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去杏河川,一群人站在颠簸的卡车厢里,随着转弯,时而左摇右摆,跌撞踩踏;时而失声喊叫,挤成一堆,车厢上横绑的棕绳反复吱吱做响,瞥一眼车轮外的深壑,由不得心跳。汽车疾驶,卷起山路滚滚黄尘,如凶兽狂奔,所有的人被厚厚的黄土罩了,犹是风干的泥人,唯有眨动着一双乌亮的眼睛。恰是春天,路边两排钻天白杨树吐出了雀舌似的嫩叶,迎着淡淡的沙尘晃动,许多小小的翠鸟在树头上飞来飞去,脆生生地歌唱着萌芽的季节。这幅景象在我心里犹为深刻,虽然山川苍黄,窑屋破旧,但是春天的韵律却鲜明地招摇在旷野。
后来,我和致远创办了电视新闻,在杏河下乡时才知道志丹曾出过李林芳这么个大人物,吃惊不小。致远是李林芳的曾孙,虽然历史给先辈涂抹了很多不公正的污渍,致远兄依然深深崇敬。详细述说了当年李家奋斗的宏大业绩。一个山保安人以家乡为根据地,把生意从小做大,驻山西为商号本部,派出机构到西安、北京、天津开店贸易,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太了不起了。那时,李家人两地往返,或是驮运物资,一路上都是住在自家的沿途十六处店铺里,好吃好住,无须落脚客栈。
回眸清朝末期,一个高挑的秀才,握一卷书册,衣袂飘飘地走在杏河川,瞭望两列山脉上茂密的林木,心底的远大抱负已经腾空而起,越过高山飞向了遥远。山比人高,心比天高,地域阻挡不了轰轰烈烈的渴望。他年轻的阅历在同龄人当中,是特殊的,不和他们一样安于天命,埋头求温饱。文化的视野让李林芳洞悉了人生,无数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星斗一样经常闪烁在梦里。他不满足父亲小商贩式的自满,未来是自己书写的,不是命运安排的。杏河川的人们,只注意到了李家书生的清秀,也许没有关注他的野心和非凡的志向。
李林芳十七岁时由父母包办,和下川老庄沟的杨家之女结婚,大户杨家体面地给女儿陪了三个银元宝。农耕劳苦,奋而思变,正好是李林芳大手笔经商的本钱,箍起五孔石窑作库房,盖起三间土木房子作店铺,从外地购回日用百货、药物、丝绸棉布供给上下川和东西岭群众。同时,大量收购当地山货、药材、羊绒毛等,运往山西、西安出售,如此往复,生意越来越好,资产越做越大。
苍鹰当然不会满足麻雀的飞翔高度。他看到地广人稀的保安土地多有荒地,粮食充裕,恰是造酒的好资源。于是收购粮食酿制白酒,日产几大缸,零卖之外,运往榆林和山西太原等地销售。继而,李林芳在太原购买房产,正式挂牌“伏盛宫”商号,增加营销品种,扩展商贸范围,收益稳步上升,满怀雄心大志的李林芳借鉴晋商做法,在西安、北京、天津开设了派出机构,批办了票号汇兑业务。事业日盛,财源滚滚,生活发生了巨变,坐乘私家轿车,有保镖护驾,豪宅之内佣人成群,富贵之气光芒万丈。
要发展,必须大手笔。在李林芳主持下,李家拿出全部积累,大气地买下附近方圆三十七个村庄的土地,上至靖边,下至吕川,东至安塞,西接孙岔。田地租给门客耕种,以高粱为主、五谷为辅,秋后纳粮代租;并从内蒙古购回数万牛羊,分给门客放牧,按比例提成。经过几年的奋斗,李家牛羊满山,粮食满仓,酒业兴旺。外地穷人慕名而来,纷纷要求落户,李家一一接纳,人多力量大,共同构建丰衣足食的农牧生活。
李家兄弟两人。李林芳主外,做生意赚钱;其弟李林茂主内,管耕种家务。
