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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母亲

    
    父亲的一生充满了传奇,曾轰轰烈烈,又饥寒交迫,达则奋勇济世,逆则忍辱持家。父亲饱尝了种种坎坷,自尊、孤傲、豁达面对变化的善恶世相,透彻了人间浮华,心境淡泊如水,荣也不喜、苦也不哀。这是一种常人难以达到的境界。
    父亲在永宁山高等小学毕业后,满怀理想考入省立延安四中,学业突出,处人厚道,在同学中有了很好威望,被选举为学生会长,并且加入了共产党,兼任了延安区委宣传部长。当时,四中校园里有不少共产党人,在全国工人罢工、学生罢课,谋求一个省或几个省的首先胜利的思想指导下,父亲组织进步学生闹学潮,罢课活动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激进。校方找父亲谈话:你们学生不能继续闹事了,这样下去对大家都不好。还提出给父亲一等奖学金,解决生活费用等等。父亲笑笑,说:我是来求学的,你们见过我闹事吗?校方很无奈。转而省国民政府介入,感觉四中已经失控,便以强硬措施撤办了四中,通缉和捕办父亲等三名负责人,父亲得讯连夜离开延安回老家,躲过了一劫。
    此时,已是一九三〇年冬天。父亲回老家后,和订婚已久的附近村庄女子芦桂英结婚。恰巧,陕北特委派崔玉珊到各县巡视,来到永宁山,邀父亲商谈,说他要回榆林结婚,将手头的几项工作交父亲代理。在永宁山,父亲见到了刘志丹和曹力如。经过“太白夺枪”,刘志丹拉起了一支革命武装,在陕甘边开展游击,刘志丹兴奋地对父亲说:“你招三个青年当排长,我给你编个学兵连,咱们一起闹革命多好。”又说“人生一世,要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不能平平淡淡度一生,在当前需要变革的时代,有志向的青年都应该行动起来……”他们长时间交谈了国家形势和陕北各地的革命斗争新闻。父亲想继续求学,讲了自己的打算,刘志丹说:出外长长见识也好,日后归来你找我,咱们一起闹武装斗争,不相信颠倒不了世事。
    春节后,父亲将崔登第改名崔翼,毛驴驮了行李书籍,去了榆林。一到榆林,党组织派人来和父亲接头,第二天就参加了区委会议。区委书记讲:榆林职业中学压制进步活动,党的工作难以开展,建议父亲就读该校,把学潮闹起来。半年后,父亲威望日起,被选为学生会主席,联络同学开始秘密活动。时间不长,学校有所察觉。校长高崇在学生早操大会上,不点名地警告:“我高崇办学,宁教学生腐化、赌博、逛窑子,也不允许学生思想恶化。该回头的时候到了,不一定跳进水里才知道浑,快快回头是岸!”大会之后,校长找父亲谈话,还以逮捕亲戚相威胁。很快,榆林的气氛严峻起来,国民党军警四处搜捕共产党人,父亲被迫离校。
    热血沸腾的父亲决然不肯就此平庸,一九三一年秋,与赵通儒、齐雄同结伴,从榆林出发赴北京求学。那时,大学秋季不招生,先入景山中学插班读预科。父亲知道家穷,每天不吃早饭,约定叫卖烤白薯的小贩,听悠长的吆喝声便是钟点,父亲按这个时间起床洗漱,接过窗户外递进来的烤白薯,一边热热地吃,一边急急往学校走。
    年关一过,父亲考入国立北平大学,读中国文学专业,也与北平的党组织取得了联系。“九·一八”事变后,蒋介石寄希望于国际社会调停,东北军撤回关内,日寇轻松地侵占了东北大部,为此爱国人士强烈谴责国民政府,全国抗日浪潮日益高涨。一九三二年冬,父亲和其他院校的大学生一起挤火车,赴南京,与各地来的学生汇合,进行抗日救国请愿游行,与军警发生激烈冲突,遭到开枪镇压。学生不肯示弱,以绝食抗议,国民政府调来军队抓捕学生并强行押送出境,前后六天时间的请愿游行以悲壮落幕。由于学费告罄,父亲向学校请假回陕北筹措。
    安定县(子长县)对在读大学生每年补贴三百块助学金。父亲抱着希望,到永宁山找教育局,以安定县为例,希望能得到资助。此时的永宁山,由于山西买枪事件,曹力如等五名共产党人被抓,党组织受破坏,恶势力重又抬头。曾被改选下来的团总路仰止,又担任了建设局长,既管财政又管物资,牛气哄哄,对教育局长说:谁家的孩子念书,谁自家供养,公家不出这种钱!
    父亲找县长谈,县长连连叫苦,说政府拮据,有心没能力。让父亲先留在学校教书,等筹下学费再去就读。父亲长叹,只能在永宁山上任教,看到横行乡里、欺压群众的一个刘区长为所欲为,心里十分气愤,秘密联系过去的党团员,周密策划,发动群众集体到永宁山联名告状,连日滞留不散,县政府只得撤办了这个区长。
    那时,枪杆子就是法,民团团总芦聘三飞扬跋扈,对缴纳不起赋税、延日拖欠的老百姓,随意鞭打、上刑、关押,群众怨声载道,恨之入骨。父亲和社会进步人士商议后,决定搞掉这个团总,父亲拟状子,列举其罪,陈述之害,众人联合签名向县政府控告。芦聘三看了状子,大怒,说:这是崔翼写的。县长说:不像他的字。芦聘三说:县里没人能拟写这样的状子,字是让别人书写的,敢向我叫板,不知天高地厚!他是个大学生、年轻人,我是个老粗、老年人,我把他除灭了,大不过一命顶一命,用我这个老山羊换这个嫩羔羔。说罢,提了手枪就走。县长一看不妙,一把拉住芦聘三,怕这个莽汉弄出事,率民团哗变,县政府就保不住了。当即,传唤警察拘押父亲,这既是惩办,也是对父亲的保护。各区团头和一些豪绅本来就对团总不满,听到消息,纷纷前来抗议,父亲坐了六天监狱,被放了出来。
    父亲从这件事上,醒悟笔杆子不如枪杆子。
    民族危亡,社会动荡,国家的命运关系着每个人的命运。父亲在家里很苦闷,反复思索,决定弃文从武,像其他搞“兵运”的共产党人一样,打入国民党军队中,伺机进行武装起义。于是,父亲到三边骑兵旅当兵,直接被委任连长,驻防金鼎,父亲严令部下,并张贴布告,对县政府派到防区内催粮要款的差人和团丁,一律缴械,格杀勿论。父亲在金鼎寨的任职,还有格杀勿论的消息传出,永宁山民国县政府大为震惊,芦聘三慌忙辞去团总职务躲回乡里。
    半年后,父亲的连队调庆阳城驻防。骑兵旅是杂牌部队,军饷拖欠一年之久,很多战士怀疑团长克扣私吞,发生了一个营围攻旅部,多人伤亡的事件,部队秩序开始混乱。这时候,党组织派马文瑞、朱侠夫来庆阳策划兵变。恰时,团长外出参加整编会议,父亲联系几个连长就起义事宜秘密开会,一番部署,确定夜间统一行动,并调自己的一个排在城门口隐蔽接应。谁知个别连长口风不牢,给下属泄露了秘密,逐渐扩大,有的士兵开始收拾行李物品,有的士兵擦拭枪械,旅部猜疑有变,派出其他部队包围了营部,枪支被收缴,导致起义失败。由于杨虎城调部队去西安整编,军官担心自己会被裁掉,对哗变之事不了了之。
    到西安,被告知,十七路军经费困难,骑兵旅缩编为骑兵团,辖四大连,其余官兵一律遣散,各自回家。士兵每人发八块大洋,尉官每人发二十元,校官每人发四十元。其时,杨虎城在西安办起了绥靖公署步训班,被称为西北的黄埔军校。父亲不懂军事,正是机会,考试很轻松,还给其他考生当“枪手”,于一九三四年秋,与常黎夫、李启明等人进入步训班五期深造。
    一年半之后,经苛刻训练和苦学军事,步训班学满,杨虎城召见每一个学员谈话,鼓励一番,派赴各地任职。父亲到警三旅任副官,去淳化一带抓治安。几个月后到洛川,在省特训委员会当教员,对中部二十五县选派的军官进行培训。私下里听到了红军和驻防洛川的东北军王以哲有秘密接触,父亲隐隐觉得。将会有一场大事发生。好比晴天一声雷在不可能的时候炸响,年来时,西安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双十二事变(西安事变),张学良和杨虎城采取兵谏,扣押了国民党最高领袖蒋介石!
