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科峁因蔡家居住而传名。峁是高峁,却山势和缓,长坡为耕,有深沟大壑作天堑,鸟雀争鸣,桃李飘香,犹如世外美园。又东接安塞、北邻靖边,当属偏僻地隅,似乎隔绝于俗尘,多受乡人艳羡,“山形稳、地皮好,是庄户人家生根的上佳之地”。古时,这里是退避战乱、谋生温饱之乡;即是当今,蔡科峁还是孤庄炊烟,安谧怡人,恍然犹存古风。
顶着初夏的骄阳,站在山梁上搭眼越沟而望,蔡科峁被绿树环绕,梯田之中茂盛了颜色或深或浅的层层五谷,有牛的影子黑点似的蠕动。眼睛望酸了,由不得放声喊了几声,心空空的,似乎吐去了郁结。换一种心态看,蔡科峁适合农耕兴家,也可摆脱城市人为名利所牵引的匆匆忙忙,过一种慢节奏的生活。这里没有车水马龙的噪音,听一听鸡犬喧嚷和大地轻轻的呼吸,把一切疲累放下,让心儿在田园风物中得到休栖和疗养。
清朝末年,白于山区土匪出没,兵痞骚扰,世事动乱。住在这里的蔡家,感觉杏子河川也非善地,有了搬回老家,和亲兄弟团聚的想法。恰时,薛家从神木逃难落脚靖边后揽了三年长工,有了些微积蓄,听说杏子河人烟稀少,适合安家生存,在一次闲聊中得知蔡科峁出让,心上大喜,一直有置买田地、扎根异乡的心愿,想不到机缘就此来了。到蔡科峁一看,禁不住兴奋,用八吊黄钱买下了蔡科峁的土地和窑屋。薛家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业,开始了新生活。
几乎所有清朝末年间逃难到志、吴、安、甘一带的人家,都有相似的经历,就是泪别毛乌素家园,沿路乞讨,先是揽长工谋饱饭,再是攒积蓄,最终或是用血汗钱购买土地,另辟家园;或是与当地原住民结亲,女换田产,实现扎根。
薛家置买蔡科峁之后,披星戴月下苦,老少合力奋斗,肥沃的土地不亏待汗水,不几年有了余粮,喜得第五个男孩,起名薛怀让。又几年,还清了购买牛羊的贷款。再几年,光景接近温饱,为防避土匪,在村庄深沟下凿了七八孔悬在高处的崖窑。这时候,薛家长子早已到了婚龄,四处说媒,皆因薛家是外来逃难户,光景不好,不与姻缘。薛家着急,扩大寻觅范围,在靖边找到曾揽长工的东家诉说。东家了解薛家仁义、务实、善道,一拍大腿,说:不要慌,我给你牵个线,瞎眼窝雀自有天照应。
东家有亲戚,女儿长大,也在选择婆家。就此,东家热心为媒,详细介绍了薛家情况。女方的家境殷实,担忧男方太穷,心里总不踏实,专门骑马到蔡科峁察看。远路风尘,到了杏河川东岭,一问一看,薛家牛羊成群,庄稼遍野,且耘务得很细致,看出了欣欣之象,耳畔听到了奔腾之声,心里基本满意了。薛家杀鸡宰羊,厚待有礼,女方父亲在微醉之间,说:你们是逃难来的,真是个穷人,但,是个上坡坡的穷人,能吃苦就能富裕,虎生生的几个儿子就是财富,我同意这门亲事!
薛家光景越来越好,薛怀让也长大了,由于他小时候患了天花,满脸疤子,附近村人就喊他——薛五疤子,他中等个头,身体壮实,脑子活泛,品性诚挚,喜欢抱打不平,见不得人欺负人,喜欢交朋友拜弟兄,赢得了方圆百里好威信。他一直在社会上跑,不懂耕种,不问农桑,经常去民国政府驻地的永宁山寨,帮助别人打官司,一胜再胜,名气更大。乡邻遇到冤屈,就会说:找薛五疤子去,保赢。刘志丹在庆阳搞兵运,失败遭通缉,进入杏河川躲避,薛怀让久闻大名,专程拜访,很快投缘,在新集老爷庙上,他和刘志丹、马锡五等人结为“年相拜识”。
不久,刘志丹在陇东的兵运受挫,辗转来到蔡科峁,俩人相见,分外亲切,遂住到薛家深沟下的崖窑里。
薛怀让置酒席相敬,问:你咋有空来这里?
