,大瞪两眼,一问三不知。当时看全巧民演《藏舟》,个头儿比我差不了多少,哭起来两眼泪花蓬蓬,跟真的一样,观众直拍手叫好,让我好生奇怪,就记下了她的名字。等我到了“看门道儿”的年岁上,她已经成了剧坛耀眼的明星,有口皆碑。不过,近多年只见她演《虎口缘》、演《柜中缘》、演《杀狗》、演一些大本戏,惟独《藏舟》却和人们久违了,不知为什么。她的这次恢复演出,让我欣喜,也引起我好多思索。
  艺术家的使命就是创造典型人物形象。戏曲界历来流传着“活曹操”、“活赵云”、“活”什么的赞语,也是对一个演员成功地创造了某一个艺术形象的最高评语;这跟古人论诗,有“好诗不过近人情”是一个道理。好戏,好演员,也不过“近人情”,让人物活灵活现,以其强烈的艺术魅力震撼观众心灵。秦腔传统折子戏《藏舟》,不啻是一首人性人情美的乐章,主人公胡凤莲就是这曲中的精灵。她面临接二连三的突发事件(相依为命的老父亲死于非命、少年田玉川登舟求救、官兵截江追缉搜查……),内心活动复杂,情感波动大,有悲、有恨、也有爱,是一个多层次、多侧面、对比度强烈的多重合结构的角色,要演得面面俱到,又严丝合缝,浑然一体,人物才能立起来,表演才算到位。全巧民之所以获得成功,当赖于她吃透了剧情,摸透了人物,并找到人物思想感情的核心:有胆有识,敢爱敢恨。这是贯穿人物感情和动作的一条主线,是胡凤莲“这一个”人物形象的骨架。全巧民显然是找准了,把握住了,且有深切的体验,表演有着丰富的内心依据,显得情真意切,一笑一颦、一言一语尽都合乎人物基调,或曰“近人情”。“人”活了,“戏”也就出来了。她在舞台上始终努力地营造着神妙鲜活的艺术气息,抛心展性,向着人物心灵掘进,挖掘人物情感,刻画人物性格,把人往活里演。而不是一步一趋地照葫芦画瓢,搬成品,“翻模子”,一味地要把哪位名家前辈“学得像”,不是的。她是在前辈艺术家口传身授的基础上,凭着自己的感悟去创造,执着地奔向一个目标:演人,让人间烟火燃烧,让活生生的心灵跳动,臻于艺术必然进入艺术自由的一种创造性的境地。所以,她塑造的人物形象,性格鲜明,各具光彩。同属花旦,眼前的胡凤莲和贾莲香不同,一个大方开朗,一个俏皮有趣;许翠莲与焦氏更是大相径庭,前者娇柔委婉,后者泼辣明快。这使我联想起秦腔乃至其它好多剧种的演员,有的演员,名声挺大,究其一生却只有一出拿手戏,而不是本行当的一套戏;或者说,只创造了某一个人物形象而不是两个三个甚至更多的形象,这种带有普遍性的舞台现象值得深思,也许会在对全巧民舞台艺术的深入探讨中得到启示,找到答案。
  中国民族传统戏曲的魅力,很大程度上有赖于演员的表演,看戏就是看演员,看演员的功夫。一个戏曲演员,仅止于体会角色的性格特征,寻求角色活动的内心依据,而缺乏表现人物性格和心理的手段(戏曲化的动作),只能是坐而论道,纸上谈兵,不可能塑造出戏曲观众认可的人物形象来。全巧民表演上值得称道的,还在于她一直沿着戏曲的路子,不断追求对戏曲美的表达和表达戏曲的美。她受过良好的艺术教育,继承了秦腔旦角艺术的基本功,掌握了旦角行当独有的眼神、身段、台步、指法、神韵和念白这诸多的表观手段,把自己体验到的东西予以外化,表达出来,“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反映了她深厚的艺术功底和美学修养,是艺术上成熟的表征。
  先是她的出场,就很传神:背向观众,碎步而上,一身素妆,轻扶桨板,惊而不慌。从容不迫的圆场,凄切哀婉的唱腔,一下子就把戏带上场(也把演员的功底亮了出来),观众的视线和感情旋即受到感染,不由得怦然心动。官兵搜船时,她迈步向上,振振有词,咄咄通人:“既然不理民事,为何搜验船仓?捉拿什么凶犯?你说,你讲!”口齿清晰,爆发力强,恰似唇枪舌剑,把个全副武装率领大队人马奉命前来搜查的唐将问得无以对答,只好拨马而去,开门见山地刻画出渔家女大方洒脱、临危不惧的姿致。而在戏的高潮“定情”处,全巧民的表演更具匠心,更为入戏:接杯时那么好奇,问杯时又那么天真;待到田玉川讲明以杯定情时,凤莲百感顿生,轻差游丝一样地唱过“他那里提婚姻我心情愿”之后,当即转身将杯藏起。这段戏几乎全是运用眼神来完成,惊、喜、怯、羞之情集于一双眼睛,把人物内心活动交待得有层次、有分寸,于深情中闪着光彩,含蓄中迸发着火花,在全剧将要结束的当儿,画龙点睛地凸现出少女真纯朴实的情愫。试想,一个戏曲演员,台下不练功,台上不讲究,光凭一口好嗓子,能唱,就敢登台,让观众“看”什么?“没看头”的演出哪会有观众?哪会有效益?