    很快,派往各地的步训班学员被召回西安。国内形势大变,蒋介石嫡系部队向关中推进,国民党内部的混战一触即发。南京政府派代表飞抵西安,与西安方面和共产党代表进行多次谈判,蒋介石口头承诺停止内战、一致抗日。
    一九三七年元月,中共中央和苏维埃中央政府机关离开红都志丹,移住了延安。国共两党二次合作,父杀被派往延安担任国民党保安大队长。那时,延安有国民党政权机构,也有共产党的政权机构,既相互独立,又交叉管理。国共两党以抗日为共同目标,友好相处,互相支持。父亲兼任延安抗日救国会副主任(主任是周恩来)、治安委员会副主任(主任是中共保卫局副局长杜立卿,统辖共产党警卫营、保卫营和国民党保安大队)、防空副司令等。通过曹力如、郭洪涛证明,父亲恢复了党籍,并在抗日救国会过组织生活。也因工作,与中共领袖接触频繁,胸怀为之博大。
    国民党待遇较好,与红色阵营形成明显反差。父亲和县长马豫章的真实身份都是隐藏的共产党人,多次请毛泽东、朱德等高层首长吃饭,聆听救国方针和策略。俩人借国共合作名义,向省政府打报告,请求批准聘请中共高层人物为参政员,发给薪金,这个报告还真的被准许了,将毛泽东等八人聘为参政,发给每人每月八百元,这个待遇颇高。但是,薪金领回去,全部充公使用。
    这时,曾在一九三六年冬天国民党放弃延安时,原延安的保安大队二百多人和安塞保安大队七十多人撤到绥德一带,闻知国共合作,忽然又回到延安,分别驻扎在东关和南关。两支荷枪实弹的保安队出现,给延安良好的治安形势埋下了隐患。安塞县没有国民党县政府,安塞保安队回不去;而延安又新组建了保安队,回来的保安队无法接收。父亲电告西安请示,国民党省政府秘书长南汉宸交待:收缴枪支,人员一律遣散;中共保卫局长周兴找父亲说:快想办法,把这两支队伍要么整编了,要么遣散,以防动乱。
    这是个棘手问题。组建和巩固一支队伍不容易,尤其军官不会同意遣散的,领一支队伍就等于有了威风和力量,经常出现整编队伍时动刀动枪的流血冲突。但,父亲有智慧,对周兴说:不要担心,你借我二十支手枪,装满子弹,我去收缴他们的枪支。
    周兴摆手,说:这样太危险,万一有抵抗怎么办?不如调部队进行包围,来个硬缴枪。
    父亲说:放心吧,有二十支手枪足够了。
    周兴疑惑地看着父亲,说:你不要把自己栽进去,发生意外赶紧撤,回来调部队。
    父亲带十个人十支手枪,给马豫章县长十个人十支手枪,一番周密部署后,去了安塞保安队。安塞的保安队长行伍出身,人高马大,双手使枪,是有名的神枪手。一到安塞保安队驻地,父亲和安塞保安队长寒暄问好,说省上批文下来了,你们队由我代管,让安塞保安队徒手集合,我和县长讲话。
    安塞保安队集合起来,父亲带来的士兵控制了各房间和路口,警卫员小段也将安塞保安队长藏在被子下的两支盒子枪拿到手。马县长讲了两句话,说一切由崔大队长给你们讲,说罢就走出大门而去,父亲知道马县长害怕发生不测,心里又生气、又无奈。
    小段,叫段云禄。是父亲在延安招到的一个最满意的兵,身强体壮,性格沉稳,还曾枪林弹雨打过仗。父亲单独召见小段,说:你愿意跟我干吗?回答:愿意。父亲又问:你不怕耽误前途?回答:无依无靠的,本来也没有前途。父亲又问:你为什么不到国军里当兵,选择保安大队?回答:听说你人品好,又是当地人,我想没错。父亲当即说:既然这样,你当我的贴身警卫,敢以死维护我的权威吗?回答:我不怕死,我能做到!