李咀子村面临悬崖,出入不畅,又居住和商贸混合,感觉拥挤。主内的掌柜李林茂决定另辟宅地,选择距李咀子三里的边咀山的向阳高坡,修筑了石窑四合院,安居父母家小,使边咀山的安居与李咀子的酿酒商贸互为呼应。之后,雄心勃勃的李林芳,仿照山西巨商乔家大院模式,在边咀子缓坡上轰轰烈烈地开工了,期望在山保安的土地上拥有一院显赫的住宅。然而,天违人愿,山洪暴发,水势高涨,石头和木料被全部冲走。李家人长叹,是否天意?是否告诫李家不要做无用的付出?反复思量,放弃了修建工程,考虑李家屡受匪寇袭扰,大家一致同意选边咀子后沟开凿崖窑,作为安居其所。几年后搬入崖窑,购置枪支组建了自己的保安民团。
那年,我和致远兄下山,进入了李家的崖窑群。这片崖窑群隐蔽在沟底,两边高高的红石岩相对峙,距离仅十余米。红朗朗的阳光从山顶扑下来,侧侧地照在岩石上,又反光在沟底细细的涧水中。感觉这里森凉、阴暗、潮湿,很沉寂。我们说话的回音很大,一群受惊的灰鸽子从崖窑上飞出来,呼啦啦地消失而去。
崖窑就开凿在北山和南山根儿的高岩上。北岩,崖窑挨连,一溜十几孔,大小不一,还筑有险要的石门和栈道,为家人居住。南岩,是几孔大大的石洞,可从沟底顺石台阶而上,是民团和药铺、杂货店。当年,这里人来人往,骡马不绝,要么买药看病,要么置办农家用品,也较红火热闹。
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社会纷乱,土匪横行,流寇作恶,富裕人家不得不避居在拐沟的旮旯里求平安。看看那些被烟火熏黑的墙壁,那些土炕,那些曾经放置木柜的地方,岁月似乎已经非常久远,摸不着任何温度。李家的歌与哭、欢乐与忧伤、希望和迷茫,只有红石岩知道,只有消失的时光知道,很多都成为了一个难解的迷。
民国十七年陕北大旱,赤地千里,饿殍四起,民不聊生,杏河川的大路上多有倒毙之人。李林芳也给老家写信,让二弟李林茂停止蒸酒,开仓济困。于是,在李家崖窑前搭起帐篷,支起六口大锅,给乞讨者舍饭。从早到晚,炊烟不断,食客络绎不绝。当时雇了十几个男人轮流上工,从事砍柴、碾米、做饭等杂工,舍饭坚持了一年多,救济灾民数万,李家善道之举,颇受老百姓称赞。
天灾过去,世事初定,适母亲60寿辰,孝敬的李林芳安排隆重贺寿,发谏请了保安三道川的所有人家和晋陕商界的亲朋好友。一时间,村庄热闹起来,前来贺寿者熙攘不绝。每有一波客人前来,向坐于太师椅上的老人家躬祝长寿,李林芳就给母亲换一身新衣服,笑纳客人祝福。寿宴在李咀子的老院进行,置十九菜佳肴,摆十三花筵席,上白酒黄酒佳酿,寿宴连日开排了二十天,帮厨、端菜、挑水人手达到百余名,上午下午两班倒。有的盘子手累极了,靠在墙上打起鼾声,而鼓乐队多达二十余伙,在杏子河两岸一字摆开,轮流演奏,朝夕不歇。尤其是赶喜宴的乞讨者结伙成群,李家对他们像宾客一样安排坐席用餐,捧杯敬酒。说起来当年寿宴的盛况,年迈的老人咂舌感叹,杀猪宰羊屠牛数以千计,具体数字李家不知,当贺寿结束很多天后,沟渠里还跑出来两头用以寿宴的肥猪。这次贺寿,在志丹来说,其壮观和隆重是空前的,无人可以媲美。十八年后,母亲去世,李林芳又过了一次大事情,纸火做的楼阁屋舍和真房子一样大,人可以来回穿行,其精致和华丽,令前来赶事的客人无不惊叹。
虽然李林芳平步商界,见多识广,视野开阔,毕竟脱离不了封建文化影响,在太原又娶了貌美女子,生育了儿女。但,李林芳总是把老家的糟糠之妻和三个子女记挂在心。为三个子女读书,专门在永宁山买了窑洞,让妻子做饭陪读。不负苦心,儿子李建基考入榆林中学,和刘志丹等进步青年一起闹学潮。中学毕业后,提出到部队中干事,李林芳拿出五万多银元和十二个元宝,为儿子李建基买下杨虎城部队某营长职务。李建基想到富贵之家总被匪寇觊觎,乘部队拉练军训之际,带着自己全营战士回到杏河川,用二十多天时间,绕着李家的土地边界踩了一圈,似乎是告诫匪寇:李家有人在军中任职,识相点,不要来骚扰。
刘志丹在南梁拉起革命武装之后,曾来到杏河川,鼓励回家探亲的李建基进行兵运,伺机起义,并和牛应凯,李建基等人在关帝庙插香结为兄弟。
