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上帝临女”终南山

 

  如果说太华山是神奇的,太乙山是神秀的,那么太白山就是神秘的。毫无疑问,秦岭作为广义终南山,其自然神学的丰富资源乃神州之冠!楼观台是天下玄都,道教之根。楼观台的东边和西边,分别有天主教圣母山和大秦景教塔。大秦景教塔修建于唐代,是基督宗教入华的最早遗存,具有重要的世界文明价值。圣母山和景教塔,特别是眉县清华的十字山,给神奇、神秀和神秘的秦岭终南山,又带来了至为深刻的神圣标记。

  眉县清华十字山的命名,是在清代康熙年间。陕西城固县刘嘉录神父,于1717年毕业于意大利那玻利城圣家学院并晋铎品。回国后,他传教于陕西各地,因见眉县豹窝地理环境酷似耶路撒冷之加尔瓦略山,遂绘图上报罗马教廷,经教宗庇护六世恩准,命名为“十字山”并给予大赦。刘嘉录神父遂购地兴建圣若瑟堂、圣母亭、十字山小堂、十四处苦路。圣地工程于1777年告竣:定于每年5月3日的寻获十字架与9月14日的光荣十字架瞻礼为朝圣日。“文革”十年浩劫,圣地建筑复被毁殆尽。1984年落实宗教政策,高异举神父曾管理圣地一带的教民信仰生活,恢复了一年一度的朝对活动。2002年罗马教廷再次颁发谕令,将十字圣山恩准予以永久延伸。据当地老乡讲,2004年从全国各地前来十字山朝圣的各地神长教友达一万多人。“朝圣”者,即对上帝(天主)的朝拜啊,即“上帝临女”终南山啊!

  “上帝临女”是西周《诗经》的著名歌唱,也是周王朝取得天下的历史歌声,后来成为华夏文明体味命运的感恩歌颂。“上帝临女”分别出现在现在《诗经》的《大雅》和《鲁颂》中。《大雅·大明》唱到: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斯,不易维王。天位殷适,使不挟四方。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曰嫔于京。乃及王季,维德之行。大任有身,生此文王。维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国。天监在下,有命既集。文王初载,天作之合。在洽之阳,在渭之涘。文王嘉止,大邦有子。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文定厥祥,亲迎于渭。造舟为梁,不显其光。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于周于京,缵女维莘。长子维行,笃生武王。保右命尔,燮伐大商。殷商之旅,其会如林。矢于牧野,维予侯兴。上帝临女,无贰尔心。

  在这首著名的《大雅》中,“天”与“上帝”是最高的命运主体和信仰对象。“天”出现了6次,“上帝”出现了2次。“上帝”是从殷商承接过来的概念,“天”则是周人自己的信仰对象。周人信仰的“天”和殷商信仰的“上帝”的区别是:“天”有自然性,具备普遍品格;“上帝”有祖先性,是专属对象。周人取得天下后,既用殷商信仰的“上帝”概念,又使用他们自己“天”的言说。正是在对“天”的虔诚仰望和巨大情感里,秦岭终南山开始“绵绵瓜瓞”地被深情凝望和歌唱。《诗经》说得好:“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啊!“高山”一方面直接是“天”的造化产物,获得与分享周人的虔诚仰望和巨大情感,另一方面周王可以致力拓荒,是天人合作的崇高境域,可以极大丰富对“天”的信仰言说。这就是《诗经》那么多诗篇歌唱终南山的原因。“上帝临女”本来是周王的自我意识和信仰激励,由于“天”的中介牵引,而成了对“山”的深情凝望和无比歌颂。这个“山”,就是终南山啊!《诗经·鲁颂》也唱到:“后稷之孙,实维大王。居岐之阳,实始翦商。至于文武,缵大王之绪,致天之届,于牧之野。无贰无虞,上帝临女。”

  纵观《诗经》,周人对于“天”与“上帝”有两种态度:①虔敬赞美和信仰态度,《大雅·大明》可作为例子;②抱怨气愤的否定态度,可以《小雅·小渂》为例:“旻天疾威,敷于下土。谋犹回遹,何日斯沮?谋之其臧,则具是违。我龟既厌,不我告犹。不敢暴虎,不敢冯河。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是朝政一片混乱,人生出现危机的境况下,诗中所散发的对“天”与“上帝”抱怨气愤的否定气息。这种抱怨“天”与“上帝”的言说,在《诗经》很少。抱怨出于情绪和价值受伤,不是对“天”与“上帝”的存在论否定。“上帝”不说了,“天”在人的头顶上空,谁有办法挪走它吗?这是另一种“上帝临女”。