    (这个小段跟了父亲十年,出生入死,屡次立功。当大哥在一九六五年的延安街头见到这个段警卫员,他土头灰脸的,迫于生计,从事泥水匠行当,勉强维持生活,日子过的很恓惶。遂邀请他到志丹做客。段警卫说:现在形势不好,不能给首长添乱。俩人说了很多真心话,哀叹不已。)
    面对安塞保安队士兵,父亲镇静地命令:每小队派两名战士,把枪拿到院子里,进行点验。
    枪支在院子里的一侧架成七簇,父亲继续讲话:目前国共两党合作,团结抗日,你们从现在起归入我领导的保安大队,希望大家严格遵守纪律,拿好枪,当好兵,练好军事基本功,担负民族危亡之责任,我们保安大队也要抗日的,不是呆在延安城搞治安。前几天上面来军令,调保安大队开赴前线做战。又讲了一番国际国内形势和抗日战场的残酷较量。最后说,你们愿意继续干的,留下来。想回家的每人八元路费、介绍信一封,由地方妥当安置生活。队长到我的保安大队干,官职如旧。
    父亲讲话中间,他带来的士兵站成一排,挡住安塞保安队视线,拆卸了他们枪支上的枪栓。当父亲讲究话,队伍里出现一阵骚动,一些人听说要上前线打仗就选择回家。安塞的队长很不高兴,呼喊着安塞保安队不能解散。欲夺枪起事,发现枪栓全无,为时已晚。还有父亲带来的二十名士兵,个个手枪直对,不得不听从号令。
    将安塞保安队的枪缴了,士兵遣散了。当天,旧延安保安队获得消息,准备拉队伍北上,投靠国民党旅。父亲深知国共两党一直水火不融,合作抗日是暂时的,如果这支保安队北上投了国民党旅,等于给陕甘宁边区增加一份隐患,必须解决掉。
    当天,父亲带一个勤务,去了旧保安大队驻地,先采取安抚策略,说:你们是有国民县政府的保安队,和安塞不一样,你们好好操练,安心整训,不要胡思乱想,过些日子给你们安排归属。过了几天,父亲了解到旧延安保安队半年没有给士兵发饷,以抗日前线紧急征调粮草名义,让供给处对他们减半供粮。三天后,父亲带了两名警卫,又去了旧延安保安大队驻地,集合讲话。依照父亲安排,为防止武力抗拒和意外冲突,新保安大队包围了这个驻地。父亲讲话说:我知道你们最近受苦了,吃不饱饭,拿不到饷。现在前线炮火连天,战事吃紧,全民族都在支援抗日,上级把我保安大队的经费减半了,开支异常困难。现在,上级要征调保安队四十名士兵到西安集中,开赴东线和日本鬼子打仗。大家想好了,愿意继续干的,编入我保安大队;队长呢官职不变,在新保安队任职。想回家的,把枪立在旁边的石崖下,每人发八块大洋路费。绝大多数人把枪立在石崖下,只有二十多人愿意留下继续干。
    就此,父亲的保安大队迅速进入,收缴了石崖下的枪支,带士兵进了延安城,将收缴的枪支给了八路军供给处。西安行营的蒋鼎文知道枪支给了八路军,大为生气,要追究父亲和马县长的责任,幸亏省政府秘书长杜斌丞承揽过失,才得以开脱。而两位队长,到新保安大队属,无兵买可带,没有实权,自感郁闷,也告假回了老家。很快,上级限时调父亲保安大队四十名老兵,在西安集中后去河南抗日,半年后只活着回来几个人,其他皆已阵亡。
    一九三八年春,国民党省保安司令部调延安各地保安队一律到绥德集中,不再与共产党保卫部队并存。曹力如让父亲留在延安,另行分配工作。而中共政治保卫局周兴、杜立卿说:我们的工作要向外开展,都留在延安怎么办?你在国民党中站住脚了,你到陕北搞秘密情报吧,组织上会派人和你秘密联系的。同时,政治保卫局又派了两名同志一同前去榆林潜伏。父亲就此成为打入国民党队伍中的地下工作者,搜集军事情报、部队驻防情况,万分谨慎地向延安传递。潜伏,随时有暴露的危险,其中甘苦常人难以理解。常常,被不明真相的同志误解,以为父亲怕革命工作艰苦而跑到国民党队伍中,还有人指责父亲贪图国民党官职,甚至有人说父亲从来就不是共产党人。
    父亲带延安保安大队到绥德后,调驻瓦窑堡,任保安大队长,辖四个中队,四百多人。那时,抗日红军大学二校也在这里办学,政委胡耀邦学识渊博、思维敏捷、气魄磊落、充满激情。大队长苏振华身体健壮、说话坦率、精通军事。由于国共两党建立了统一战线,双方有时在一起演练联欢。父亲经常以保安大队名义请抗大二校负责人吃饭,彼此友好,继而亲密,交谈中国的未来和抗战形势。也许是投缘,父亲隔三差五地约胡耀邦到饭馆喝酒,父亲不惧酒水,而胡耀邦更是拳高量雅,每每尽欢而散,俩人情谊渐深。
    当年冬,父亲被调驻绥德义合一带,所属保安七团,父亲依然任大队长。在这期间,父亲认识了刚毕业于义合高等小学的母亲。
    母亲一九二三年夏天出生于满堂川,外爷以打铁揽工谋生,房无一间,地无一亩,家境寒苦。常常吃上顿、没下顿,以致连母亲的生日都忘记了。有时,没有打铁的活,亦没有苦力活可揽,断了挣钱糊口来源,外婆就去借粮,借不到的时候就偷偷去远处乞讨。母亲兄妹三人,大姨三岁与当地人订婚,十三岁出嫁,大姨夫先务农、后从军,脾气暴躁,孔武刚烈,部队需要他这样的人,他的性格也适合在军中张扬,当了国民党营长,中央红军未到陕北时调防去了关中,落户眉县,与绥德义合老家几乎没有书信往来。舅舅身材高大,相貌英俊,迫于家境穷困,订不下媳妇,入伍国民党军中寻找出路,随部队过黄河抗日,再无音讯。
    母亲最小,聪慧吃苦,受家庭宠爱,幸逢新文化和新思想影响,陕北地区开化了,女孩子也可以上学读书。母亲十一岁时,外爷外婆把养老的希望寄托在母亲身上,节衣缩食供母亲上学念书,以图有个出息。早晨天色还模糊,母亲起床,跑十里路到义合镇高等小学上课,经常和骆驼队为伴。下午放学,又是十里路,母亲取出藏在路边的筐子,捡拾骆驼粪,用于家里的烧燃做饭。这条路,母亲走了六年,尽管时常家里断粮没饭吃,有时候没钱点灯,但是坚持了下来。穷人的孩子自知奋斗,学业一直优异,保持前三名,经常拿奖学金,笔墨纸砚的开支够了,而且还能接济家里的生活困难。对母亲,老师表扬,外爷自豪,村人也特别看好,尽管重男轻女,但是,好女胜过囊子儿。
    母亲即将高等小学毕业,想考榆林女子师范,可是师范的学杂费很高,不是贫穷之家能供养起的。