有次,刘志丹在庆阳兵变失败,骑马来到李林芳崖窑里躲避,进入寨门不久,国民党追兵蜂拥追来,呐喊着叫门。李林芳妻急中生智,让刘志丹藏入崖窑井里,盖上井盖,铺上毛毯被子当作炕,睡在其上装病呻吟。追兵在崖窑反复搜查,没能发现任何线索,只得罢休,撤兵而去。
一九三一年秋,刘志丹派人到太原为南梁游击队买枪,托李林芳想办法。待秘密搞到一批枪支弹药,驮了八驮,悄悄运送到黄河岸边,却被国民党缉私警察查获,嫌疑人员全部被抓。因此,李林芳受到国民党军警的数次审查,他的商贸活动受到很大影响。折腾几年,李林芳总算摆脱了民国政府打压,欲再次做大商贸,可时局不比过去,日寇侵华,军阀蛮横,障碍重重。
也许,人生真的无常。一九三五年春,噩耗突然传回家乡,四十九岁的李林芳离奇地死在一座破庙里!怎么会死在庙里?怎会一个人出行?他肯定不是因病而亡,难道是被他杀后移放在第二现场?他有什么仇家吗?他是参与了政治活动吗?许多疑问得不到可信的答案。商号的伙计们也倍感诡异,唏嘘感慨,讲不清所以然。李家极其悲恸,运回遗体隆重掩埋。加之战乱四起,李家无法顾及山西的巨额财产,不在提及去山西之事。
接着,陕北独立营和地方游击队联合攻打边咀子崖窑,枪弹临空而下,密如雨点,民团无力还击。忽然,浓雾从天而降,弥漫了山沟,李家老小乘浓雾遮掩脱逃而去。地方苏维埃政权分配了李家的所有土地和财产。曾经富甲一方的李家轰然倒塌,一夜之间变为贫民,过去的显赫荡然无存。不久,曾经是李家的、已分配给其他农户的石窑院,迎来了的毛泽东和随行人员,在此住了一夜,去了保安城。
父亲离奇死亡,李建基很受打击,感到人生如梦,世事荒唐,所有的财富不过是一场烟云而已。由于杨虎城部队整编,李建基由营长降为连长,既不能进行兵变,又无法施展才华,愤然离开杨虎城部队,到陇东刘宝堂旅当了秘书。刘宝堂是志丹桃沟人,讲义气、重友情,多次帮助刘志丹的革命活动,而且部队中接纳了一大批共产党人。调防三边后,刘宝堂旅的革命活动越来越多,党组织得到很大发展,李建基入了党,并在进步官兵中成立了“西北民主运动促进会”。军阀张廷芝屡次向国民党高层秘密报告刘宝堂“通共”。胡宗南要求刘宝堂自己清洗队伍中的异己,得到的却是搪塞应付,遂将刘宝堂视为共产党嫌疑。1941年,张廷芝假商谈儿女婚事为由,摆下“鸿门宴”,请刘宝堂和部队中的团、营、连干部同乐。酒席上张廷芝忽然动手,枪杀了刘宝堂,打散了刘宝堂的11旅。
李建基只好返回老家边咀子,看到李家大宅院不属于李姓,而李家居住在几孔破败的土窑洞里。想到过去一些人曾借过李家的钱未还,讨要回来可以维持生计。
于是拉了一根棍出门,过志丹城的时候,被别人认出,警察机关立刻把“逃跑多年的国民党营长”李建基关押起来。监狱就是当年毛泽东等领袖居住过的红石小院的窑洞。李家亲戚知道情况不妙,感觉有人会下黑手,赶紧给边区法院马锡五报信。几天后,马锡五给志丹警察局回信,大意思是:李在国民党军中多年,但没有做过恶事,将人移送延安审理。可是,当天夜里李建基蹊跷地死亡了,年仅36岁。
李家积累了巨额财富,想干番大业,父子却奇怪地殇亡而去。如果李林芳地下有知,会不会后悔曾经的执着呢?李建基曾投身革命,陷入了窘境后被抓,他在阴问路上会不会感到十分冤屈呢?虽然金钱对每个人来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现实情况往往是:财大气粗我是爷,人穷志短靠边站。
关于李林芳的奋斗和事业,很难讲得清楚,做为传奇一直模糊在人们的印象里。我们经常说时势造英雄,其实,时势还有本身的副作用,那就是能够让强者走向末路。假如李林芳有幸成长在今天的时代,他必然会戴上许多耀眼的桂冠。李林芳的曾孙对我说过一句醍醐灌顶的话:平安就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