刘志丹说:兵运又没成功,我还要招兵买马,东山再起。
问:需要多少钱?
答:买枪需要很多钱,我一定要拉起革命的队伍。
薛怀让痛快地说:我支持哥哥闹革命,明天我想办法。
第二天,薛怀让嘱咐家人好好招待贵客,只身骑马上了靖边的宁条梁商镇,在万盛园票号,好说歹说,通过亲戚担保,贷了八十块银元,返回蔡科峁。刘志丹十分感慨,说:为革命,小兄弟你受累了。第七天,刘志丹带上这八十块银元离开了蔡科峁,特意把自己上黄埔军校毕业时的佩剑赠给了薛怀让。佩剑尺把长,刻有“成功成仁”四个字。
薛家崖窑究竟是什么样子,迷一般吸引着我。薛怀让的孙子、六十九岁的乡村医生薛荣昌,十分乐意陪我们去看崖窑。他脸色疏朗,满头白发,衣衫干净,仪表极有风度,而且思维清晰,谈吐有序。我感觉他不是长期生活在山里的一个人,仿佛是大都市的一位退休干部。走了四五里的山路,沿着石油开发的井场土路下去,无路可行了,站在半山腰朝下望,一道逼窄的深沟下的红石岩上,出现了高悬的几孔崖窑,真是非常隐秘的藏身地方。这处崖窑离村庄远,要下一道长长的陡坡,到沟底要攀上数米高的石台阶,崖窑入口处已经没有了摆桩和踏板,土匪是无法强行进入的。
薛家崖窑,隐蔽是非常隐蔽的,山上林木森森,崖畔灌木茂密,见不到一丝阳光的照射,真是暗无天日,即是正午的阳光短暂地走过这里,也是匆匆地瞥一眼瘦瘦的溪水就离去了。在这里该怎么生活呢?
“没办法呀,怕土匪嘛。白天在山里劳动,晚上回到崖窑里生活。那时候太苦焦了,不是人过的日子。现在看来,想都不敢想象啊。”
薛怀让的二嫂,在崖窑里生孩子,坐月子后,身体还很虚弱,外出解溲时,踩空了摆桩木板,摔死了。薛云昌沉重地说:那个刚出生的孩子,就是我父亲。
清朝末年到民国初年,保安境内的人家,几乎都被土匪劫掠过,薛家尽管居住隐秘,还是逃不过恶匪的贼眼。有天傍晚,薛怀让的四哥和侄子,还有一个揽工的放羊小后生,从山坡往下走,被埋伏的一伙持枪土匪截住了,凶恶地踢倒了三人,厉声喝问,你们谁是当家的掌柜,侄子怕叔叔受不了折磨,急中生智,忙说:我是掌柜的,他俩人是长工。
土匪不相信这个年轻后生,又是一顿脚踢,侄子咬定说:我就是掌柜,我大(父亲)在外地赶生灵,我就是家里主事人。就此,土匪放了叔叔和放羊的小后生,把侄子绑了,拉到了附近的田家湾村。
这伙土匪从安塞而来,抢了红咀人家的一驮布,还想到这里多掳些钱,此外就是找田家湾刘家的麻烦。土匪到了田家湾,把刘老汉逮了个正着,绑起来一顿暴打,刘老汉疼痛难抑,嚎啕大哭。
“别打呀,我们一无冤二无仇,要吃要喝不怠慢,怎么了?”
“不打你这个没善心的老汉,再打谁?”
“我是老实的庄户人,没粮没钱,破衣烂衫,你们才没有善心,就会欺负老百姓。”
又是一顿打,刘老汉气息奄奄。
其中一个土匪站出来,说:老子打累了,你睁眼看看,认识我吗?前几年我乞讨到你家门上,你们正在办喜事,我祷告来祷告去,你们只给我半碗羊腥汤。我求告你,给我两块肉几个馍馍,吃饱了我就有力气继续走路。可你骂我是臭要饭的,还讲条件,把我赶出了院子。当年,你们不也是乞讨过来的嘛?
