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诗圣江头哀

  李白与杜甫,是诗唐的两个领袖,史称“李杜”。如果说李白及其浪漫诗歌多有对秦岭名山——如太白山、华山巅峰风云的描绘歌唱,杜甫及其现实诗风则多是秦岭山脚池水——如曲江、渼陂的咏叹。《哀江头》与《渼陂行》一苦一乐,一悲一喜,一现实境况一往事忆恋,是杜甫对秦岭长安生活的二重奏。先看《哀江头》吧: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景物生颜色。

  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

  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坠双飞翼。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

  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哀江头》的“江”,即西安南郊的曲江。《旧唐书·文宗纪》写道:“曲江,帝妃游幸之所,故有宫殿。”后来被毁坏了,所以到唐文宗时,读了杜甫这首诗,“乃知天宝以前曲江四岸皆有行宫台殿,百司署,思复升平故事,故为楼殿以壮之”。《哀江头》与著名的《春望》,皆写于至德二载(757年)的春天。“国破山河在”是历史背景,“城春草木深”是语境时节;合之为《春望》与《哀江头》的悲剧主题。此时的杜甫是作为俘虏被押回长安,自己偷偷跑到曲江的:“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诗中的“潜行”即偷跑之意。秦岭依在,渭河依流(“山河在”),然而国破人亡,太痛苦了,“少陵野老吞声哭”。“少陵”即杜陵,终南山下的知名台塬。曲江在杜陵之北,水从杜陵而来,源于南山秦岭。少陵野老之哭,也是曲江秦岭在哭,是国破的“山河”在哭。其道理,《春望》中“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写得分明。

  从“江头”到“消息”14句,是诗的主体,是对照鲜明的悲剧景象;概括起来,即皇帝的一时之欢,一己之乐造成了山河之破、社稷之悲!“细柳新蒲为谁绿”?历史的悲剧使无辜的“细柳新蒲”也在承担人的罪责。本来,“细柳新蒲”的早春三月,乃是生命的季节和希望的季节啊!“国破山河在”是整体而言的,具体说是“国破山河悲”。前者是存在论,后者是价值论。家国沉痛使诗人的哭声超越着自然界的感性存在,“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河江草岂终极”。山河与人的痛苦于是出现了三种关系:①“国破山河在”,山河与人痛苦无关。②“感时花溅泪”,山河直接引起人的痛苦。③山河承担人的罪责,都无法完全承担人的痛苦。山河与人的痛苦处于暧昧状态。这种复合的甚至自相矛盾的山河与人的感情关系,正道出了痛苦之深重——结语“欲往城南忘城北”表明,痛苦对诗人生命的消损是多么巨大,正处于恍惚失(忘)记的灾难境地。

  如果联系《哀江头》前后的诗作,则“感时花溅泪”是一种基本情况。在《同诸公登慈恩寺》,杜甫写道:“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在《奉赠》:“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秦山破碎”,终南山多么可怜啊!此诗的前半部分交待了背景:“骑驴三十载,……朝扣富儿门”,受尽悲辛凌辱,杜甫于是决意离开。又是什么将诗人杜甫留住的呢?是终南山与渭河:“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秦岭与渭河作为长安山河象征,对人们来说具有两大意义:其一,山河作为国家社稷的自然符号与本体指涉,对政权的倾轧和黑暗,具备超载与批判地位。其二,山河作为自然界的最大意象,是山水自然审美的感性代表,有着对社会批判与支撑人文的哺育功能。在《三绝句》其一,杜甫写道:“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残一人出骆谷。自说二女挈臂时,回头却向秦云哭。”

  《三绝句》,是人们对着秦岭云而哭。《哀江头》是诗人在曲江头吞声而哭。《同诸公登慈恩寺》写于安史之乱前,已经“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那么,在《春望》,安史正乱际,何以“国破山河在”呢?原来的“山河在”,正是当下“国破”的巨大见证,以表面的无关表达着深刻的相关。“黄昏胡骑尘满城”,“城”在,正是山河遭受蹂躏的场景见证。“黍地无人耕,兵革既未息”,地“在”,正是战争苦难的呻吟写照。战前的“秦山忽破碎”,使我们对战中的“国破山河在”,有了更深刻与更真实的解读:“国破”中的“山河”是“在”,表面与人的痛苦无关,深层却有着根本的相关,直接就是痛苦的存在见证与天地言说。“国破山河在”正指控人的罪行与山河的无辜。“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还我河山,救我“秦山”,救我“泾渭”,就是杜甫的痛苦心声啊!“秦山当警跸,汉苑入旌旄”——杜甫像啼血的杜鹃,声声都是带血的希望。

  离开长安,离开秦山之后,杜甫像他的《哀江头》所言:“人生有情泪沾臆,江草江草岂终极。”身不在长安与“秦山”,心仍系长安与“秦山”。如他所说的“孤舟一系故园心”,所谓“忧瑞齐终南,项洞不可掇”。

  在《秦岭杂诗》,他写道:“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长安在秦州天水的东方。清澈的渭水东流不息,思乡的杜甫却只能滞留西方,“无情极”了!在《归雁》,他写道:“肠断江城雁,高高正北飞。”此时,诗人在巴蜀南方,江城之雁“正北飞”,惹得他肠断望乡。在《夜叉》写道:“南菊再逢人卧病,北书不至雁无情。”在《冬至》,杜甫是“心折此时无一寸,路迷何处见三秦”;在《短篇》,是“款款话归秦”;在《奉送》,是“此生那老蜀,不死会归秦”——表达对秦山长安情深至爱的故乡心。

