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凄美《商山行》《诗品》华山幽

  去过三次商州,看温庭筠《商山早行》,才知是身到商山空手而归。上过五次华山,观司空图的《诗品》,方觉是空望莲峰仍在山外。就西安的生活世界看,与秦岭北麓的终南山相比,去秦岭南坡的商山总是某种深入、升华与特殊机缘吧。对于唐朝诗人来说,这种特殊机缘往往就是东南方向的左迁贬官,白居易与元稹的商山诗就是如此。

  白居易《蓝桥驿见元九诗》云:“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每到驿亭先下马,循桥绕柱觅君诗。”元稹《感梦》写道:“行吟坐叹知何极?影绝魂销动隔年。今夜商山馆中梦,分明同在后堂前。”

  在《蓝桥驿见元九诗》中白居易是在寻找元稹的诗作。元稹在“商山馆”,是梦见亡妻。不消说,白居易和元稹的商山诗作,其中心仍然是京畿长安的生活世界。白居易和元稹多次住宿在商山道上的阳城驿、青云驿。二人的诗中也多次描述过阳城驿、青云驿,但他们的诗与心似乎还是在京畿长安的生活世界。元白诗中阳城驿青云驿的缺憾,终于在温庭筠的《商山早行》中获得补偿,终算有人写出了陕南商山独特的美感了。温庭筠《商山早行》全诗写道: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这是唐代商山最杰出也是最有名的诗吧!其“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为千古名句。一般山行的审美印象,满眼翠烟,五彩缤纷,生机盎然,大气屹然。即使是冬天,也雪罩千山,横岭侧峰,或寒风凛冽,万木摇动,也是一派原驰腊象,北国风光。温庭筠《商山早行》的最大特色,便是写商山的“静寂”“细声”与“晚秋”。《商山早行》首先抓对了因缘时季:商山晚秋。夏季的湖也许最美,冬季的华山、秋天的草原也许最美,商山最美的因缘时节应该就是晚秋。商山在秦岭南坡,与京都长安隔岭相望,也远离了夏季热烈与中心的活力。商山又在汉水北岸,与明媚的江南隔山相望,也远离了春天的温馨与水乡的柔雅。商山有岭有水,严冬也不是最美的季节。盛唐,商山是后山;唐后,商山又是江南中心的后方。凡此,秋季是商山的季节,晚秋是它最美的季节。同是晚秋,一日之晨和一日之昏也有差别。比如写长安或成都的晚秋,一日的黄昏较佳——透出富庶、悠闲与夜的生活。而写商山,则晚秋之清晨就最好,表现这里的清新、勤勉与深眠景象。

  元白众多的“阳城驿”“青云驿”诗作,包括杜牧商山诗,皆以叙事咏史见长,史家的兴趣大于诗学兴趣。相比之下,崔涂的《商山道中》就要清新有个性一些。崔涂《商山道中》曰:“一日又将暮,一年看即残。病知新事少,老别旧交难。山尽路犹险,雨余春却寒。那堪试回首,烽火是长安。”山路本就难走,元白诗多有叙述。行者又老又病,难行无疑更甚。兼长安峰火,连日来的希望也给浇灭了!日将暮,年即残,山险春寒,《商山道中》透出了沉甸甸的伤感与忧愁,透出“青山难行,白首难归”的无望。真正将家国哀痛与商山凝为含蓄冷挫的凄美,是温庭筠的《商山早行》。

  《商山早行》首先选的是商山晨景:“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鸡声”是高度典型的诗化选择,高度典型的时间气息。在寂静的山间清晨,还有什么比鸡鸣声更为嘹亮,能使心情舒畅吗?循着鸡声,夜空是月,地上则是茅店。“茅店月”,典型如画,凝炼若决。与“鸡声茅店月”对应,又高度完美的是“人迹板桥霜”。如果说,商山清晨,“鸡声”是最为引人的听觉性对象,那么“板桥”就是最为引人的视觉性东西。“板桥”在山间是多么普通啊!“板桥”是山里人多么离不开的啊!轻轻的一点“人迹”,就点明了人对板桥的依赖、亲临和离不开。“人迹板桥霜”包括了太丰富的内容:①晚愁与清晨。非晚秋则无霜,非清晨无“人迹”。为什么说“无人迹”呢?如果是黄昏,过桥的人太多,人踩霜灭,还有“人迹”吗?而在深夜,纵然霜浓铺桥,人尽在“茅店”,能有“人迹”么?②“鸡声”在先,“人迹”随后,说明山里人闻鸡而起,勤劳严格的生活方式。“茅店月”在前,“板桥霜”在后,是合乎事情逻辑的景色呈现。“霜”不是雪,若无“茅店”灯、清晨月,能辨出“人迹”么?“霜”虽不是雪,若鸡声未叫,月亮已坠,人可能过板桥么?“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由于透出了商山特别的细节与美,从而是“早行”的实际观察和真理刻划。“槲叶落山路”与“人迹板桥霜”,有异曲同工之妙,既是场景性,又含计量性,且包含过程(“落”的动词想象——“夜”)与结果(“落”的动词现象——“晨”),夜晚与清晨的转换包孕消息。“枳花明驿墙”的“明”,帮我们理解了“人迹板桥霜”的山晨光度。山晨的光色尚需洁白的枳花,来把驿墙照“明”,恰表明山晨还是多么的夜色沉沉啊!表明“征铎”响得如何早啊!表明晨起是如何早啊!“悲故乡”“杜陵梦”是这一切的动力支持,即精神层面的东西。“晨动征铎”是纪律、军事信号与理念,“危雁满堂”是解释它们的幸福生活的召唤。《商山早行》真正是情与景、人文和自然、温暖和寒冷结合的典范。并且是以景、自然和寒冷为主,从而生成无比含蓄丰富的凄美。这“美”,根本上源自于真实,源自于“鸡声”“征铎”与“人迹”,源自于“悲故乡”“杜陵梦”的人性憧憬和温暖。所以虽“凄”,然而“美”,既不同于“古道西风瘦马”的凄惶,也不同于“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凄绝。在“凄”与“美”之间,《商山早行》有着高明的平衡性,稍偏一方,都会失掉《商山早行》“露余山青”“幽人空山”的凄美,都会使商山失去千古难遇的凄美诗境。