  在肯定“上帝临女”的虔诚仰望和巨大情感下,《诗经》唱出了30多首深情赞美终南山的颂歌。《小雅·节南山》以“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赞叹南山的自然崇高,《小雅·南山有台》以“南山有台,北山有莱。南山有桑,北山有杨”歌唱南山的富饶物产,《秦风·终南》以“终南何有?有纪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忘”,明确描写了终南山的祭祀场所(“有纪有堂”),以及对人的无限祝福(“寿考不忘”),并最终生成出“寿比南山”神圣无限的华夏文明理念。这一切,或者优美自由歌吟,或者崇高自发歌唱,或者神圣自心歌颂,都源于终南山——“上帝临女”的虔诚仰望和巨大情感吧。

  《尚书·舜典》写道:“肆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初。”这是先秦典籍的重要神性地理叙述:①上帝出现。山川是上帝、六宗和群神聚会的场所,直接导致以山为主体的秦汉封禅的文化制度和国家礼仪。祭祀西岳华山的文字是:“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初。”“如初”表明,祭祀西岳已经有先例了。如果华山和终南山都指涉今日的秦岭概念,那么,《尚书·舜典》叙述的“肆类于上帝,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初”就是终南山最早的“上帝临女”吧。

  《尚书·禹贡》是古代的地理经典和权威。广义秦岭占了《尚书·禹贡》的2/3篇幅,狭义秦岭占了《尚书·禹贡》的1/3篇幅;它对秦岭主峰太白山,完全不涉及,难以理解。那么《禹贡》对秦岭主峰太白山是怎样叙述的呢?

  我们认为,“嶓冢”“华阳”“黑水”和“昆仑”即《禹贡》围绕秦岭太白山的叙述。“嶓冢”即炎帝陵寝的宝鸡天台山;“华阳”,唐代曾在太白山南坡设立华阳县;“黑水”至少包括今日流入西安,发源于太白山的黑河。对了,“昆仑”即秦岭太白山,“昆仑之丘”即宝鸡天台山!唐群《炎帝与炎帝陵》写道:“天台莲花山,又名天泰山(古为西泰山),称昆仑丘。”(P.164)“天台山原为百神所在的昆仑之墟。”(P.126)唐群所论,堪称卓见!《禹贡》是在叙述“雍州”的语境中出现“昆仑”的,秦人雍都即在宝鸡凤翔县。赵荣《中国古代地理学》,对雍州的注解即陕西和甘肃。(P.5)神秘的古代文明中心“昆仑”,不会是今日的昆仑山脉。今日的昆仑山脉,是汉武帝政治霸权和灵性低劣的荒谬指认。《尚书·禹贡》出现“昆仑”的具体句子是:“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叙”,是在叙述太白山为中心的西秦岭禹迹。

  唐晓峰教授指出,《尚书·禹贡》是华夏上古人文地理的经典和权威,《山海经》则是神性(唐氏原用“神文”)地理的经典和权威。《山海经》中,论述“昆仑”者有以下几则:

  (1)《西山经·钟山》:“又西北四百二十里,曰钟山。其子曰鼓,其状如人面而龙身,是与钦不*(左丕右鸟)杀葆江于昆仑之阳,帝乃戮之钟山之东曰*(左山右鹞去鸟)崖。”

  (2)《西山经·昆仑丘》:“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河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无达。赤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氾天之水。洋水出焉,而西南流注于丑涂之水。黑水出焉,而西流于大杅。”

  (3)《海外西经·形天与帝争神》:“形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4)《海内西经·昆仑之虚》:“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

  (5)《海外北经·西王母》:“西王母梯几而戴胜杖,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仑虚北。”

  现在讨论,看我们能否把秦岭太白山失去的古代“昆仑”给找回来。《海外北经·西王母》的西王母山,在甘肃平凉市的泾川县城西O.5公里的“回中山”之上。秦始皇统一全国之后,第一次出巡之地即“回中山”。看地图吧!泾川县正位于宝鸡市的正北方,与《海外北经·西王母》的叙述,内容上完全吻合。《海内西经·昆仑之虚》是对昆仑之虚的正面描绘,除非我们去过了,才有话说。具体的地理名词只有“八隅之岩”和“赤水”。宝鸡陈仓区今日有八鱼镇,和“八隅之岩”有无关系,不好说。