    父亲闲暇时去义合镇街道上散步,在高等小学大门口,看到母亲踩了高桌子,在大墙的黑板上用粉笔写抗日板报,字迹娟秀而舒朗,父亲停下脚步看。板报下围着的同学叽叽喳喳地夸奖母亲,父亲就知道了母亲的名字。当母亲转身和同学们说话,父亲看到了母亲的模样,这姑娘的字和人一样好。不久,高等小学举行毕业典礼,父亲作为贵宾被学校邀请,和其他贵宾给毕业生颁发了毕业证书,又一次见了母亲,应该是多看了几眼,好心人知晓父亲有倾慕之意,甘当月老,主动到母亲家里给父亲说媒。外爷外婆见了父亲,觉得合适,彩礼无所谓,但有一个条件必须践行,就是供母亲读完榆林女子师范。于是,父亲和母亲正式订婚。
    十六岁的母亲顺利考入榆林女子师范学校,一切学费和生活费有父亲承担,生活不再拮据和困窘。
    到一九三九年,国民党顽固派不断煽动和挑拨,在边区和国统区接壤地带反复制造摩擦,继而互相挤占地盘。八路军警四团要布防黄河沿岸阻挡日寇,途径瓦窑堡杨家园子时,决定进城宣传,遭到国民党驻军的拒绝,并向宣传队打了一梭子枪,致两名宣传员受伤。于是,双方干了起来了,激战两天,警四团没能攻破城池。国民党榆林22军闻讯,派骑兵团前来武装调停。驻防当地的保安团副官和父亲等人,八路军警卫部队的参谋长李仲英也赶来,制止了武装冲突,开会勒令停战,双方阵亡的士兵由各自掩埋。警四团撤离到义合驻扎,提出双方开联欢会,父亲同意了并向上通报此事,团部怕武装吞并,调来11个中队参加,和八路军警四团共同集合于操场。
    双方推举父亲主持大会。
    父亲首先讲了联欢会和团结抗日的意义,之后请警四团长讲话,团长说:汪精卫投靠日本人,是无耻的卖国贼、大汉奸,要打倒他,解放中国……继而,由绥德专属派来的科长讲话,说:汪精卫是党的总裁,不能随便辱骂,中国只有一个国民党,没有第二个党。就这样,双方展开了政治论辩,言辞越来越激烈,你一番痛斥,他一阵批驳,会场上哄笑声和掌声反复迭起。父亲看到这不是联欢了,火药味很浓,而且双方都是荷枪实弹,万一干起来,后果不堪设想。父亲站起来,用力拍桌子,讲道:停止争论,我们都是中国人,应该以和为贵,团结抗日!现在时间也不早了,到此结束,散会,双方各自带队离开!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冬寒雪飘,母亲从榆林女子师范回来过寒假。父亲被调防到黄河沿岸,俩人在吴堡的慕家崖这个地方结婚了。时年,母亲十八岁,父亲三十岁。春节一过,母亲继续到榆林读书,而父亲焦虑地关注着国共两党军队的摩擦。不想,大的军事行动发生了。
    国民党绥德行署专员兼保安十二团长的何绍南被撤职,西安派包介山接任。何绍南抗命不从,誓言要立功,带枣林坡、清涧、安定、瓦窑堡的保安中队,武装夺取八路军河防一带驻地惨遭失败。对国民党的军事挑衅,陕甘宁边区政府坚持有理、有利、有节的斗争原则,给予有力的自卫反击,获知包介山带绥德附近中队和行署人员向榆林撤退,八路军359旅迅速追击,俘虏了一大半,又接连收缴了国民党沿岸营队的枪支,夺取了清涧、瓦窑堡等地。父亲想返回延安工作,这时中共保卫局派入来联络,指示父亲继续隐藏潜伏。
    国民党为了加强陕北地区的驻防力量,在一九四一年秋及时补充保安十二团给养,调拨了兵员,派韩子佩任团长,父亲任副团长,驻镇川盐湾。这年夏天,王震司令员由绥德到榆林去,带国民党邓宝珊22军的二十多个士兵护驾,路过盐湾。父亲知道后将王震接回团部,一同吃了饭,稍事休息再行。父亲出门,发现不远处的两个大队正在集合,似要出发。父亲忙问怎么回事,大队长跑过来说:王震把咱们从南面赶出来,我们要报仇,把队伍开到五里外埋伏袭击,一齐消灭。父亲听了大吃一惊,骂:你娘的找死啊,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你把22军的士兵解决了,邓宝珊饶你吗?你把王司令打坏了,八路军会放过你吗?现在两大党之争,战事刚刚宁静,你想挑起事端祸害全团弟兄吗?父亲命令队伍解散,否则军法处置。及时阻止了伏击王震的阴谋。
    不久,保安十二团开到了响水。母亲也完成学业,和父亲生活在了一起。
    团长韩子佩,系黄埔军校生,多与父亲谈论时事,父亲想策反这个人,拉部队起义。以同僚加朋友的口气,多次劝说:十二团没出路,不如另谋前途,拉出部队到共产党那里,会给你个师长干的。韩子佩起初嗯嗯啊啊,后来干脆说:我韩子佩是有出路的,是蒋委员长的学生,前途光明,你以后不要再鼓动我了。你要是喜欢共产党,你可以去啊。
    此后,韩子佩怀疑父亲的身份,担心队伍哗变,动了心思要削弱父亲的势力。恰好当地卖粮奸商告状,说部队多拿了他的一石粮。实情是,那个奸商给部队用九合半升子称粮,被中队长发现,补赔了一石粮。韩子佩抓住这个机会,撤了中队长的职务,以敲诈百姓罪,在半路上悄悄处决了中队长。韩子佩回到团部对父亲说:我把中队长枪毙了。父亲大惊。韩子佩说:中队长跟你多年,准备带回团部惩罚,怕你不同意,有先咱俩和气。父亲大为光火,斥责韩子佩:你在滥杀无辜,不是在带兵,只会增加仇恨。我看你就没有前途!这个韩子佩后来盘踞华山,幻想天险无虞,大荔军分区侦查参谋刘吉尧带七名战士突破天险,配合大部队智取成功,韩子佩被公审枪决。电影《智取华山》里的方子乔就是韩子佩的原形。
    父亲和韩子佩翻了脸,上级知道此事,将父亲调到邓宝珊的靖陕绥边区司令部任参谋主任。
    父亲和母亲结婚后,才知道父亲:“潜伏”的真实身份,不得不在担惊受怕中帮助父亲向外传递秘密情报,有时交给装扮成亲戚的联络人,有时是饭馆里吃面的某个脚夫,有时是骡马市场上的贩子,有时是街道上拿特殊标记的乞丐,等等。情报缝在棉袄夹层,或藏在被褥中,或塞进干炉馍馍芯里,多用隐形墨水书写,没有隐形墨水就干脆用墨水直接书写。情报包括军区布防、武器配置、作战能力、重要官员的调整和社会关系等等。父亲在四三年借回家奔丧之机,专程去延安汇报了工作。而且,父亲带了多年的贴身勤务刘善堂,也积极帮助父亲传递情报,这个人曾南下延安多次,屡经风险,忠诚耿耿。
    母亲曾一度想到校园教书,或者参加有意义的抗日活动,可是四二年生育了大哥,无法脱身,只能做随军家属。起先,住在榆林城南五雷沟,经常在日寇飞机的轰炸中跑防空洞,一时间爆炸裂耳,黄尘飞扬,常有居民伤亡。母亲牵挂外爷外婆,隔段时间就雇了骡马,带大哥去满堂川探亲,接济他们的生活。这样,过了两年还算平静的日子。