  “露余山青”“幽人空山”的“凄美”是一种诗品,源于司空图的《诗品》。观《诗品》,我们发现,作者司空图是从观山——尤其是体悟秦岭而把握了诗的品质与品味。

  《自然》:“幽人空山,过水采萍。薄言情悟,悠悠天钧。”

  《旷达》:“倒酒既尽,杖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

  《飘逸》:“落落欲往,矫矫不群。缑山之鹤,华顶之云。”

  《绮丽》:“露余山青,红杏在林。月明华屋,画桥碧阴。”

  《高古》:“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

  《诗品》中的“自然”“飘逸”“高古”等十品,直接从观“山”而来,《诗品》原是品山的成果。其中的“高古”“飘逸”“旷达”直接得自华山。唐僧齐己《寄华山司空图》写道:“天下艰难际,全家入华山。几劳丹诏问,空见使臣还。瀑布寒吹梦,莲峰翠湿关。兵戈阻相访,身老瘴云间。”

  唐僧齐己、司空图和温庭筠等,生活在晚唐战乱岁月,“晨起动征铎”(温庭筠),“兵戈阻相访”(齐己)。在齐己《寄华山司空图》里,我们知道,司空图在“天下艰难际,全家入华山”。皇帝下诏,司空图也不出山(“几劳丹诏问,空见使臣还”)。司空图以华山品诗,也不偶然;品得精妙,更属自然。司空图也有几首咏华山的诗篇:

  《华下送文浦》

  郊居谢名利,何事最相亲?渐与论诗久,皆知得句新。

  川明虹照雨,树密鸟冲人。应念从今去,还来岳下频。

  这是司空图在华山下面送朋友的诗作。其中,“川明虹照雨,树密鸟冲人”最形象生动。河川清澈,雾岗形成彩虹,下着疏落细雨。树木茂密得使鸟无法飞行,直向人飞来。而今,鸟见人即飞,树稀木矮。司空图的华山景色,让人羡慕哪!首句“郊居谢名利”,与结尾的“还来岳下频”,让人们看到:这位华山居士,虽皇诏未应,却仍然无法释怀,惆怅再三、希望朋友再来的沉吟形象。

  《漫题》

  经乱年年厌别离,歌声喜似太平时。

  词臣更有中兴颂,磨取莲峰作巨碑。

  唐代末年的战乱使人恐惧别离,讨厌别离。一些战乱歌声,其喜乐犹如太平年代;这些让人想起杜牧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河犹唱后庭花”。一些文化人空喊着复兴,作着颂歌。那么,华山(莲花峰)就是巨碑,将会是永远的记录吧。

  《华上》

  故国春归未有涯,小栏高槛别人家。

  五更惆怅回孤枕,犹自残灯照落花。

  “照落花”,多么孤独(“孤枕”)、伤感(“别人家”)与无望(“未有涯”)啊!倘若盛唐,花朵似锦,五彩缤纷,“盛世无隐者,尽来归明主”(王维),还有谁用“残灯照落花”呢?司空图在《华上》的“照落花”,见证了诗人在华山上的孤独生活,也是自我与国家的命运写照。一个“照落花”,写出了无边的惆怅与孤独,满心的寂寞与空落。在“身病时危”的晚唐,司空图对华山的最大发现与最深体验就是一个“幽”!“势利长草草,何人访幽独”(《秋思》),“幽瀑下仙果,孤巢悬夕阳”(《赠步案李员外》),“幽人空山,过水采萍”(《诗品·自然》),“载瞻星辰,载歌幽人”(《诗品·洗炼》),“忽逢幽人,如见道心”(《诗品·实境》)。在司空图的《诗品》中,华山成了幽山,司空图成了“幽人”。在西岳幽山,司空图写出了精妙绝伦的24首《诗品》。在司空图的西岳幽山诗中,我们能读出多少“品味”呢?“何当造幽人,灭迹栖绝巘”,是李白望终南山的感叹。司空图华山上的生活,尽管并未灭迹,却是“幽人栖绝巘”啊。

出处:

终南幽境·秦岭人文地理与宗教/高从宜,王小宁著.-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