  《秋兴八首》是杜甫对秦山故园岁月的总结。尽管总体为哀歌,也有如《渼陂行》唱出的秦山欢乐颂。《秋兴》之一,从“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开始,以“彩笔昔游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终。《秋兴八首》,从之二到之七,是杜甫一生惊心动魄、鬼泣天哀的形象回顾:如以“落日斜”对“望京华”,以“宫阙对南山”对“沧江惊岁晚”,以“瞿唐口”对“曲江头”,以“秦中自古帝王州”对“江湖满地一渔翁”;巨大鲜明、无可推诿的对比画面,将家破国败的“不堪愁”,置于宇宙与人心的天平上!悲愁中的欢快出现在《秋兴》之八的最后一幕。作为杜甫的老友,李白曾云:“谁说秋天悲,我觉秋天逸。”多悲的杜甫在《秋兴》最后,也加了“逸气”,这就是“之八”的欢乐氛围。这与他最后岁月说的“国破大臣在,不必泪长流”,是一致的。所不同的是,这是无奈的自我安慰。而《秋兴》之八的欢乐氛围则源于美好回忆的真实事件。《秋兴》之八,杜甫写道: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

  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

  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

  萧涤非先生引用《汉书·杨雄传》,在《杜甫诗选注》写道:“自长安往游渼陂,必经昆吾御宿二地,一路行来,故曰逶迤。”其实,去渼陂完全不经过“昆吾御宿”。就自然地理而言,“昆吾御宿”位于长安东南的蓝田县方向,“渼陂湖”位于长安西南的户县方向。“自逶迤”,就自然地理而言,是写“昆吾御宿”的自在面貌。就人文心情言,是杜甫在向“昆吾御宿”的诀别,一如前三首诗中向“蓬莱、曲江、昆明”朝廷之事的告别。毕生忠心的杜甫,终于要向朝廷说“再见”了。只有个人的往昔游赏才真正带来欢乐空气。“渼陂行”是杜甫的桃花源。《渼陂行》成了宝贵的欢乐忆恋。我们试着翻译一下,以分享诗人晚年难得的欢乐:

  在碧清的渼陂湖岸上,朋友们啊,再见了!

  鹦鹉在啄食满地的香稻,宫阙绿映的昆明湖

  动人的凤凰啊,昆吾御宿的皇家苑

  往碧老的梧桐树枝西飞,在这最后时分

  更有绝美的佳人,让我们——

  在明媚的春天,走进终南紫阁的峰荫

  手依嫩翠的柳枝致意。走进渼陂湖水的梦幻

  朋友们簇拥的小舟昔日彩笔舞天的人啊!

  正向美妙的湖心驶去白头吟望:再见,再见了!

  在著名的《兰亭序》中,王羲之总结了审美欢乐事件构成的四大要素,谓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终南山下的渼陂湖成为杜甫悲愁晚景的欢乐颂,就与此密切相关。在《秋兴八首》之外,杜甫还有《城西陂泛舟》与《渼陂行》:

  《城西陂泛舟》

  青蛾皓齿在楼船,横笛短箫悲远天。

  春风自信牙樯动,迟日徐看锦缆牵。

  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

  不有小舟能荡桨,百壶那送酒如泉。

  《渼陂行》

  岑参兄弟皆好奇,携我远来游渼陂。

  天地黯惨忽异色,波涛万顷堆琉璃。

  琉璃汗漫泛舟入,事殊兴极忧思集。

  鼍作鲸吞不复知,恶风白浪何嗟及。

  主人锦帆相为开,舟子喜甚无氛埃。

  凫鹥散乱棹讴发,丝管啁啾空翠来。

  沈竿续缦深莫测,菱叶荷花净如拭。

  宛在中流渤澥清,下归无极终南黑。

  半陂已南纯浸山,动影袅窕冲融间。

  船舷暝戛云际寺,水面月出蓝田关。

  此时骊龙亦吐珠,冯夷击鼓群龙趋。

  湘妃汉女出歌舞,金支翠旗光有无。

  咫尺但愁雷雨至,苍茫不晓神灵意。

  少壮几时奈老何,向来哀乐何其多!

  《城西陂泛舟》尾句“小舟荡浆百酒泉”,与首句的“青蛾皓齿”合起来,让我们想到著名的流行民歌:“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纤绳荡悠悠”,其欢乐美好,溢于言表。“横笛短萧”之“悲”成了“少年不识”之“愁”。清风自信,人在欣赏(“迟日徐看”),鱼吹细浪,燕蹴飞花,多么欢快、风流、雅盈哪!对于一生多是“泪沾臆”的诗人,渼陂时光是多么难忘、难得、难留啊!从《秋兴八首》到《城西陂泛舟》《渼陂行》,杜甫三番两次忆恋渼陂,无非是希望留住青春、留住美好,留住欢乐!

  纵观杜甫的“渼陂行”,“良辰”是“春风自信牙樯动”和“佳人拾翠春相问”的春游季节;“美景”是“紫阁峰阴入渼陂”和“半陂以南纯浸山”的水墨自然;“赏心”是“青蛾皓齿在楼船”和“丝管啁啾空翠来”的美女声乐;“乐事”是“百壶那送酒如泉”和“仙侣同舟晚更移”的审美欢乐。“骊龙吐珠”“冯夷击鼓”“湘妃歌舞”“金枝翠旗”,在《渼陂行》一时并集,充分表明:只要“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具备,一生“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的诗圣杜甫,不仅在“渼陂行”完全进入了“横笛短箫”的审美世界,并且进入了“湘妃歌舞”的神仙境界。

出处:

终南幽境·秦岭人文地理与宗教/高从宜,王小宁著.-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