    那时,国共两党在抗日的行动上是一致的,但是都在扩张自己的势力,军事上严重对立。父亲知道邓宝珊曾两次去西安途中,在延安停留,与中共高层人物秘密会晤,保持着友好的关系,秘密往来书信,使榆林和延安之间国共两党的防区,没有出现大的摩擦。而且,他还把自己的女儿送到延安的陕北公学读书,明显地倾向共产党的政治主张。抗日战争胜利后,国内战争全面爆发。蒋介石严令驻守陕西的胡宗南部队,向陕北进攻,十个月时间内,达到200余次,均被八路军击退。
    通过内部信息,特务组织向胡宗南汇报,驻防三边的新11旅有活跃的共产党力量,是极不可靠的,胡宗南指令邓宝珊调新11旅赴绥远、包头,强行进行武力整编。父亲及时将这一情报传递给了副旅长牛化东。
    驻守三边的国民党新11旅,与苏区接壤,曾在陇东驻防时受刘志丹统战思想的影响,部队内已经建立了秘密的共产党组织,而且副旅长牛化东等人就是共产党员。新11旅内部经过敌我双方激烈的地下交锋,终于在一九四五年十月份在安边起义,这是解放战争时期规模较大的一次国民党队伍起义,改编为八路军新编11旅,被称之为国民党部队起义的“火车头”。
    新11旅的起义,蒋介石大为光火,派遣大量军统特务,加强对晋陕绥边和榆林区域的控制。一九四七年二月,蒋介石飞抵西安,部署了夺取延安的军事行动,调集14万兵力疯狂突进。陕甘宁边区只有两万多兵力,明显的敌强我弱,武器配置也处于劣势。但是,前线军民苦战七天七夜,打响了延安保卫战,为中央机关撤离延安、转战陕北、部署歼灭战提供了时间保障。之后,西北野战兵团在青化砭、羊马河、潘龙镇三战三捷,歼敌一万余人,粉碎了蒋介石的企图。
    七月下旬,中共中央在靖边小河村召开会议,制定了“中央突围、两翼牵制、三军挺进、互为犄角”的战略进攻方针,决定攻打榆林城,牵制胡宗南北上,为陈庚兵团南渡黄河、挺进豫西创造条件。
    战事越来越急迫,国民党特务为防止榆林意外,将所有军官的家属强制搬入城内,母亲和大哥居住在万佛楼下的巷院里。
    八月,西北野战军七个半旅首次攻打榆林城,先在城外十五华里的三岔湾封锁道路,围歼了一个团一个营。中午时分邓宝珊才知道了消息,此时野战军兵已临城下,令守军大惊失色,仓促应对,接火开战,野战军炮火准确无误地把城防工事逐个摧毁。很快,国民党炮兵隆隆还击,双方炮弹在天空密集地呼啸,地动山摇,枪声潮水一般流泻,双方战了一夜,天亮时分野战军撤出十里路休息。一到晚上,又来攻城。榆林守军在城墙上悬吊了许多火笼,天地彤亮,攻城部队伤亡很大。父亲忧心忡忡,不是滋味。第三天半夜,轰的一声巨响,炸开了小南门,一个营冲进来,展开激烈巷战,寡不敌众,被逼撤出。城墙上有一个连守军,大约是看到小南门炸开,机枪口转向了城内,军法处不依不饶,说共产党花二十万两黄金买通了这个连,所以才让放炸药毁城,就地将连长、排长、班长统统枪毙。第四天,野战军占领了城外的制高点宝塔山和东岳庙,子弹可以打到城内的街道上。邓宝珊发怒了,召开军事会议,说:我们已经处在枪口之下,危在旦夕!你们都怕死,不愿意出城打仗,集合我的特务营,我出去打。这时,师旅长慌了,再三阻挡邓宝珊,纷纷表态出征。邓宝珊命令两个旅长夺回城外高地,“谁夺不回来,把人头交来!”经一番激战,两个旅分别夺回了制高点。首次围打榆林的战事持续了七天,虽然没有打开榆林城,却让驻防这里的国民党守军很惊慌。
    两个月后,也就是十月二十七日,西北野战军二次攻打榆林,以猛烈的攻势占领了飞机场、三义庙、凌霄塔等重要军事要地,双方展开激战,尸体遍地,异常惨烈。南门外西北野战军战士,抬着云梯连续十一次冲锋全都失败。当时,邓宝珊司令在包头代表傅作义谈判北京和平解放事宜,参谋长俞方皋代总司令,指挥部队防守榆林城,下令:人在城就在,与城共存亡。白天和晚上都有国民党飞机配合轰炸扫射,西北野战军先后采取强攻、挖洞、炸墙的办法,都遭到猛烈抵抗。二次攻打榆林历时二十七天,城内粮食耗尽,难以支撑,蒋介石派飞机空投粮食、大饼和弹药,又马家军率骑兵来增援,在城外展开三天恶战,解了榆林城之围。就二次围打榆林,彭德怀在《我的自述》中反思说:这是西北战场两次错误中的一次。
    就在西北野战军二次攻打榆林城的前一天,父亲刚到参谋处,就被告知:迅速把工作交给其他人,参谋长找你呢。父亲感觉有问题,立即回家告诉母亲,关于生死的后事还没有交代清楚,特务营三个持枪军官追来,直接把父亲带到了参谋部。
    参谋长俞方皋严肃地问:你吃国民党的饭,给共产党干,你是什么人!
    父亲冷静地说:我是参谋,有什么差错吗?
    俞方皋说:你干的事你知道。命令士兵下了父亲的手枪和司令部证章,继而关押在一个秘密院落,由特务营派士兵严密看守。
    当天,军统特务和军法处对父亲进行审讯。父亲担心传递情报的人被捕叛变,那样自己的真实身份就暴露无疑,必然有大麻烦。
    问:你的同乡、县党部李书记报告你是共产党,全省还通缉过你,是不是?
    父亲听这样问,心里明白了几分,没证据,就定不了罪。而且,邓宝珊司令也和共产党有秘密接触。回答:我读中学的时候,很守纪律。我不是共产党,是他们诬告。
    问:四三年你回延安受了共产党什么训练?给你的任务是什么?
    回答:我回家探亲,并没有去延安,谁说我接触共产党了?
    问:你别装,老实招了吧。你回老家,共产党为什么不逮捕你?
    回答:我回家探亲带邓司令的护照,人家看是邓司令的人,就不追问,这是邓司令的关系。
    问:你到榆林的任务是什么?搞什么阴谋诡计?
    回答:我恪尽职守,忠于党国,这是大家看得见的,怎么能说我搞阴谋诡计呢?
    问:情报机构已经侦查清楚了,你在一块纸上写了一千多字,很快就传到延安,是事实吧。
    回答:没有,是造谣中伤。
    问:你不说实话?好办,现在就可以枪毙你,你以为不敢吗?坦白了你有出路,顽固不化死路一条!
    回答:无凭无据,冤枉好人!
