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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剧翻新唱真情——赏析任哲中演唱秦腔《周仁回府》“新夜逃”


  他在黄土高原的小县穷镇上生根;在风雨如磐的艰难岁月中学艺发芽;在沃野纵横的八百里秦川开花;在广袤苍茫的西北大地走红……
  尽管历史的阴差阳错,没有给予他像某些同龄名优那样京华献艺、江南蜚声的机遇;没有给予他像一代新秀那样撷取“梅花奖”的缘分,但钟爱戏曲艺术的“上帝”们,却慷慨地赐予他“秦腔领袖”的殊荣,没有什么奖项比这顶桂冠更具含金量!
  他就是至今依然让观众怀念的任哲中先生。
  在将近60年的艺术生涯中,他演过不下百十出戏。而时间最长、唱得最多、打磨最力、反响最大的,首推《周仁回府》,“活周仁”的美誉于他当之无愧。这也是奠定“任派”艺术风格的根基所在。
  任先生从青年时期开始演出《周仁回府》(当时为《新忠义侠》,是王绍猷先生的改编本),经数十年磨砺精进,已达到令人叹服的艺术高度。但他并未因此而停止继续攀登的步伐,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剧作家袁多寿先生重改《周仁回府》,又经任哲中在艺术上的再创造,使周仁这个舞台艺术形象更加血肉丰满。其中《夜逃》的唱段堪称人物声腔的精华。
  客观地说,周仁这段核心唱腔有两种不同唱词版本。一种是原有的“见嫂嫂直哭得悲哀伤痛”,早已脍炙人口广为流行,至今还在传唱,这是不争的事实。但袁先生觉得老唱腔的排比句、重叠词用得太多,似有文字堆砌之嫌,对人物内心情感的揭示显得不够深沉。于是他在修改剧本时依照原韵重写了一板戏,即“夫妻们分生死人世至痛”的唱词。无疑,这是—种可贵的艺术追求,是对旧剧翻新的创造升华,秦腔界习惯称之为“新夜逃”。任先生对此不但诚心认同,而且是情有独钟身体力行的。在他自己选编的《任哲中演唱剧目集》里,特意将这段唱词收录于《周仁回府》之中,便是最好的证明。
  具体到任先生对“新夜逃”的唱腔处理特点,让我们按照板式结构层次,试作简略赏析。
  开头是四句[苦音二六]:
  夫妻们分生死人世至痛,
  一月来把悲情积压在胸中。
  今夜晚月朦胧四野寂静,
  冷凄凄荒郊外哭妻几声。
  戏由周仁见嫂哭妹而触景生情,不禁感慨万端,悲从中来,引发了周仁对贤妻的深切怀念,首句的一个“痛”字拖腔,实在是撕心裂肺啊!但当着嫂嫂的面,他又不能不极力克制,使痛苦的感情有所内敛。于是,哀婉低回的“—月来”三字,便把悠悠思念的凄楚心境,体现得相当深沉。然而,面对埋名隐姓的亡妻坟墓,感情的闸门再也无法控制,第四句“荒郊外”的“外”字,如决堤之水奔涌而来,拖腔音韵回旋波折,足见心灵的创伤之深。伤到痛极声悲咽,低音区唱出的“哭妻几声”,更如浪涡漩入水底,小舟沉于波谷,唱尽黯然伤神的悲怆之情。
  接着,一句[二倒板]转[苦音慢板]:
  咱夫妻结发来相爱相敬,
  为周仁可怜你受苦终生。
  初结缡愁衣食凄凉贫境,(上板)
  转[苦音二六]失皇饷你为我奔走西东。
  这四句唱是周仁夫妻感情的具象描写,三个不同板式的转换,避免了对事件的平铺直叙,赋予了唱腔处理的感情色彩。首句[二倒板]:“咱夫妻结发来相爱相敬”,流畅舒展,从容不迫,似在悲伤中回味到些许温馨。第二句转人[苦音慢板],一唱三叹,柔肠百结,寄托着对爱妻的深深眷恋之情,“受苦终生”用低音拖腔到底,又极尽自愧惋惜之意。到第三句“初结缡”时翻高八度,行腔跌宕顿挫,两次推进,似断又连,这是忘不了婚后艰难岁月的心声写照。接下来上板转[苦音二六],第四句又把自己“失却皇饷”之后,妻子东奔西走为他分忧解愁的情形,像电影特写镜头一样推到眼前,形象具体而鲜明生动。至此,思绪如涛,情难自已,一气呵成,连唱12句:
  处患难重恩情全我信用,
  替嫂嫂舍性命重义轻生。
  虽说是著青史千秋名重,
  难道说殒青春能不伤情。
  死别一月我未入梦,
  衔恨泉台鬼吞声。
  夜寂寂,风冷冷,
  孤魂在西还在东?
  蓑草萧萧寒林静,
  霜花惨惨哀雁鸣。
  哭娘子哭得我神昏不醒,
  何一日诛严贼再把冤明?
  这里,把夫妻诀别后的幽思之情,表现得更加浓烈深切。周仁从心底发出呼喊:娘子啊!你红颜早谢,大义千秋,重于泰山;哪知我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生不如死;我知你饮恨九泉成冤鬼,欲吐冤情却无声,人生悲剧莫过于此。夜是这样沉寂,风是这样清冷,我就在你的坟头,可你的魂灵又在哪里?眼前与我相伴的,只有寒风中抖动的枯草,秋霜中哀鸣的孤雁,这是何等的悲惨啊!而除奸惩恶、报仇明冤又要等到哪一天呢?任哲中演唱这段戏时,紧紧把握住吐字、喷口、节奏、力度几个环节,把人物宣泄感情、直抒胸臆、呼天抢地、痛不欲生的心境,表现得淋漓酣畅,达到了艺术的极致。
  听任先生对整段唱腔的处理,两大特点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一是情动于衷,声发于心,抑中有放,内涵深沉,抒情叙事,主次分明,传情贵在真切,寄意重在神韵,绝不任着嗓子蛮吼干唱,以博取廉价的掌声效果。二是从剧情出发,从人物出发,悲中含泣,泣中带咽,重在哀忆追思,意在倾吐心境,善用技巧而不卖弄技巧,更不追求表面的花哨,而偏离人物的性格轨迹。
  “新夜逃”这段唱,是一首悼亡诗,一曲哀挽歌。任哲中以他特有的艺术风采,为人们留下炉火纯青的千古绝唱。斯人虽去而艺长存,闻声犹见“活周仁”!
  2002年3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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