  一个演员能在一出小戏里,把人物感情的大起大落,表演得细致入微,而且能收能放,见棱见角,臻于“近人情”的地步,在舞台上展现出一个“立体的复杂的”形象来,让观众不只窥视到剧中人的精神世界,并从“这一个”人物的命运中;深切地感受到那个时代的世态人情,有着思想认识价值,同时领略到传统戏曲独有的艺术风貌,产生美感,有了观赏价值,这就回答了有可能出现的两个问题:尽管是一出“熟趟子”戏,人们为什么不厌其烦;尽管是“见过大世面”的观众仍然拍案叫绝,得到很大的满足。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全巧民的好学、博学在戏剧界早己传为美谈;这固然跟易俗社的社风、氛围有关,也出于她自己的努力。五十年代,易俗社人才济济,著名旦角演员王天民、宋上华、杨实易……诸位前辈都曾手把手地教过她;秦腔艺术教育家封至模先生、惠济民先生以及著名京剧教练徐碧云先生,都对她有教益;她更有幸得到艺术大师梅兰芳先生和荀慧生先生的指点。她的表演,显然融汇着许多前辈艺术家的心血;但她始终没有失掉自我,始终在超越自我。
  梅兰芳先生曾用“少——多——少”三个字高度概括学艺和创造的全过程。第一个“少”字,当然是说初学者的知之甚少、学之甚少;第二个“多”字,指博采众长、兼容并蓄,知之渐多、学之渐多;而又一个“少”字呢?显然与前一个“少”字不仅是量的变化,更是质的飞跃:在“多”的基础上消化吸收、升华提炼、探索创造。全巧民的艺术实践,正是这样一步一个台阶地攀登着艺术高峰。在她的表演中,可以看到前辈大师们的影子,又有着她自己独特的表演方式。按说她是有着“陕西梅兰芳”赞誉的秦腔表演艺术家王天民的学生,王先生曾把自己的拿手戏《柜中缘》亲授给她,她只需照搬照演便可“讨好”,可是看过王先生的《柜中缘》,再看她的《柜中缘》,一个明显的感觉是有继承、有创造;二者同样成功地塑造了许翠莲的少女形象,却各有千秋,同样赢得观众。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全巧民已经形成了自己清新自然,大方开朗的艺术风格,富有生活气息和时代感,顺应了现代观众的审美要求,对秦腔旦角艺术的发展、对秦腔剧种的传播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在易俗社七十周年(1982年)之际,剧作家吴祖光与评剧艺术家新凤霞伉俪一同来古都参加庆祝活动,对全巧民的表演等甚为嘉许,易俗社老社长鱼闻诗先生建议我能就全巧民的艺术成就写点东西,后来虽未如愿,但当时和全巧民的几次简短的交谈今天还有印象。谈到艺术风格,她借用《牡丹亭》里杜丽娘的一句唱词“平生爱好是天然”,开门见山地概括了自己的艺术追求;说到事业心,她随口道出了异史氏(蒲松龄)“性痴财其志痴,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的箴言。就在我今天下午写这篇小文的时候,却忘记了蒲翁所言出处,随手打电话向全巧民讨教,适逢她外出不在家,她的先生杨教授接的电话,我又不好讨扰,事情就放下了。晚饭后全巧民打来电话,说她也记不起来了,查一查书吧。我放下电话,坐在电视机前把什么都忘了,深夜上床刚迷糊,却被电话铃弄醒。电话另一头是全巧民的声音,我很意外:这么晚了,你还没有休息?她说,我查书呢!你引用的那几句话,在《聊斋》卷二《阿宝》正文后面,你查出来了没有?
  ——这想必就是人们为之崇敬的书卷气吧?名演员随处可遇,可惜书卷气少,江湖气重,终难跻入顶尖一流。解读全巧民其人其艺,我以为就得由此入手。
  出处:当代戏剧. 1998-1999年(合订本)/当代戏剧杂志社编.西安:陕西省戏剧家协会,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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