    军法处的人最后说:你不交代,就永远坐牢吧。
    第二天,西北野战军开始攻打榆林,战事吃紧,无暇审问。之后,平素与父亲交谊密切的同事悄悄探视,告诉父亲:军法处议定,如果榆林城被共产党打开了,就将你和赵通儒一起杀掉,不能把你们留给共产党。
    这个赵通儒就是三〇年和父亲结伴去北平求学的那个人,入党比谢子长、刘志丹早,参与创建了陕北特委,领导过几次武装起义,是大名鼎鼎的西北党元老。加之他在北平俄文政法学院苦读几年,不仅精通俄文、英文,而且汉语也格外出色,是才子型的人物。可是,命运不济,西北野战军第一次攻打榆林的时候,驻扎在乌审旗的国民党骑六师王铁锁子团,听说榆林已破,自觉大势已去,找共产党驻蒙地工作委员会主任赵通儒投诚。当段宝珊骑兵团撤到乌审旗,才知榆林城无恙,王铁锁子后悔不迭,遂将赵通儒等人押解送到了榆林。身陷囹圄的赵通儒桀骜不驯,极度悲伤,在榆林城战事激烈时,选择点燃被褥自杀,被看守发现救出。这次自杀未遂,却导致精神失常,押到包头后被傅作义释放。解放后,赵通儒担任西北检察院秘书长,自称西北革命导师,平日孤傲自负,后因多种原因被迫回子长县。他曾给父亲写信感慨:你我戎马倥偬,出生入死,勇敢奋斗,如今落魄乡梓,饥寒交迫,备受欺辱,悲也悲也……文化大革命期间,赵通儒因为撰写“西北党史”被带上反革命帽子入狱,饥饿和疾病使他形容枯槁,将要毙命,公检法唤亲属保释回家,半个月后去世,享年六十。
    国民党军二次守卫榆林成功,城内兵民驰然吁气,忙于解决粮食之荒,军法处也同意母亲送饭。每天,母亲带着年幼的大哥,一日两次,往返于监狱门外,不得见面,可想母亲是怎样的焦躁了。  母亲是很勇敢的人,又有文化,找军法处要人,军法处说父亲是共产党嫌疑,不能放人,我们正在调查。母亲说你们没有证据,冤枉好人,我要向南京军事委员会告你们。军法处说宁可冤枉十个好人,不能放过一个共产党人。母亲又找参谋长俞方皋,得到的答复是:有人告,就要抓。国共两党是你死我活之争,南京政府要求对共产党一律严查严办……
    母亲更担心父亲被秘密杀害,连续几天,带上大哥去找参谋长俞方皋讲理,坚决要求放人。俞方皋很烦,说:那等邓司令回来处理吧。听这话,母亲知道国民党暂时不会对父亲下手,加之邓宝珊和共产党的秘密接触,感觉父亲有救了。
    直到一九四八年春天,邓宝珊司令从包头回来,才将羁押了八个月的父亲释放出狱。召父亲谈话说:不要有情绪,你照常工作吧。第一次榆林受围,军统特务就要求抓你,我说材料不可靠,不能随便抓人,被我拦住了。第二次榆林被困,我不在,把你关押了。其实呢,也有人一直向上面告我的状,说我通共产党,担心我会献出榆林城。呵呵,对我来说,你是真共产党还是假共产党,都无所谓。(一九四九年元月,傅作义和邓宝珊在北平起义,解放后邓宝珊任甘肃省政府主席)
    父亲出狱刚几天,引起了轩然大波,纷纷说邓宝珊把共产党释放了。参谋部的同事悄悄告诉父亲:军统可能要对你下黑手。
    听到这个消息,父亲并不吃惊,国共两党的地下交锋历来如此。想到延安给自己的任务是:一攻打榆林,任务就完成了,可以撤回。
    无谓的牺牲不值得。父亲假借邓宝珊指示视察粮路名义,从秘书处办了路条,即刻动身,却雇不下骡马,只好雇了一峰骆驼,带着勤务刘善堂连夜出城,在茫茫的沙地中仓促而行,备受风雨之昔。骆驼昼停夜走,失群狂躁,甩丢了被褥,母亲腰腿受寒无法行走,几日后勉强到了安边。母亲的病疾需要治疗,只好暂留,也可以摸摸驻扎在安边的国民党马鸿逵辖管的三边保安部队的情况。
    保安司令张廷芝和父亲认识,一见面很异样,问:你怎么跑到我们辖区来了?
    父亲说:榆林不太平,乱七八糟的,我想去西安找老上级谋个前途。
    张廷芝忙说:我正缺人手,你干脆留这里干吧,就当参谋好不好。
    父亲推诿了一下应诺了,一边在保安部队里混日子,一边请中医给母亲治风寒。两个月后,母亲病情好转,可以行走了。这时,马鸿逵的何旅长知道父亲在保安部队的消息,带三个警卫特意找来,与张廷芝、县党部书记等人,坐在一起质问父亲:你在邓宝珊司令部当中校参谋,国军待遇你不干,跑这里干什么?
    父亲说:我要去西安找老上级,谋个前途,被张司令留住,就算帮忙而已。
    何旅长说:我们接到榆林几次通报,说你是共产党,带一架电台到三边来活动,是不是?
    县党部书记说:上面几次通报,原来被通报的人就是你,好大的胆子啊。
    父亲说:我为党国奋斗十几年,怎么不相信我呢,你们可以搜查啊。
    张廷芝懵懂着,左看看,右看看,说:这个人一直在咱们这边干啊,怎么可能呢?
    何旅长一摆手,说:不管是真是假,限你两天内离开三边,否则性命难保。
    父亲出门到镇公所要了两头毛驴,立刻动身,不敢直接向南走,带着母亲和大哥、勤务刘善堂,先走柠条梁,又高价雇了脚夫连夜而行,过八里河,扔掉国民党军服,进入了解放区,总算安全了。
    到了志丹,正是仲夏,曾经荒凉的县城住了很多人,有了繁盛的景象。父亲特意见了县委书记和县长,还有部门里一些同学和熟人,他们设宴请父亲吃了饭,以示慰劳。父亲又去公安部门,将三边张廷芝部和马鸿逵部的近期调防情况写出来,并向组织写了修养一段时间的请假条,一同交代公安部门转延安保卫处。然后,回到永宁老家。
    父亲的归来让家族人高兴和激动,终究人还活着,在这个战乱年代真不容易,加之数年不见,就格外的亲切。而母亲的出现,引起家族人的吃惊。但,更让母亲震惊的是,父亲离乡之前已经结婚,生育一儿一女。