自此,刘老汉明白了。反复骂自己当年不识高人,多有冒犯,恳请土匪不要打,好商量。刘家人小心伺候土匪,轻声细语,杀羊,买酒,一直说好话,期望土匪良心发现,饶过老汉。
而薛家崖窑里,大家也心急如焚,牵挂侄子的安危。家里最有能力的老五,就是薛五疤子,在杏河川民团当副团总,职责是保一方平安,可是来不及送信。这些土匪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无影踪,再说路太远,就是拉来了民团,万一土匪穷途末路,伤了侄子怎么好呢。派男人去赎人,恐怕又让土匪绑了。派女人去,哭哭啼啼,又担心出意外。左右为难,不知所措。
揽工的放羊小后生站出来,说:我去,我是揽工娃娃,他们不会怎么样。昨天我老是觉着土匪一伙里有个人面熟,好像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薛家喜出望外,让放羊后生去赎人,也许是好办法。
薛家四哥和揽工放羊的小后生上了高峁,摸黑向田家湾走,黑魅魅的夜色中,听到了来自田家湾的哭喊声。
夜色中的哭声,是刘老汉的。一群土匪将刘老汉背绑起来,又开始拷打。使栒子条往身上一阵狠抽,老汉疼得哇哇大叫。土匪不依不饶,问银两和元宝埋在哪里?
刘老汉说:给儿子娶媳妇,早花完了,还欠了债。你们要牛羊,你们就赶去吧,我实在没钱呀。
土匪又是一顿打,老汉一遍遍地嚎。刘家女人们吓坏了,煞白了脸,瘫在窑的角落,只是悲哭。折腾了几番,刘老汉吃不消,胡诌,说银钱埋在脑畔上的大树下。土匪们高兴地挖了一阵子,没有。土匪回到窑里又打刘老汉,刘老汉忍不住鞭打,又瞎说银钱埋在羊圈的角落里。土匪再去,挖遍了羊圈,还是没有。这次,土匪气急败坏,一阵乱打,刘老汉怆然倒地,昏迷过去。
走到距离田家湾村有半个山峁时,薛家四哥躲进树林,让放羊小后生前去探消息,再一起商量赎人的办法。放羊后生悄悄进了田家湾庄子,藏在圪崂处,看着亮着灯火的刘家窑洞传出的哭喊声,身上直泛鸡皮疙瘩,不明白土匪怎么这样残忍。正琢磨怎么打问消息,却看见刘家雇的长工向这边走来,似要撒尿,放羊后生猫着腰迎上去,问情况,知道薛家侄子被抽了几牛鞭子,伤势不重。
放羊小后生问:我想看看主人,敢不敢?
刘家长工说:敢啊,怎么不敢,我们是揽工的,又没钱,怕什么?
放羊小后生还是怕,问:土匪会不会打我?
刘家长工说:不会的,土匪还靠咱们杀羊吃肉呢。
放羊小后生兢兢战战地跟刘家长工进了院子,看到几只羊被杀倒了,俩人动手挖出内脏,取来案板,剁了肉块,用盆子盛了,端到窑里下锅。小后生看到刘家老汉全身血肉模糊,眼睛肿得不成人样子,喘着一丝幽幽气,感觉老汉不行了,由不得筋骨酥软,羊肉盆子晃了晃,咣地一声,失手落在锅台上,窑里土匪都转眼来看。
有个土匪大声喝问:这小子跑这里干什么!
刘家长工忙说:是我喊来的,帮忙剥羊皮,洗下水,好给你们吃羊肉。
尽管油灯暗淡,小后生还是感觉到了那个土匪凶恶的眼睛刀锋般发光,似乎盯住自己不放。又听见恶狠狠的话:小子,你老实点,人不是你能救的,敢耍心眼,看我剁了你的头!
