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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河流水

    
    在饥饿纷扰的童少时光,夏日的河滩是我们这些穷孩子永远欢乐的道场。中午放学,和伙伴们一起直奔河滩。清格粼粼的周河水从生满芳草的河滩上蜿蜒而来,带着花草的郁郁气味,在夕阳沟口的红石崖下犹豫流连,涡成了一米深的水湾,赤身跳进去裸浴,水花飞溅,高兴地忘却了世界,直把皮肤泡得嫩白发皱,才会穿了搭在青草上的衣服,软软地回学校上课。
    早在国家掀起针对知识分子的“反右”政治运动之后,父母就被解除了公职。那时候,大搞阶级斗争,人性中的恶,像荒草一样疯长。城乡处在无衣无食的环境里,农民的自留地都是资本主义“尾巴”要割掉,家里的瓜果梨枣不能出卖,何况城市几乎没有工程建设,一个没有土地没有职业没有经济来源的家庭,怎么生存呢?想打工又无处可打,想下苦力又无处可下。
    天无绝火之路。父亲淌过周河去远山打柴卖草,夏天会去山里挖药材、给牲口市供应饲草。由是,我对周河产生了特殊感情,感觉这条河是穷人的河,是抚慰我们的河。也曾和父亲一起去深山里打山杏,杏肉可吃,杏核可卖药材。进了夕阳沟口,朝里的转弯前,是沙石路,突兀了一块桌子大的红沙石,父亲似乎回想起了过去背柴的情景,指了说:那个大圆石,我们叫鳖盖,背柴到这里要歇一次,然后再到沟口歇一次。沟滩的洇水把鞋湿透了,吧唧吧唧地响,这个声音会一直响到家门口。
    这一条蜿蜒的沟涧路,风光旖旎,鸟儿欢叫,溪水甘甜,奇异的是崖根下的石井里有虾。高高的石崖上灌木丛生,杂花盛开。那次和父亲打山杏回来,已经走了四十里的路,六十多岁的父亲背一大筐杏,我背半筐杏,双腿软得挪不动,好不容易到了周河边,却见河里发了洪水,只能坐在西岸的高坡上,等待洪水慢慢落下去,一直到星斗盈天。父亲告诉我,周河滩原来不是这样子的。他的记忆中,是很美很美的。春秋时节,河滩里不是一条流淌的河,而是洄漫了整滩的水,浅浅的,润养了一丛一丛的青青水草,碧悠悠的,开满各色繁花,仿佛一滩纤秀的盆景。水草里还有鸟窝,尤其白色的长腿水鸟,优雅地提脚走在其中,恣意地吃食。那时人过河,踩了水草,一节节地跳过去。只是夏天,大雨连日,河水才会浑浊地涨,漫下黑乌乌的草屑。
    我的童年是在志丹这个小城里度过的。盛夏季节,天空一片蔚蓝,上游竟然发了洪水,暗暗地蜂拥而来,当发现时已经能够看到几米高的水头,像一堵高墙恐怖地推进,我们惊骇狂叫,拼命向岸上奔逃;冬天里河水冰莹,城里的大小孩子都会在放学后,提了自己的木冰车,跑到河湾里滑冰,从城北到城南的河道上,拉拉撒撒尽是孩子,飘散着兴奋的吵闹声。那时候,我们在大自然中获得了许多的乐趣,也只有大自然才会让我们无忧无虑。
    现在的城北新区,在改河填地之前,周河水在那里转了个大弯,弯转处的河水很幽深,大孩子在深水处游,小孩子在浅水处耍,时常就有孩子溺水死去,沉寂不了几天,河里又出现了戏水的孩子。面对死亡水域,前赴后继,绝不胆怯,这也许就是志丹人固有的性格。马岔山石崖根、太平山石崖根、前桥石崖根的深水旋涡区,基本不会在洪水中改变位置,恒久地成为孩子们心里的乐园。大约在前十年,河水不再适合游泳,也看不到孩子们的影子了,他们出现在网吧、足球场、山坡的树林间,或者埋头在永远写不完的作业堆里。而今,太平山石崖根修了过境大桥,宽展的过境公路顺着周河进行黑色的蜿蜒。城北新区已是大厦擎天,气象崭新;灵黄地台在开发中站起了一片楼群;小城改变了过去的模样,脱去了褴褛的衣衫,西装革履地奕奕了精神。
    上世纪五十年代,孤狼时常在夜里偷袭城内猪羊,闹起一片喊打之声。即就在“文革”中,周河外的太平山和瓦窑山上,狐狸每在月夜,长久地咣叫。那时侯我家住在县委背后的西城墙根下的土窑洞里,土窑洞是向城墙根内挖凿而成的,内进很浅很窄,一溜有几户人家,狐狸或黄鼠狼经常在冬夜偷鸡,鸡窝一片杂乱的哀鸣,惊动四邻出门追打。现在回想,还真有种说不出的怀恋,现在听不到狐狸的咣叫声,连乌鸦也看不到了。
     童年记忆里的志丹城,土街道两侧窑屋歪斜。有风刮起,黄尘飞扬。尤其是春秋时节,沙尘暴一来就持续十多日,刮得天昏地暗,走路难行,草房子上的油毛毡被揭去了,窗户上的麻纸被吹破了,家里漫了一层厚厚的土,碗筷都碜牙。每到天黑,街上不见行人,家户暗淡的灯光像磷火一样明明灭灭地飘忽。
    那时人穷,凭票买肉,要想过个好年,就不放过任何机会。按计划经济的要求,县饲养场的羊和牛被屠宰后,刮出肉卷送到延安,剩下的骨什和“下水”留给居民。常常,老老少少排队购买,掌管权力的人就黑着脸声呵斥排队的人,要么嫌乱哄哄地挡了路,要么嫌大声说话干扰了自己办公。尽管如此,居民还是喜欢饲养场,喜欢那些过春节的“下水”。
    县城的非农人口不多,与农户混居在一起,相当熟悉,相互能知道对方姓氏和家底。每到冬天年关前,碾米推磨做茶饭,男人女人就忙碌起来了。县城只有三处大碾磨,一处叫碾道院,院子外是几孔很有年月的石片窑,位置在现在的二幼,由于加工年糕的人多,各家提了马灯,夜里排队,碾磨不停,直至天亮。另一处碾磨叫石子园子,位置在现在的计生局家属楼侧面,有几孔凿挖在石子崖上的窑洞,不遮风,往往就让黄尘搅拌了加工的米面。还有一处叫黑家碾子,位置就在现在的农行隔壁的兽医站院里。
    我非常怀念那碾磨的咿呀声,怀念深夜里和父亲守候的那份寒冷,怀念那时面对贫苦生活时对温饱的强烈渴望,怀念远去的关于长大后的种种绮丽的梦想。

保安往事/崔子美 著.—中国文化出版社,20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