  “赤水”应该有两义:一是赤谷之水,杜甫在天水有《赤谷》诗。二是血流成河啊!《海外西经·形天与帝争神》与《西山经·钟山》,给我们注解了血流成河的赤水故事。《西山经·钟山》的“钟山”和《海外西经·形天与帝争神》中的“形天”,乃一回事,一个人,皆源于炎帝部落与黄帝部落历史上一次最惨烈最伟大的远古战争。西王母的三青鸟,来自于《庄子》深刻注解过的丹心碧血。何以是“三”青鸟呢?那是人的“心”——是指人心的“三华”啊!“赤水”“洋水”“黑水”容易解释,也被众多的州县抢夺。那么,“氾天之水”呢?只能是今日天水市吧。命名之源已经出现几千年了,解释之由一直深陷黑夜。作为“氾天之水”的“天水”:就是学者挂在嘴边的《老子》的“上善若水”,就是《福音》中的“施洗的河”,就是《楞严经》的“灵种的瀑流”,就是《热身哈尔》的“川流不息的天命”啊!“天水”作为“氾天之水”,就源于神农弥漫天地的德音,源于炎帝血荐民族的圣善啊!

  《尚书·禹贡》和《山海经》中的“嶓冢”即炎帝及其牺牲者的陵墓,即今日宝鸡天台山。《海外西经·形天与帝争神》中的“形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就是今日宝鸡的常羊山,建有庄严深沉的炎帝祠。神圣庄严的常羊山炎帝祠,让人联想起基督教“我是羔羊”的弥撒德音。炎帝殉道的天台山,让人联想起耶稣牺牲的十字山。眉县秦岭十字山,与宝鸡天台山相隔仅20公里之遥,圣脉相通,深沉致意!可以预料,宝鸡天台山作为炎帝神农的舍身崖,作为被历史烟尘封盖的古昆仑,要不了多久,必将获得其本然的尊贵和荣耀!从历史战争胜利的一方黄帝部落看,《庄子》有黄帝遗珠和崆峒问道的记载。崆峒山就在西王母山的近处,或者就是“回中山”。这样,西王母的“回中山”就有两个基本蕴涵:一是让失败的亡魂回家,二是让胜利的头颅回首。黄帝回头了,在终南山的蓝田鼎湖宫白日升天。至于那些不肯回头的秦皇汉武们,前去拜谒“回中山”时候,西王母恐怕只会说:“你们回去吧。”对于有资格进入昆仑者,即《海内西经·昆仑之虚》所谓的“仁羿”之士,西王母的三青鸟回去报信的。

  元《西岳华山志》云:“云台峰,岳东北,……周武帝时,有道士焦道广独居此峰,辟粒餐霞,常有三青鸟报未然之事。”

  唐代李商隐著名的《无题》诗写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此诗意境深亦哉!它已经把几千年前炎帝神农牺牲,转化为唐诗意境。它写到了秦皇汉武想去的“蓬山”,未有“三青鸟”报信纯属枉然,如果不计劳民伤财的话。与此对比,有了“春蚕到死”和“蜡炬成灰”的深爱恋情和牺牲愿欲,则“蓬山无多路,青鸟殷勤看”。西王母的三青鸟,首先是中国西北河山的神鸟啊!在汉唐华夏时代,它是荣耀历史的金凤凰;在宋元夷夏时代,它是结束战争的和平鸽;在清末启夏时代,它是国家复活的杜鹃鸟。启夏时代,孔雀东南飞。21世纪,随着西部大开发,随着关中—天水一体化,千年隐匿的西王母“三青鸟”,必将在古老伟大的秦岭重新翱翔。看吧,终南山上空那翻飞的群鸟中,可有西王母的三青鸟吗?如果有的话,那么至少表明:当代修行者中,还有后周焦旷那样的道士在终南山;还有唐代李商隐《无题》中那种“春蚕到死”“蜡炬成灰”的爱情在终南山;还有远古时代炎帝神农般的高尚情怀在终南山。果如此,我们就能像周人《诗经》那样幸福地对终南山说:“上帝临女!”

出处:

终南幽境·秦岭人文地理与宗教/高从宜,王小宁著.-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0.8