小后生双腿哆嗦,不知道如何是好,用求助的眼神看刘家长工。刘家长工说:他是个娃娃,前年从安塞过来揽工的,什么也不懂啊。
这话一出,有个土匪就伸过头,看了看小后生,惊讶地说:呀,是你?还认得我不?拉着小后生出了门,低声说:我们是亲戚呀,你姑舅哥结婚时,我送人,你还给我牵过驴,把我摔了一跤,驴蹄子把你的一个门牙弹飞了,对吧?
是呀,就是他,他是小后生姑舅哥的姨夫。到此,浑身紧张的小后生,顿然松驰,用手擦着热汗,嗯嗯地回答着,脸上生出了喜遇救星的笑容。
姨夫问:你揽工还好吧,主家欺负你吗?
小后生说:主家对我可好了,好吃好待,工钱又高……你咋和他们在一起?
姨夫说:别提了,穷得没法儿,想去西口揽工,碰上了他们,说让我跟上,好吃好喝有钱花,没想是这个样子。
小后生试探地说:我想看看我主家,受伤没受伤?
行,我带你看看。
主家侄子被关在仓窑里,胳膊背捆着,坐在地下。听见门栓响,还有揽羊小后生的说话,欣喜地问:你来了?他们同意放我了?
哪里,他们中有个人是我姑舅的姨夫,刚认得,他是跟上赶路的,不是土匪。
哦……
借着星光,小后生看到窑壁上悬挂的锄头,心里一亮,说:你不要怕,会有办法的,你家人急躁地等我的消息呢。你聪明点,明白吗?说着就用脚碰了碰主家侄子的脚,故意将一柄锄头碰落在地,使脚一勾,送在了主家侄子的身后。又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我先走了。
出了门,小后生对姨夫说:我看刘老汉快被打死了,你让他们放手吧。
姨夫叹气:他们就是要拉刘老汉的票子,我说也白说。就拉着小后生进窑里,等待吃羊肉。人高马大的土匪头目看到小后生,呲牙嘿嘿一笑,说:穷小子,我也是安塞人,老乡呀,你主家有钱吗?
小后生摇头,说:薛家没钱!牛羊牲口倒是有。
不对吧,听说他家有个儿子是民团副团总?怎么能没钱?
小后生说:薛团总在社会上闯荡惯了,人仗义,挣得钱还不够自己花。
骗人!土匪头目站起来,瓮声说:讲实话!
小后生强撑着胆,说:真的呀。他们家前后死了四个媳妇,又娶回来四个媳妇,都是钱。现在他们还欠我一年工钱,想拿羊顶账。
噢……
看你穿得烂的,相信是实话。唤其他土匪裁了抢来的一丈洋布给小后生。说:小老乡穿个!
我不要。
嗯?土匪头目一拧眉:你个小娃娃还不识抬举?拿上布走人!
小后生抱着洋布出门时,看着地下呻吟的刘老汉,小声说:刘家没钱,咋办呀。
滚你妈的蛋,少管闲事。土匪头目环眼圆睁,几声喝骂,小后生一惊,慌忙闪出了门外。
关在窑里的薛家侄子,也是个机灵人,听出放羊后生话里有话,而且将碰落的锄头踢在自己身后。熬到后半夜,土匪睡了,他挪动自己,背捆的手触到了锄刃,反复调整姿势,割磨两手中间的捆绳。鸡叫头遍的时候,捆绳断了。薛家侄子移动酸痛的双臂,活动身体,慢慢站起采,感到从没有过的舒坦。走到泛白的窗户前,看见手腕血淋淋的,才有了隐隐的疼。此时,他太渴望回家了,激烈地思索怎么摆脱土匪魔掌。
鸡叫三遍的时候,土匪吵吵嚷嚷集中在院子里,要走了。薛家侄子赶忙背手用割断的绳头挽了自己的手,佯装着靠墙坐在地下。两个土匪打开门,把他架了出去。院子里,刘家人哀求土匪放了老汉,哭喊着,阻拦着,相互推扯着。
土匪抡起枪托,把刘家儿子砸倒在地,竖眼说:放人可以,拿五百大洋来!