    今天看来,父亲的再婚不可思议。其实,那时候很多外出求学、继而闹革命的人,接受了新文化思想,视野进一步开阔,对包办婚姻之痛感受最深。当两情相悦者出现,必然产生二次婚姻。况且,那时候社会动荡、战乱四起,民国又很疲弱,没有什么婚姻上的限制和法律条款。西北干部到延安,再进北京,绝大多数人都是父亲那样的二次婚姻。对此,我无法言说父辈们的情感纠结,这一切都成了无法更改的历史。
    母亲由于腰腿受寒,拄杖难行,受到妯娌们的挤兑。必须尽快改变命运,早日生活自理,才能脱离家族歧视的苦海。大哥知道哭闹可以引起族人重视,要了马,驮上母亲去其他做酒的村庄用酒糟蒸疗腰腿。半路上,草丛里飞出野雉,马儿受惊,一跳,母亲摔落在石板上,胳膊骨折,真是雪上加霜。在以泪洗面的日子里,母亲瘫在小土窑里,靠了大哥送吃送喝,接屎倒尿。大哥担心伯母们会给母亲下毒,每次吃饭先尝,然后端给母亲吃,半年后母亲总算可以生活自理了。当时是通家过日子,四十多口人一个锅灶,大妈是掌柜,让母亲做饭、送饭,干体力活。那是母亲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腿脚不好,身体虚弱,经常受到喝斥,时常以泪洗面,和大哥抱头痛哭。
    当时,父亲的压力也很大,给家里带回来另一个妻子,受到各种指责,他又不会农事,也没有手艺,安排了放羊的活儿。太阳出山,父亲吆了羊儿出坡,直到黄昏才回到村里,一走就是一天。老一辈人回忆说:父亲心里很苦,整天沉默着,捏一节点燃的朽木,不停地抽旱烟。经常,狼把羊咬倒了,父亲很淡然,在山峁上呐喊干农活的人,或者叫村里人,拿绳来背羊。反复多次,叔伯婶娘们对父亲很有意见。爷爷说话了,生气地对家人说:他当然不会放羊,也不会种地,除过这些哪一点不比你们强呢?他能文能武,是干大事的,不跟你们是一路人。以后,不许说闲话,好好善待。不定哪一天又出去干事了。父亲从乡武装部借来老掉牙的七九步枪,枪没准星,用唾沫沾了一点草屑,隔着大沟,举枪一响,对面坡准会滚下一条狼,连番多日消灭了不少狼。有时,父亲也打鹿,只要发现树林里有影儿,只一枪,晚饭就有了美味。
    几次,县政府派人来慰问父亲,延安保卫处委托县公安局带礼物前来看望,批准父亲在家修养两个月,身体康复后,到延安保卫处报到,另行分配工作。两个月后,延安来信,派父亲去汉中工作。父亲回信说自己不会讲关中话,容易露马脚,请另行安排。不久,延安又来信,派父亲到西安工作,西安正处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父亲的共产党身份已经暴露,去了西安就等于走进了死亡的大门,父亲依然没有同意。这时,边区的三边保安司令牛化东给延安去电,邀父亲去三边工作。延安保卫处来信同意,并让父亲在县里直接办手续前往。当时,信上没有讲给父亲什么职务,父亲犹豫了,难道要从头干起吗?
    人生的遭逢和起落,让父亲彻悟了人生,不如在老家的大梢林里偷安于乱世。父亲给西北局副秘书长曹力如写信,要求在地方工作。回信同意,建议父亲从事地方教育,为家乡培养人才。那年,父亲三十八虚岁。
    知道父亲经历的人,都说父亲的选择是错误的,十分惋惜几次机会,如果出去于事,解放后就是高官了。父亲只是一笑:福兮祸兮,天知道。
    此时,要强的母亲在老家很伤心,再不愿意过泪水洗面的生活。一九四九年八月,带了大哥悄悄离开。半路上遇着一个放羊人,托他给父亲捎口信,只一句话:我到县城找工作去了。那时文化人奇缺,母亲到县政府受到欢迎。三天后,父亲也到了县城,俩人一起从事了教育工作。母亲先后在小学、宣传部、文化馆、教育局、乡村小学工作。父亲先在小学担任教导主任、校长、政府三科科长(文化、教育、卫生合并为三科),又着手修建和创办了志丹中学。上世纪五十年代前期,父母颇受社会的尊重,身边只有大哥一人,十分的溺爱,大哥极其幸福,想吃什么,自己到街上去赊欠,所有的店铺和饭馆都有大哥签字的账项。几乎每月,父母亲都要从前街走到后街,挨着给大哥开销吃喝费。
    但是,幸福生活并不长久。一九五六年开始了肃清反革命运动,左倾路线升温,一些“积极分子”跳出来说父亲历史不清,是反革命,对父亲的历史调查就此开始了。组织上先后给曾经与父亲共过枣的中央、省上领导发函进行甄别。有的领导实事求是地回复,肯定父亲的贡献;有的领导不知父亲的具体情况,就说此人曾是共产党,以后给国民党干工作了;更可气的是,有的领导害怕惹是非,说时间过久,记不清楚。经过反右运动,大跃进,人民公社化,整风整社,政治形势不断恶化。到一九六一年国家陷入了三年困难时期,出台了精简干部政策,这时一位在中央部委任职的领导回志丹,听县政府汇报工作时说到父亲的名字,就打断话,说:哦,这个人解放前在国民党队伍里,怎么现在当中学校长了?
    本来不知情,无意问了这句话,让宁左勿右的个别领导意识到阶级斗争新线索,遂将父母列入精简名单。父亲知道后,也来气了,已经有很多的证明材料,谈不到历史不清,而且肯定了父亲出生入死、忠诚耿耿、遭军统特务抓捕入狱的事实。可是组织上无人过问。实事求是的优良作风哪去了?父亲极其寒心。当组织上通知办手续,刚强的父亲就把自己和母亲的精简手续都办理了,不就是个精简嘛,天无绝人之路,认为生活不是问题,可以用双手自力更生。
    到六二年,母亲生育了第五个男孩——我。五个孩子五张嘴,从此家庭开始了饥寒交迫的生活。那年,饥荒蔓延,吃树皮啃野菜,父母亲都饿肿了,感觉无法养活他们的第五个儿子,决定将我抱养给户家,找个生路,不致饿死。就在户家人上门来领养我的那一瞬间,母亲忽然不舍,断然拒绝,说:我能活着,我的孩子就饿不死!