刘家老幼哀求说:没钱,有钱就给你们了。人都快死了,你们发发善心吧……
土匪拉着踉踉跄跄的刘老汉和薛家侄子,出了村口,上了山梁,向北顺小路而行。早有准备的薛家侄子,看到东方洇出了白光,几溜云彩下面就要出太阳了。低头再看,坡下是密实的树林和灌木丛,这儿是自己经常采药材、摘木耳的地方,下沟有几道分岔,人进去了好比鱼儿入了水,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乘土匪不注意,飞身跳下路畔,钻进了树林,双臂抱住头拼命地往下跑,树枝喀嚓乱响,土匪喊叫着,打了几枪……
刘老汉被土匪绑走,刘家哭天喊地,赶忙找买主,卖了几百羊儿和七八头耕牛,刘家儿子到处借钱,总共凑了三百大洋。十天后,土匪从靖边的死地坑子捎来话,快拿五百大洋赎人,不缴赎金,就来收尸。刘家儿子立刻动身,在死地坑子见到了奄奄一息的父亲,痛哭一场。父亲说别花冤枉钱了,快回去,好好过光景,现在这个乱世,没王法,儿啊,这是命!儿子流泪说,一定要救你,我再求求宁条梁镇上的商号,贷些钱,就差不多了。
刘家儿子和土匪头子见面,祈告贫困,希望降低赎金。三百大洋行不行?
一分不少!不要讨价还价,老子是吃生饭的。再给你们五天时间,赎不赎你老子,自己看着办。
刘家儿子在宁条梁镇子的商号里,苦苦哀求,只贷到一百块大洋。返回死地坑子时,土匪获知当地民团要来捉拿他们,立刻对刘老汉“撕票”,将人活活烧死在烂窑里。当地一个放羊老汉说:老人家很刚强,对土匪痛骂不已,直骂了个祖宗三代。
那时候,民国政府将杏河川划为二区,成立了一个保地方平安的民团,几十个人,驻扎在牛园子一带。团丁基本都是附近的壮年农民,教会了用枪,没有经过实战,加之子弹匮乏,对有作战能力的团伙土匪只能诈唬,而且,交通信息不畅,无法立即赶赴偏远村庄保护百姓平安。
薛怀让在副团总的位置上干了几年,觉得乏味。农闲时,训令团丁,农忙时都散了回家种地。一天,县民团的团总曹力如来了,悄悄说刘志丹在南梁拉起了革命武装,缺少枪支,能不能把你们民团的枪调出来一部分,支援一下?
俩人商量后,提出了十几条好枪让曹力如带走。为了防备滋生是非,曹力如写了一张条子,大意是:二区民团枪支破损严重,多不能用,需要送枪械厂修理。然而,一年后,曹力如等人因通“共匪”被捕押到榆林,二区的枪支去向就成了问题,还有人密告薛怀让通刘志丹。薛怀让被驻保安城的国民党营羁押到监狱里,由营长直接审理,先是上刑,之后又利诱,薛怀让始终没有吐一点口风。
对软硬不吃的薛怀让,国民党高营长来了个狠的。有天上午,监狱里给薛怀让安排了酒肉,高营长亲自来了,告知说:上面命令正午枪毙你。人生就要完了,将离开这个世界,永别家人和儿女,你好好吃,好好喝。谁让你通共产党呢?兄弟,不能怨我啊,上峰有令我也无奈呀。
薛怀让心里很灰暗,喝下了半斤白酒,想起自己的过去,慨叹唏嘘,落泪了。
高营长说:你有什么委屈就说吧。
薛说:没有,我是冤枉的。
高说:别装了,你和刘志丹拜过弟兄,你把枪给了刘志丹的南梁队伍,你还不承认?
薛说:那些枪支送修了,是曹团的命令。
高说:曹团总是共产党,已经被捕押到榆林了,无法对证。你真聪明,你把一切推给曹团总,给自己脱身。
薛说:有曹团总留的条子,我不说谎。
高说:条子呢?