    没有耕种的土地,买卖市场是资本主义,更没有城乡建设,所有都在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框定中变为一潭死水。连打工的活也找不到,怎么办?必须吃饭呀,必须活下去啊,每个月的供应粮从哪里找钱买呢?五十三岁的父亲面对现实,带着大哥开始了艰难的求生,拿绳索斧头,进夕阳沟,每天徒步六十里路,冬天背柴,百余斤的干柴八角钱;夏天卖草,一背高隆的髯草,三角钱。常常,凑不够一次买完当月供应粮的钱,分几次去粮店,屡遭白眼。不得不向邻居借粮借钱,暂作维持。后来,大哥到乡村当了养路工,父亲在寒暑假带上二哥、三哥、四哥,继续砍柴卖草。尤其冬天,黎明鸡叫出门,衣服破烂,哥哥们寒战颤栗,直到夜里星斗满天,才背负着柴禾回到了家。路程太远,还是小学生的四哥,时常无力再背,父亲接过柴捆放在自己身上,又哄又安慰,四哥边走边哭泣。这条路,不亚于现在“驴友”们在老林中的探险,两边高崖,险而难走,还要下几次七八米高的冰跌哨。所谓跌哨就是溪流瀑布被冻住,没有路,用斧子凿开踏脚的窝,一步步小心地攀下去。有时实在无法,就把柴捆扔到跌哨下,待人下了跌哨,再重新整理柴禾捆,继续走路。
    因为这条路上七八米高的跌哨,凌空滑落韵事经常出现。三哥摔伤过,磕破了头;三哥曾小腿被干枝戳入血流不止;四哥多次跌落,棉袄挂破,半裸了身子回家。那时,太穷,二哥限睛患病,红肿不退,无钱买药;三哥腹痛难忍,只能用热水消解;四哥口腔生疮,没钱手术。而且,屡次政治运动,父亲都要遭大会点名,母亲因为“天阴总有一日天晴”这句话被批斗,不甘受辱,服毒自杀,被及时抢救。哥哥们受同学欺负,不敢回驳和抗争。曾有一年春节,家里穷,拿出所有的钱只买了一只猪尾巴,总算有了腥荤,炖在一锅洋芋里,全家人吃完了洋芋,猪尾巴还留着,你推我让,嘴里馋着都不好意思吃,那是个悲惨的年关啊。
    先后,父亲背柴卖草、挖药材、到零工队炸石头、扫大街、给饲养场放羊、做烧水工,凡是能养家糊口的体力活,父亲都会干。父亲在他的回忆录中对苦难的二十年生活,是这样写的:“政治上含冤垢辱,又生活饥寒,譬似乞丐,每想自杀了却此生,又看到孩子尚幼,心底哀怜,不能撒手而去。再想,干脆出去讨饭,甚觉给妻儿蒙羞,有辱文化之躯。黑暗茫茫,不见天日,不知上苍何时慈悲……”
    在我幼年的记忆里,父亲几乎没有开心的笑容,总是浑身尘土,回家后累累地倒在小土窑的炕上,翘着腿就打起了鼾声。我有时候也纠缠父亲讲故事,父亲给我讲得最多的是狼和小白兔的故事:
    ……很早很早以前,树林里住着小白兔一家,生活得很快乐。忽然,树林里来了大灰狼,要吃小白兔,说:山林是我的,你们也是我的,你们都必须乖乖听话。小白兔问:我们没惹你、没得罪你,为什么要吃我们?大灰狼张开凶狠的大嘴巴说:我是这里的神,主宰你们的命运。小白兔勇敢面对:太阳和雨水,才是我们的神,你是坏蛋。
    小白兔逃回洞穴,聪明地四处打洞,联合了附近的山羊、花猫、小猪。鸽子、野雉等等好多善良的动物,团结起来,用尖刺、石头、棍子、犄角为武器;把大灰狼诱惑到悬崖边,一顿狠打,大灰狼很害怕,反而威胁说;谁先造反,我就吃谁?小白兔冲出来,几棒就把狼打下悬崖,狼摔死了,山林恢复了太平。
    父亲补充说,你要像小白兔一样,做一个勇敢的人。
    长大后,再回味狼和小白兔的故事,恍然醒悟,小白兔和他们的朋友是绝对打不过狼的。这个故事,是父亲在那个极其苦难的年代里所渴望的梦想呵,由不得惆怅心酸。
    母亲刚参加工作时,政府是粮食供给制,只有一点津贴,但是母亲还是和熟人借了钱,只身徒步从志丹出发,走了七天,到了满堂川探望双亲。外爷外婆十分意外,女儿还活着?怀着孝心坐娘家来了!仨人抱头而哭。我五岁时,文化大革命运动如火如荼,大串联风靡了全中国。母亲带我挤班车,又去了外婆家。外爷已经去世,外婆被村里定为五保对象勉强生活,母亲异常伤心。之后,无论多么穷困,多么吃不上饭,母亲总要抠出一点钱攒着,逢年过节给外婆寄上五块钱,写信问候一番。有一年,外婆来信说:没有钱买煤油点灯,也没钱买止痛片,母亲设法筹了五块给外婆,后来才知钱没有寄到,母亲大哭一场。
    有几年,母亲在小城边缘的空地上,和泥打土坯,出售给盘炕、砌墙、建房的家户。夏天烈日暴晒,脖颈和胳膊上一次又一次的蜕皮,漆黑漆黑的。天冷了,晨昏时的河水有了冰渣,母亲还在冰冷激骨的泥水中操作,满手一道道的裂痕,有的伤口浸血了,用胶布一贴,继续干。哥哥们在中午和下午放学的时候,赶来帮忙,打坯子、摞坯子、运坯子,直到月儿当空才回家。可是,母亲还不得闲,忙忙地做饭,睡下时已是三更。我上小学的时候,也参与过打土坯,苦难的母亲头发白了,一脸冷峻,狠劲地于活,脾气很大,让我心生敬畏。对父母的养育之恩,我们有着比常人更深刻的体会,儿多母受苦,不是分娩之苦,多是养育之苦啊。
    文化大革命期间,人整人,人害人,夫妻反目,父子成仇,社会一片混乱。这时候,我们全家人都庆幸父亲没有出去工作,否则在文化大革命中是生是死,难说了。像彭德怀等大功臣一夜之间成了囚徒,“自绝于人民”;西北高于相继落马挨整,贾拓夫、马明芳受迫害而死,汪锋、马文瑞被撤职批斗……冬天年关时,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灶,父亲就带着哥哥们,回到深山里的老家,帮助族内叔父家放羊、砍柴、铡草、干杂活,混个饱饭吃。父亲这一辈有十二个叔伯兄弟,有的伯父厚道热情,给家人叮嘱:人家现在落难了,不要慢待,社会一变,这几个茂腾腾的后生就会有出息,一定要向远看。对此,哥哥们一直心存感激,多以涌泉相报。我们家族大,颇多传奇和苦难,不是几篇文章所能承载的,应该是一部厚书才能说清楚。
    当“文攻武卫”结束,政治形势稍微缓和,老百姓也疲惫了,政治运动不再峻烈。
    母亲见过大世面,不惧怕官员,数次去延安专署上访,讨论父亲的冤案,要求纠错,终于得到了县上的重视。一九七五年是家庭发生重大转折的一年,县上按政策,对不合理精简人员给予了每月三十一元的生活困难补助,饥饿的生活终于过去了。这时候,母亲还在药材公司打工剁药材,四季劳苦,风寒受冻,白天到药材公司干体力活,晚上熬夜做针线活。在我记忆里,有一年母亲得了伤寒,夜里浑身发冷打摆子,吃了阿司匹林出一身大汗,才好转了。第二天还得去做工,拼命维持这个家。之后,父亲又去曙光果园劳动,每月有十七元补助,生活得到保障了,父母亲才如释重负。
    直到一九七八年,举国拨乱反正,组织上给于了父亲地下工作人员的历史结论。至此,五十八岁的母亲才结束了打工,六十九岁的父亲离开了曙光果园。哥哥们相继在农村插队后被招工,我也参加高考出去求学,政府给予父母离休待遇,过了十年幸福的好日子。渐渐,疾病接踵而来,年事已高的父母卧床不起,备受治疗和病痛的折磨。
    一九九四年腊月父亲去世,享年八十四岁。二〇〇一年春天母亲去世,享年七十九岁。从此,父母与儿女阴阳两隔,唯有他们的慈爱泉水一样流淌在心里,滋润出无限的怀念。

保安往事/崔子美 著.—中国文化出版社,20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