薛说:在二区团部,我的柜子里。
高说:别骗我们了。你也是将死之人,自己做事自己担,你和曹力如合伙把枪给了刘志丹。不承认是死,承认了也是死。兄弟,我们多年交往,我陪你喝几杯酒,壮壮胆上杀场,你一路走好。
正午时分,薛怀让和几个土匪被拉到县城的夕阳沟口,排开一字。执行枪决。附近几百群众围观行刑过程。几个土匪已经瘫软了,跪在了地上。薛怀让站着,眼望远山,自己行走社会的行善仗义、广交朋友,也不枉豪放人生,心里百味翻滚,两行热泪流下来,闭上了眼睛,想到老百姓拥护刘志丹的南梁游击队,想到了老家的父母曾经的养育恩情,想起了妻子和孩子有过的幸福日子……
一阵枪声响过,人群发出咿呀的惊叫。而薛怀让感觉自己飘起来了,仿佛进入了另一个色彩缤纷的虚虚幻幻的世界,阎王是什么样子,小鬼在哪里呢?最好能上天堂,母亲说人死了千万不能喝迷糊汤,否则就记不住人间的事,认不得亲人……
走,回去!忽然听得一声喝令,睁眼看,红朗朗的太阳下,围观的群众对自己笑,怎么回事?再看,高营长也对自己笑,几个士兵拉自己,说:回去,不枪毙你了。
在对薛怀让假枪毙的同时,高营长派人去二区民团,找到了曹力如写的条子,当天下午高营长看过,知道事情难办了。说薛怀让有问题吧,找不出证据。说没问题吧,有人告密,说得很详细。而且上峰有令,宁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想来想去,放人一条生路吧。当晚,高营长把薛怀让从狱中提出来,到自己的房子里,摆了酒肉,置了吸食大烟的灯具,以朋友身份招待。
高说:对你审也审了,假枪毙也搞过了,曹力如的条子也有了,我就好交差了。小兄弟你要谅解我的苦衷,身为党国的人,必须听党国的话。
薛说:老兄呀,你把我打了几次,太认真了。
高说:没办法呀,上峰命令,要尽快出结果,对嫌疑的人要坚决处决。其实,你的事你心里明白,我心里也明白,有些是不能捅破的。你我交往多年,我也不绕弯子,你快跑吧,你不跑,明天上面来人,怕就真要送你下阴间了。
薛疑惑地望着对方,坐着不动。高营长低头,拿起桌上的酒瓶,给两个碗里满上,和薛怀让干了。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天行刑,大灶上正在犒劳士兵,都在喝酒呢。
高营长说过话,往炕上一躺,拉了被子盖自己身上,对薛怀让摆手,示意走人。薛怀让出了房门,已是黄昏了,借酒劲溜出了营部,进了保安城街道,径直去小石山下去找尚三。尚三曾是二区民团里的伙夫,为生计离开民团,到保安城里开了一个饭馆。尚三见到薛怀让,吃了一惊,问:把你放了?饿吗?我给你做饭去。
饭馆里正好没人,薛怀让拉住尚三,说:你快救我。
薛怀让脱下自己的呢子大衣,穿上了尚三的破羊皮袄,拿了饭馆的两个黑馍馍,乘夜色,操小路翻过了东山,连夜赶到蔡科峁,动员全家三十多口人,吆上大牲口,去北边的草地躲难。
高营长躺在炕上,估算薛怀让走远了。就出门喊来士兵,问那个陪杀场的薛五疤子哪里去了?士兵摇头不知。又问看守监狱的士兵,士兵一脸迷茫,嗫嚅说不是在你房里审问吗?高营长大骂:我审问,他要上厕所,你们就不管吗,只知道喝猫尿水子,快,满城搜捕,追!
薛家在草地,一躲就是十年。听说保安解放了,才回到蔡科峁。苏维埃县政府派人来到薛家,说:你是革命者,不要窝在家里,县委县政府叫你到县上工作。
到了保安城,召开志丹第三届参议会,选举薛怀让担任参议长,并兼任三科副科长。新中国成立后不久,患胃病辞世。
每个家族都有说不尽的传奇和故事,同样也有值得骄傲的人物和辉煌。无论是曲折之后的奋起,还是苦难终结时的发迹,都会像雨水一样渗入族人生命的血脉,除了留下祖籍和姓氏,还有遗传的品性、精神、容颜、喜好等等,成为一种胎记。又仿佛一汪泉水,迷茫的时候伏下身子,渴饮一番,咂吧咂吧滋味,觉着人生原来都很无常,匆匆消散,都会渐渐淡出世人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